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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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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雨聲更大了,漸漸地如同含了摧枯拉朽之勢,在天地之間穿梭暢行,山林裏積蓄了大團大團的水渦,有一些積水,甚至悄然地漫過了洞外的土陂,一點點滲進來。天潮潮地濕濕的山洞裏,沈棲鳶枕著一曲雨聲,睡意逐漸襲來。

出家為尼,並不是最佳選擇,本來也是無奈之舉。

時彧願意接納她,當著覺慧師太的面,說她是時家的人,沈棲鳶也不想再抗拒了。

跟他回家。

跟他去哪兒都可以。

伯爺已經死在了戰場上,再也不可能回來娶她,沈棲鳶做不得時家名正言順的家眷,但她一介孤女,又身負罪臣之後的汙名,也無枝可依。

依附向時彧,是她最好的選擇了。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麽理由再拒絕。

這個話題便不再繼續,沈棲鳶陷入了夢裏。

倒是時彧,拼了一身骨氣和臉面,說了那樣一句話來,竟沒等到沈棲鳶的回應。

滾燙的臉也逐漸恢覆了正常的溫度,悄然看一眼身旁。

才發覺,那女子竟已然入眠。

這下,少年的心裏簡直翻江倒海。

就像一只尖細有力的貓爪子,不輕不重地撓著他的心房,他鬧心得很,卻無處抓癢,指甲掐緊了虎口,也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怎麽個事,給個答覆啊。”

他困惑又慍怒,盯著沈棲鳶半晌,卻發不出一點脾氣來。

篝火燃燒到了後半程,火焰的威力沒有先前那般熊熊,只剩下些微跳躍的光。

於火光與黑夜相交之處,女子安然熟睡,緗葉黃花籠裙如水般輕盈洩地,豆綠的絲絳將纖腰裹纏著,她入睡的姿勢端莊而曼妙,恰似一朵出岫輕雲,煙煴而生。

時彧的喉結不受控地滾動,倏然感到幾許莫名咽幹。

一句熟悉的話,驀然地闖入腦海,在腦中盤旋。

“那沈氏實在可憐,你若有意,回到潞州之後,就替我娶了她去,好生照料,莫使她無依無靠。”

“你若有意,就替我娶了她去……”

“娶了她去……”

那句話不停地閃入腦中。

少年喉結震顫,望住沈棲鳶熟睡的容顏,不受控制地身體開始變得炙燙。

時彧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已經十八歲了,雖一直戎馬在外,還未曾有過女人,但已經過了生理的成熟期,對於自己身體的某些異樣,他不可能如白紙一張。

“不。我怎麽可能有那種汙濁的念頭。一定是此時洞中潮熱……”

想入非非間,從沈棲鳶衣衫裙袂之間散逸而出的芙蕖清香,又無孔不入地襲來。

鼻翼被挑逗得連連驚顫,身體裏那股燙意愈發明顯了。

身體太躁動,橫豎也是睡不著,時彧看向洞外瀟瀟雨簾,打定主意,起身朝著雨水肆意處沖去。

這雨,如潑如倒,下來近乎整夜。

一直到夤夜時分,方漸漸減小,先是小得猶如抽絲般,淅淅瀝瀝,後又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徹底止歇。

山間露出一彎素月的輪廓,在橫柯掩映間,如同一粒粒碎冰,嵌在碩大無朋的暗藍杯盞裏。

沈棲鳶從睡夢中醒來,她發現自己仍置身於山洞裏,回想少頃,終於記起入睡前發生的一切。

正坐起身,揉揉酸痛的後腰,手掌貼向腰側之際,驀然發下了時彧的存在。

看到時彧的一剎那,沈棲鳶受到了驚嚇,口中“啊”一聲,又靠回了山壁上。

原來時彧這時早已全身濕透了,圓領袍被雨水澆得褶皺,濕淋淋地貼在皮膚上。

馬尾仍漉漉地往下瀝著水,水痕向身後沿著後頸蜿蜒滑落。

初升日光,斜照進森然的洞府,映出少年崢嶸淩厲的輪廓、漆玄深邃的眉宇。

他靜靜看著她,一個字也不說,身體僵硬地坐著,紋絲不動。

沈棲鳶見他活像一條失魂落魄的小狗,心裏頓時湧出一股母性的慈愛來,情不自禁地向前去,靠近他幾分,低聲問:“少將軍,你怎麽濕透了?”

時彧不答,見沈棲鳶伸手來,像要為他擰幹發上的水分,少年偏過頭,避開了沈棲鳶的親近。

沈棲鳶的好意對方沒有受領,她的手指尷尬地停頓在半空中,又過須臾,只好訕訕然收了回來。

她本就話少,時彧還冷場,她就更加不會多嘴了。

時彧見她不問了,心裏卻按捺不住起來,胸口毛毛的,極不舒坦。

“我,”少年企圖扯謊蒙騙,“昨夜裏有一陣雨下小了,我出去看了看山路,發現還是泥濘難行,回來的時候又遭雨淋濕了。”

沈棲鳶微微頷首,並不說話。

但她實在見不得時彧那濕漉漉的小狗模樣,盡管他對此很嫌棄,一再拒絕她的好意,沈棲鳶仍是從懷中取出了一條幹凈的絹帕,遞了上去。

絹帕子上,繡的是清幽淡雅的芙蕖,有的盛開了,有的還是菡萏,亭亭地與綠葉之間立著。

那繡工堪比巧奪天工,連蓮葉的葉脈都清晰可見,中央兩粒水珠,用多種顏色的絲線勾勒而成,顏色由淺及深,整體上圓潤晶瑩,畢肖實物。

時彧沒有立刻將其拿在手裏,只是看了幾眼,便挪開了視線。

少年下頜高昂,倜儻不拘:“答覆呢。”

沈棲鳶見他不收,也沒強行塞給他,又聽到他問,她攥緊了帕子收回手來。

“少將軍之前說得對,我與伯爺雖約過兩姓之好,但畢竟只是口頭承諾,一無文定為憑,二無媒妁為證,更不曾入過時家的族譜,我算不得是時家的人,所以為伯爺守靈完之後,我盡了我的心,就不該再逗留老宅裏,惹得少將軍不便了。這是應該的。”

時彧皺眉,道:“我看你也話也不少。繼續說。”

“……”

沈棲鳶一晌無言。

她垂落面頰,清秀的容顏,膚光勝雪。

“少將軍若視我為累贅,便請讓我安然留在山上,我願一生常伴我佛,虔誠修行,為恩公,為你祈福的。”

鬼神佛陀之說,到底子虛烏有,時彧不信那些,但她相信沈棲鳶的心意,是誠摯的。

這女子雖有不小的氣人的本領在身上,但畢竟是善良的,從她不分晝夜地為父親守靈這點來看,時彧至少能認可她是知恩圖報的人。

只不過,“不需要。”

少年嘴硬得很:“我和我父親一樣從戎一生,時刻有可能死於疆場,即便真的戰死,也是技不如人,與神佛無關。我們不需要你的誦經。”

頓了頓,他又道:“我如今已是潞州刺史,回京中若再有封賞,俸祿養一家人足夠,你還不夠格說是我的累贅。”

他的嘴比鴨子還硬,是不可能對沈棲鳶服任何軟的。

他心裏也從來不把她視作長輩。

父親說要納妾,說不定就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居住之所,好方便照顧她罷了,何況納妾還不成。

她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但眼神裏那股慈母般的光輝。

刺眼!

太刺眼!

沈棲鳶怎會懂得時彧肚子裏在計算什麽,她只是感到時彧對她口吻態度的不善,心裏更加明白。

她答應帶著自己,不過是因亡父有托,為了完成伯爺遺命。

不過盡管如此,出於對伯爺的崇敬與尊重,她自願留下,跟時彧一同入京。

“……好。”

沈棲鳶音色綿軟,但每當她說話時,總會透著一份溫柔與堅定。

兩人在山洞裏待到晌午,時彧就近摘了一些野果,暫時果腹。

等到天色放晴,將山路曬得幹一些了,時彧才與沈棲鳶下山來,回老宅時,彼此都衣衫狼狽,各自沐浴更衣去了。

這一天一夜過去,兩人在山中發生了什麽,旁人都不敢問。

但他們二人之間看著確是清白無私,連眼神的交纏都沒有,相處也與平日無異,看起來,少將軍像是接受了這個無名無分的後娘。

沈棲鳶在老宅中修整兩日,在孫孝業的安排之下,坐上了載著她前往長安的馬車。

她得以與時彧一同上路,趕赴長安。

孫孝業或許是出於對戰友的舊情,對她十分周到,時常噓寒問暖,為她送些沿途摘的蔬果。

但再多的,他也不大方便了。

沈棲鳶對此已很是感激。

馬車綴在隊伍後半程,時彧與孫孝業都是武將,自是策馬在前方,並轡握韁而行。

夜裏,隊伍就地安營紮寨,沈棲鳶也有一座獨立的帳篷,就與時彧的毗連。

晚上是用飯的時間,以告慰一日趕路的辛苦,當篝火燃起,烤肉上的油滋滋地向外冒出,香氣能滲透簾幔,鉆入饑腸轆轆的沈棲鳶鼻中。

她揉著趕了一日的路現在空空如也肚子,也不知該不該出去,腆著臉,向他們要一塊烤肉吃。

思慮再三還是忍住了,讓她與陌生男人打交道,不如待在帳篷裏待到餓死。

沈棲鳶抱住行軍床上的軟枕,軟枕上都似是烤肉的香氣,她終究克制不了人的本能,深深吸了一口肉香味。

這時,時彧端著一碟子羊腿肉進來了。

聽到腳步聲的沈棲鳶怔忡揚眸,瞥見時彧在床頭撂下盤碟,便在一旁,姿態松弛地靠著。

“你、你如何能不打招呼……”

沈棲鳶弱弱地反抗。

但克制不了,眼眸被碟子裏的羊腿吸引,瞬息也不離開。

時彧本來烤好了肉,正預備大快朵頤之際,孫孝業提醒了他一句:“沈氏可能一整日沒用膳了,僅路上那些幹糧,我們男人吃著都覺得糙,她未必吃得慣。”

時彧思忖著,目光望向隨風擺動的青靛色簾門。

簾門內,沈氏也不知在做什麽。

她要是肚子餓,怎麽不自己出來覓食?

時彧心硬嘴更硬,沒拿食物進去,打算趁機在外頭守株待兔,等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沈氏迫於五臟廟翻江倒海的壓力,自己主動出來向他索食。

可他等了半個時辰,羊腿漸漸涼透了也不見那道輕柔婉約、堪比一曲清詞的女子身影,猶猶豫豫地尋過來。

倒是他,看時辰已至酉時,該歇息入睡了,無法繼續耽擱,只好將羊腿回了一遍火,別別扭扭地端著它向帳篷去。

被她這麽一問,時彧冷哼一聲,“叫過。不過你大抵是餓暈了,沒能聽見。”

這女人比他想得更古怪,都餓得把枕頭作饅頭啃了,還死不肯承認。

看來她更嘴硬。

沈棲鳶想到時彧興許將她方才咬枕充饑的舉動看去了,更加窘迫了。

但這會兒羊腿已經勾得她饞蟲大作,她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緩緩坐起身來。

時彧見她磨磨蹭蹭的不幹脆,分明垂涎欲滴卻還上手,以為她假清高,皺眉道:“莫不是嫌它不合胃口?也是,沈娘子人生最低谷,也不過是教坊那樣的地方,應當從沒吃過這等腌臜的食物。”

聽到“教坊”倆字,沈棲鳶面色發白,瞳孔緊跟著輕顫。

時彧沒覺得失言,取下軍刀,把羊腿的肉片了下來,分成十四五片,重新擱回盤裏。

“不吃就扔了。反正也是多餘剩下的。”

少年長腿一擡,便要往外走。

雖然答應一路同行,但時彧可從來沒沈棲鳶什麽好臉色。

沈棲鳶也知曉他看不起自己,但她以為,身為廣平伯之子,至少禮數不可全廢,她畢竟曾與他父親談婚論嫁過,是他真真正正的長輩。

她聲柔氣弱地喚住他:“少將軍。”

時彧一頓步,剛扭回頭,忽聽那女子用她固有的那套溫柔且堅定、包容且慈祥的招牌語氣,道:

“你不叫我姨娘了嗎?”

“……”

時彧目光輕爍,繼而眼眶微縮,眉眼冷峻起來。

什麽姨娘,你這輩子也不可能是我姨娘的。

他在心裏嗤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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