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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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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梅雪

湯池繞白霧, 依稀窺見池中人散著濕發,盤坐在低臺上,清水堪過他的胸口。

謝蘭機體內寒意被池水吞散, 體溫正常回升, 醒了有半日。

藥臺兩旁擺堆各類對癥藥書, 蕭無憶手指跳動了兩下,舊籍嘩啦流水般地拂過一頁又一頁。

“那這麽說來, 是你見聿的那日中了毒?”蕭無憶道, “是他想殺你?”

謝蘭機:“聖虛三鬼中當屬他最厭惡卑劣行徑, 難以斷定。他想殺我可趁我內力虛弱時直取, 來陰的無非多此一舉。”

“他與你交手, 你可曾感受到什麽不對勁?”

“沒有,只是簡單地切磋了兩招, 我尚能無損接住他氣掌。”

蕭無憶也想不通了, “下次見他還是小心為上,能坐聖虛鬼座者,談不上什麽光明磊落。”

“嗯。”謝蘭機從池中走出, 單袍被熱水浸軟濕重, 緊貼著他身體, 寬松的領口袒露著, 偏左處有半拳頭大的疤,比周圍膚色略白,是結痂沒養好留下來的。

他脫下單袍放在木盆裏,拿起桌上疊好的衣裳換上,厚度是秋日時分穿的。八月正值夏日, 常人穿會覺得悶熱,對青年來說剛剛好。

銅爐燒著無煙火, 謝蘭機躺在長椅上靠近火熱暖身晾發,閉目養神,蕭無憶則在旁邊偶爾加點燃藥續火。

外面有鷹嚀。

“我去看看。”蕭無憶快步出門接禽,取下信條回屋讀給謝蘭機,“簌月寫給你的。”

謝蘭機總算想到是何事沒有做了。

蕭無憶看完信條,笑道:“虞姑娘要來天機閣接回紅袖,你叫簌月幫忙也就算了,怎還忘知會她了?她差點在虞姑娘面前穿幫。不過她幫你圓了回來,說你有事外出幾天,可以放心在這裏養一養了。”

“你來的時候沒告訴虞姑娘外出有事嗎?現編的也成,還讓人家好找,負心漢了啊。”蕭無憶道。

謝蘭機:“察覺毒發後說了有事,只是……”

同睡一床的人,翌日說消失就消失,換作是他自己,也不會見得有多淡定。

謝蘭機不打算說出來,他甚至可以想到蕭無憶知道自己同枕後的八卦打趣,耳朵難得清閑。

“怎麽,瞞著我不肯說啊,當我是外人?”蕭無憶敏銳捕住謝蘭機的微表情,“喔,也是。夫妻之間的事,我等的確是外人,那種事情怎麽好問。嗯……是我唐突了。”

謝蘭機無奈道:“你在亂想些什麽?”

“你這麽厲害?連我想什麽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可沒說什麽哦。”蕭無憶湊近,賤兮兮壓低聲,“要不你說說我在想什麽吧,我想見識見識咱謝大人的讀心術。”

謝蘭機斜睨他,不理。

“行吧,不勉強你了。”

蕭無憶老實了一陣,他對著銅爐發怔,面容浮顯憐色,道:“兄弟,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麽,但現有一事已是燃眉之急,令我寢食難安,只有你能解決,可願幫我?”

謝蘭機正色,“何事?”

“我想當幹爹了。”蕭無憶兩眼放光,“要女兒。”

“……滾。”

***

暮色白晝相交,鴻雁樓晚景正當時。

車水馬龍,滿街吟笑。

虞丹青掀開車帷,探頭外望準備尋人,簌月就鉆入車內,“久等了。”

車夫斥聲策馬啟程,不知行了多久,虞丹青再外探時,天邊最後一抹霞雲也早已消失變為黑天。

簌月:“姑娘要是困了就睡會兒,到了我叫你。”

虞丹青:“我不困,多謝好意。”

外面綠水青山,屋舍零星,偶爾見得廣遠田間,可見其偏遠,虞丹青以為就快要到了,她們還坐了一個多時辰,馬車才降速停下。

天機閣門前燈籠亮著光,即便如此還是止不住荒涼清冷。緊閉的兩扇鐵門上有一對獅頭門環瞪眼張口露出銳牙,透露著威嚴寒森。

簌月叩響三次門環,沈重的鐵門發出難聽的開門聲,露出一條半人寬的縫,她道:“天機閣夜色沈悶,望姑娘不要被嚇著,請緊跟我。”

虞丹青後腳邁進門檻,身後鐵門悄然緊閉自己關了。

天機閣幾乎與黑暗相融,檐下紅燈籠飄蕩著卻又被鐵繩束在原地,宛若被嵌在地獄無法脫身的孤魂野鬼,與白日的和風融融截然不同。

走到之前養傷的樓閣,二樓傳來若有若無的人語,聽著像紅袖的。

虞丹青和簌月相視一眼。

簌月解釋:“長玄前兩日醒了,丫頭興許是在跟他聊天。”

房內只有紅袖在說話,另一人影安坐著不動,也沒有聲音,想來是長玄無疑了。

簌月推門,紅袖擡頭看見虞丹青後,雙腳似脫兔一樣驚喜地撲向她,訴盡想念委屈,“小姐,你不知道我這幾日可無聊了,我好想你。”

虞丹青拍拍她的背,“我這不是來陪你了麽。”

紅袖哼道:“那可不能又把我拋在這裏了。”

“怎會,我和你姑爺只是有急事先回去了,想著處理完再過來接你。”

長玄瞧清楚簌月,站起身,垂眸點首道:“四姐。”

“她是你姐姐?”紅袖問長玄。

“非也。”簌月紅唇微揚,雙手交疊環胸道,“天機閣不收有血緣關系的門徒,就連我們自己也都沒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在這裏的大多是孤兒。”

虞丹青想到了他,“冒昧問一下,那位禪雪門主也是一樣?”

“你問禪雪?”

簌月柳眉輕挑,眼中笑意深深淺淺,“他自然也是一樣。姑娘若是碰著他了可得躲遠些,禪雪性格孤僻不喜生人接近,出刀又快,怕把姑娘傷著。姑娘……好似很關心他?”她末尾語氣帶著調笑。

虞丹青:“你誤會了,只是上回禪雪門主出手相助,我還未來得及恩謝。本以他是雪門主也應在閣內,我欲親自答謝,但聽你這麽說,我好似不得不免謝了。”

“這後山只有天機閣的人能熟路入內,山谷重巖疊嶂,夜裏霧又大,哪怕是閣內殺手也難保一一躲過算命機關,姑娘定然進不去。山腳下的靜心湖能落一陣腳,那兒的風水好,要是感興趣可以去坐坐,說不定能在那裏遇見他,也就全憑運氣了。”簌月手中玩弄著鋒利珠釵,不顧長玄投來的微訝眼神。

紅袖沒見過禪雪,聽得雲裏霧裏,見虞丹青深思中也不好打攪,眼睛在她倆之間來回溜著,“姑爺呢?”

簌月輕咳一聲。她和虞丹青本各懷著心思盤這事,紅袖一問起來,敲起了她們各自心裏的水花。

簌月以誆虞丹青的原話再騙紅袖一次,把話題轉向她和長玄,“長玄明日你跟著虞姑娘回去,切勿動氣,好生調養生息。”

她又含蓄地目瞟紅袖,“不知丫頭能否幫我些小忙,還請借一步說話。”

紅袖回望虞丹青。

虞丹青揮手,“去吧。”

兩人就在房內角落裏說著她們自己的小秘密,虞丹青不過喝完一杯茶她們就說好了。

簌月微笑:“我走了,虞姑娘你們歇一晚明早再走,有車專送。”

虞丹青正有此意,“好。”

簌月出去前喚了長玄一起離開,虞丹青目送他們離去。

紅袖將這兩日發生的事滔滔不絕地說與虞丹青聽,言語表情豐富渾像個說書的,逗得虞丹青時不時地發笑,紅袖興起,“還有今兒發生的……”

***

謝蘭機又泡了一炷香的湯池祛散體內的殘毒,出池後素衣白靴,外披穿一件繡金修竹雪衫。

他立在窗前,舉著獸面具對準天上,透過面具的眼洞看雲後的明月。

蕭無憶剛要問他去哪兒,“蘭兄你……”

話音未落,蕭無憶見謝蘭機束好雪袍還拿著面具,急忙改口,“禪雪……哎呀,你怎麽又變回來了,不是說好只當一個中毒的弱武文臣嗎?”

“一個稱呼罷了,對我而言可有可無,你隨便。”謝蘭機聲慢悠然,略有愜意。

“這怎麽行?咱堂堂鐵觀音又當殺手又當臣的,世上再無你這般敬業之人,尊稱是必然要的,大不了我下次機敏點。”蕭無憶嘆氣,“大晚上的帶面具幹嘛?”

謝蘭機將獸面具掛在梅紅腰帶上,道:“簌月叫我下去。”

“下去還帶面具?你遮鬼啊?”

謝蘭機垂眼往山下看,“她叫的,或許是有事勞煩我出門一趟。”

蕭無憶哼道:“你還沒痊愈呢。跟閣老告狀,說她不體恤同胞。”

謝蘭機嘴角一動,“行了,山腳下起霧了,我早去早回,待會兒不好上來。”

“有急事叫我啊。”

外面的霧越來越濃。

虞丹青借著給紅袖做吃的功夫,打算去簌月口中的後山腳下碰一碰運氣,借著幾縷月光,她去往青山的方向,走上一條無盡的回廊,此時月已被雲霧遮全。

除了這些廊道已無路可走,她順道走過一個個分岔口。

青山就在眼前,她卻迷了路。

廊道每隔一段路就會有風鈴的聲響,隨著夜風不停地蕩動。

虞丹青繼續往前探,有人提著燈籠從對面走來,她停下腳步,看清楚對面的少女,身形窈窕單薄,像一張飄紙。

有點熟悉。

是……萱兒姑娘?

她身著月衣,腰間束著紅繩,眉眼疏離含柔,平靜地看著虞丹青,“夜深霧大,姑娘何不回屋歇著?”

姑娘?

虞丹青忘乎自己的迷路處境,“我想來後山逛逛。”

言畢,她又問:“敢問姑娘芳名是……”

少女回:“孤女逢春,天機閣守門人。”

分明是那張臉,給虞丹青的感覺卻很陌生。

逢春見她沒有要回去的意思,道:“後山閑雜人等不可入內,倘若姑娘是要去靜心湖,逢春可為你帶路。”

虞丹青應謝,跟在了她後邊。

霧散開了些,虞丹青望著她的後背,“敢問姑娘的名字是出自誰之手嗎?”

“雪門主取自於‘東風到梅柳,枯木自逢春’。”

“逢春對這位雪門主可有了解?”虞丹青欲多搏一問。

“守門人不問世事,姑娘問的這些我無以可回。”

虞丹青有些欣慰,醞釀片晌道:“多謝姑娘,打擾了。”

長廊依然望不到盡頭,風鈴也不知何時失了聲,漫漫前路逐步清晰,一面映月的湖泊浮入虞丹青的視野,逢春止步不前。

“就是這兒了。”逢春望著湖面,“此地尚能見幾分清明,但周圍易積霧迷路,姑娘循著風鈴聲回去即可。”

原來風鈴是引路的,虞丹青倒也不用過多憂心了。

“告辭。”逢春如先前一樣提著燈籠遠去,消失在廊道盡頭。

虞丹青看著她遠去,然後走進這片伸展著稀疏枝丫的靜心湖。

不知怎麽大霧又起,依稀聽見遠處有流水的聲音,虞丹青越過疏林,發釵不小心刮過枝頭,一抹深紅落在她腳邊,是梅瓣。

她挑眉,夏日時節何來開梅之日?

往深處走,樹漸深密窺不見前方,虞丹青往後看,也是一片樹枝交織的迷宮,她放慢腳步,周圍若有若無的奇怪聲音侵入她的警覺。

是迷陣。

***

山腳陣眼好似松了——這是簌月半路傳來的信。

這處被稱為“風水寶地”的靜心湖周圍起霧不是偶然,是天機閣特意造地作為上山路口,方便遇敵襲時有濃霧和機關拖延和擋路。

但只對強行用內力闖入的人才會觸發機關,否則對尋常人來說,確是一處賞景佳地,何況陣眼並不在此,而在靜心湖園與青山的銜接處,要通往山上就須得進入峽谷,那谷中才是霧和湖水的源地。

至於簌月為何叫禪雪來,是因靜心湖邊有他親封的密陣,以梅樹作陣物,繞建一座露天迷宮,可將人困個三天三夜。

禪雪守在峽谷口,怎麽瞧也不瞧不出峽谷的陣眼有問題。

他欲往谷內走,身後一陣涼風襲過衣袂,月下的守陣鈴不輕不重地響了幾聲,引起禪雪的註意。

一旦有人誤入迷陣,則會觸動守陣鈴,而守陣鈴以感應誤闖之人的意圖舉止發出程度不一的響動。

守陣鈴不輕不重地動了幾下——來者是誤闖。

禪雪撤步返回一探究竟。

說來這迷陣也奇怪,虞丹青繞了三回還不見有任何殺機,真真算得是一個“溫柔鄉”了。霧還未退散,她進來後又濃郁了些,五步之內只見人身模糊的輪廓。

腳跟觸覺松軟,涼水浸濕透鞋,虞丹青才發現自己行至靜心湖邊緣,但不知為何,腳不聽使喚,開始陷進泥水裏。

有人在往這邊來。

虞丹青驚覺退身,背卻撞上什麽結實硬物,她轉身,一張銀白兇勢帶有角的獸面具闖入視線,面具眼洞之後,雙深如潭水的黑眸在某一瞬中微愕,而後靜默。

禪雪以為是新來的守門人誤闖迷陣,碰到虞丹青後,他推翻此想實在不合理,閣內之人熟知後山,根本不會觸發迷陣,只有閣外之人。

意外的是,這人竟是虞丹青。

……他走不得了。

虞丹青一見是他,放下防備,率先招呼,“好久不見。”

“…嗯。”

虞丹青將他從頭到尾都仔細掃視了個遍,“這麽晚了,雪門主還不歇息?”

她反客為主的本事是越來越嫻熟了,禪雪眉眼一柔,反問:“那你呢?入夜不寢,跑來這裏做什麽。”他的語氣像半路遇見的舊友。

虞丹青:“我來找你。”

“……”禪雪保持微笑,“有何貴幹但說無妨。”

他預感不是很好。

虞丹青:“我來是想謝雪門主那日的救命之恩,不知貿然前來有無打擾。”

禪雪:“在下見姑娘一身輕,不知是以何物答謝。”

虞丹青爽快道:“金銀珠寶應有盡有,皆可為君謝上。”

“不必。弱水三千,”禪雪道,“我只取一瓢。”

虞丹青哼笑一聲,認真想了想,“那我回去之後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訴你?我嘛,不怎麽方便來天機閣,雪門主不介意的話,可願把那只飛禽借我?便於我們傳信,如何?”

“可以。”

禪雪來後,陣內機關停動,迷霧散開不少。

不遠處的亭內石桌上放著一個密麻符文的羅盤,禪雪拾階入亭,掌住羅盤中央的小盤,輕輕一轉,羅盤“滋啦啦”的縮小一圈,他又拿出鐵方盒將羅盤封在了裏面。

虞丹青奇道:“你還會看風水?”

“略知皮毛。”禪雪道,“我先送你離開這裏。”

兩人出亭閑步相聊,本是平和安詳,虞丹青卻沒有順其自然,收住幾分和氣,道:“您是閣內的門主之一,理應來去自如不受束縛,為何在自己人面前也以面具示人。”

“還是說,您怕我看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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