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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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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玉立的少年背著光,日光似輕紗從其身後柔柔罩下,雌雄之間的界限在此刻被極致地模糊了。

少年彎身,湊近了些。

“公子?”

比壓低的語氣還溫和的,是從削瘦肩頭垂落的一縷墨發。

如拂過湖面的一枝垂柳。

發梢拂過耳垂,勾出一陣突兀的癢意。姬月恒長睫顫了顫。

他緩緩擡起手,看著虎口處已消失無蹤的咬痕,那時侯的痛,和這時候的癢截然不同,可又怪異地相似。

桃花眼漸被困惑籠罩。

姬月恒凝著那雙清秀的眼眸,蹙了眉心:“男女,之情?”

程令雪以為也公子在困惑情為何物,她亦有困惑,便探討起來。

“公子也不解?”

公子眉眼平靜,不見異樣。

“嗯。”

“屬下也是,”一遇到需要探究的事,她的生分就不覆存在,“若說想見到一個人,就是喜歡,那屬下有時想見到白霜,也想見到亭松——”

提了白霜和亭松,怎能漏了與她解蠱息息相關的公子?

程令雪停下,悄然覷向公子。

公子已將頭轉了回去,並未看著她,側顏如玉,耐看得緊。

因這驚鴻一瞥,她那為了端水補上的奉承話少了些功利,多了真切的欣賞:“當然,最、最想見到公子。”

公子聞言,驟然扭頭,凝著她的眸光微顫,似乎不敢置信。

他素來情緒淡,稍有一點反應,程令雪就得亂想。難不成是因為她現在是個“少年”,在聽到“想見就是喜歡”這樣的論斷後再說想見公子,讓他誤會她對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心思?

這可要了命。

她忙把後半句話續上。

“可屬下也是男子,也不是斷袖,這算哪門子男女之情?”

話裏話外,都是高潔和不屑。

“是麽。”

公子淡淡垂目,認真思忖著她的話,而後仿佛豁然開朗。

“說得在理。”

他對她頗讚許地笑了笑。

程令雪面上一派寵辱不驚的清冷,心裏卻悄然漾開喜色。說來公子是程令雪遇到的人裏面,除師姐外最捧她場的一人。師姐捧場,是因為關心,她也會時常念叨:“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無趣了。”然而每次公子總一副誰都不在乎,愛死死愛活活的疏離,他一捧場,她會有錯覺——

她好像,也沒有太無趣。

按師父所說,這可能是上位者籠絡人心的姿態,但不得不說,她聽了好話耳根子也會軟。也難怪戲文裏再英武睿智的帝王,遇到一個會哄人寵妃也會昏了腦袋,變成一個“昏君”。

她又看了眼公子。

他唇畔的笑仍未散去,比微風還柔和,顯然這會心情相當不錯。

順著他的目光,她看到戲臺上纏綿悱惻的那一出戲到了頭,一個手持長矛的武生翻著跟鬥出來。

一旁的白霜見他看得欣然,笑問:“看來公子更喜看武人打鬥。”

姬月恒回想上一出令人沒來由不愉快的戲,頷首認同。話雖如此,但小生耍到一半,他放下一錠銀子。

“走吧。”

程令雪和白霜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讀到不解——不是喜歡麽,怎眨眼的功夫就沒了興致?

公子真難懂。

.

幾人拐入一處園子。

夏花仿佛知道臨近入秋,再不開放就再沒了機會,鉚足勁地盛開。

輪椅停在梔子花樹下。

花開得正盛,欺霜賽雪的白,但比霜雪溫柔。在他們一側,一個四五歲的小童被父親舉了起來,試圖夠樹上花枝:“爹爹!再高點!”

“可爹爹只有這麽高。”

“那爹把我放樹上,我爬上去!”

三人不約而同望去。

殘存的記憶走馬燈唰唰轉起,有一根線牽住程令雪視線,她定定看著這一幕,眼中露出向往。

白霜亦是向往,低喃道:“可真是令人艷羨的一家三口啊。”

程令雪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白霜大哥可已成婚生子了?”

白霜笑容溫和中摻著澀然,想著這也不算什麽秘密,笑道:“孩子上月剛滿歲,他們母子都在京城。”

稚童折下了一枝花,朝下方的娘親喊道:“爹爹總說什麽梔子幹凈無邪,最襯阿娘,這朵花送給阿娘!”

婦人接過花,聞了下,同身邊的夫婿笑道:“真有趣,白梔子同白梅都是白花,但生在不同的季節,都說梔子花純真無邪,白梅清冷堅韌。”

清冷堅韌……

聯想到什麽,姬月恒轉身。

身後的少年難得細心,留意到他的動作,會意地彎腰湊近。

“公子有吩咐?”

這一次,姬月恒及時躲開了那一縷宛若被鬼魅附了邪氣的墨發。

“沒什麽。”他淡道。

少年不再多問,直起身。

而後,身側“簌簌”疾風吹過,青磚路面上的影子消失了,化作一只燕子虛影掠起,梔子花樹頂端輕晃了下,稍許後,那黑影安靜落回青磚上。

原來不是烏燕。

程令雪拿著從花樹至高處摘下的一枝花,清冷的眸子如水洗過的琉璃,映著一枝開得正盛的梔子花。

和一個白衣青年。

“公子。”

公子轉眸,蹙眉看著那花。

程令雪遞花的動作的僵滯了:“莫非,屬下又會錯——”

“不曾。”

公子接過花枝,低頭輕嗅,鴉睫半垂弧度很溫柔:“花很香。”

“公子喜歡就好。”

程令雪暗自欣慰,她長進了,總算有那麽一次猜中公子在想什麽。

公子看了她一眼,只一瞬,視線又落回花枝上:“你很高興?”

程令雪品咂著他困惑的語氣,雖不知他為何困惑,但她說了句違心話:“公子高興了,屬下就高興。”

公子高興了,屬下就高興。

姬月恒看著那清冷杏眸中一閃而逝的柔意,倏然挪眼。

他摘下一朵梔子花,在袖擺遮掩下,緩緩收緊手心,將藏身於那朵花裏擾人心弦的邪祟捏得粉碎。

在他們身側,白霜目光從公子手中的花枝移到竹雪面上。

他有了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公子該不會……

“咦,真是巧了,這不是在靈水鎮遇刺的那位公子麽?”

身側傳來一個溫和爽朗的聲音,各有心事的三人被擾亂思緒。程令雪回頭,見一位身穿藍跑的貴公子走來,他姿態彬彬有禮,手持一把金鑲玉折扇,扇出一道道風流爾雅的微風。

姬月恒置身事外,長指撥弄花枝,仿佛說的不是他。

這人雖有禮,但眼中的笑意帶著難以察覺的高傲,直覺告訴程令雪,這人外皮下也和那些紈絝子弟一樣藏著挑釁與輕視,她倏然戒備起來。

白霜見她和公子都不愛搭理人,只能站出來,禮節得當地朝對方略一見禮:“承蒙貴人掛礙。”

藍袍公子只頷首以示回應,沒怎麽理會他,走向姬月恒:“當日見公子的侍從江上舞劍,覺得甚妙,想來公子也是風雅之人,不知貴府何在?”

程令雪更為了然。

同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公子雖也不好親近,但他對誰都一視同仁地疏離。而這藍袍男子餘光都不屑分給她和白霜二人,結交前,還要先探探公子是哪一家的公子,果真是個虛偽的。

姬月恒一直沒回頭,仍對著梔子花枝在兀自想事情。

藍袍公子擡高嗓門。

“這位公子?”

他略微側首,只露出疏離的側顏:“無名之人,不值得結交。”

那人被落了顏面,嘴角抽了抽,溫和地笑笑:“如此,便不攪擾了。”

說完一合折扇,傲然而去。

藍袍公子的友人上前,半帶調侃半帶寬慰:“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連泠州城第一才子、張府尹家的公子都不知道,竟還如此無禮!”

藍袍公子好脾氣道:“一個被困在輪椅裏的殘缺之人,所知甚少也是情理之中,雖有些無禮,但念在他人半身不遂的份上,諸位莫再說笑。”

話是寬容體諒的話,但句句戳人心肺,那些公子哥們一聽都笑了。

有個青年人不停地攛掇,藍袍公子有些惱了:“鄭七你適可而止!別妄自揣測本公子心思,不過一個殘廢,我豈會如你一樣得理不饒人?”

聞言,白霜和程令雪俱呆住了。

程令雪覷向公子。

公子仿若不曾聽到,摘下一片花瓣,細細地端詳:“回吧。”

他越平靜,白霜和程令雪面上越是擔憂。或許,在今日以前,這樣的話公子曾聽過許多次。

程令雪望了眼笑聲的來處,忽地蹲下身,白霜正心情覆雜,被她突然的動作驚醒,側首看了過來。

程令雪也看向他:“不走麽?”

公子都沒在意,他們兩個下屬縱心有不平,也做不了什麽,還會擾了公子清靜。白霜壓下不必要的心軟,推動輪椅朝著右側小徑拐去。

剛轉身,前方一陣喧鬧。

那位藍袍公子竟摔了個嘴啃泥,一身錦袍滿是土漬,他怒而跳起:“鄭七郎,你推本公子作甚!”

“抱歉,我方才沒留意腳下,絆著東西一個踉蹌,實在對不住。”

“什麽沒看路?你別以為本公子不知道你的心思,上次會試落我兩名,你心有不甘,便想著看我笑話,偷偷摸摸,算哪門子的讀書人?”

那幾位權貴子弟亦個頂個的傲氣,一言不合便吵作一團。

白霜看得津津有味。

“活該。”

相較之下,程令雪則漠然處之,甚至不屑於看向那邊。

白霜壓低聲:“你幹的?”

程令雪楞了下:“沒有,可能是他們作惡多端,惹了報應。”

姬月恒微偏過頭。

少年雙手背在身後,悄然搓了搓手指,指間落下些細微塵屑。

他目光稍滯,手心徐徐收緊,那朵鮮活的梔子花被困住。

再攤手,只剩零落殘瓣。

.

到了醉仙樓,各色菜肴端上,白霜看向在窗前靜坐的人。

“公子想先嘗哪一道?”

指尖殘存梔子花香,姬月恒回過頭:“他人呢?”

白霜推開門看了眼。

“方才還在門外,跑哪兒了。”

姬月恒沒說什麽。

從園子裏出來後,公子就格外安靜,一入雅間就出神地望著窗下發呆。白霜心有不忍,一想到那個攀上樹的稚童,再想到之後要做的事……

心口如堵了巨石。

他含蓄地寬慰公子:“那公子看似有禮,實則無禮,將來不知會給他家中惹出多少禍端,必自食惡果。”

姬月恒看向桌上的梔子花,忽問他:“家中孩子幾歲了。”

半個時辰前在花樹下,白霜和程令雪說過家中稚子剛滿歲。他以為公子會聽到,不過一想也是,下屬惦記主子的事是職責所在,也是為了生計,主子們沒有這個必要,相反,更多時候主子惦記下屬家人,不是什麽好兆頭。

他謹慎應了,見姬月恒沒再問,不敢再提與園中有關的事。

門外有人叩門。

程令雪捧著個油紙包回了。

白霜笑了:“方才路過時,公子多看了兩眼,你竟真買了。”

程令雪有些尷尬。

這糕點,是她買給自己吃的,公子這樣講究的人,她哪敢給他買路邊的點心?但白霜都問了,她便順勢問公子可要嘗一嘗,公子果真不屑一顧,只說:“菜快涼了,都坐下用飯吧。”

白霜本想婉拒,忽然想明白公子適才問起少年是為了什麽,他率先坐下,並示意身側拘謹的少年落座。

茶足飯飽,白霜隨小二去付賬,雅間內只剩程令雪和公子,驚覺青年面色蒼白:“公子不舒服?”

“無事。”

姬月恒目光看著她手中的油紙包,心中想的卻是接下來的事。

眸中期待隱現。

程令雪頓時會意,不舍地捧出點心:“公子要嘗些點心解膩麽?”

姬月恒最終沒忍住。

及至回到別苑,他連飲了數杯茶,齒尖的梔子花氣息總算散了,卻還是隱約能聞到一些。

揮之不去,難纏得很。

.

再過幾日,亭松便回來了。

這夜是白霜值夜。

程令雪見公子面色蒼白,怕他不舒服,想同白霜一道在此守著。

白霜笑道:“我在公子身邊這麽久,又比你大,怎能讓你照顧?”

超出職責之外的熱情,就是越界,程令雪不再多話。

圓月半隱於雲層中。

房內早早熄了燭,窗邊的身影卻一直未安置,姿態隱忍。

白霜察覺不對,嚴陣以待,目光似要穿透窗紙,不放過絲毫端倪。

“啪嗒——”

瓷器摔碎聲刺入耳中。

“公子!”

白霜大步跨入房中。

月色本就慘淡,被窗紙克扣幾成,不足以照明。白霜要去點燭,被一個喑啞的聲音攔下,桌前的公子氣息緊促,像是在竭力對抗著什麽。

“不必……”

白霜放下火折子:“公子不舒服麽,可要屬下派人請郎中?”

“不必。”

“可您似乎——”

擔憂的話被打斷,公子又拂落一個物件,他撐著輪椅扶手,勉強支起身子,指向半丈外的博古架:“五層,左起第五格……朝右旋三轉。”

“屬下這就取來!”

因為緊張,白霜話音裏夾著些細微的顫意,步子亦邁得很大。

五層,左起五格,右旋三轉。

博古架上的機關發出響動,白霜摸到一個暗格,暗格中,有個巴掌大的木盒。裏頭是顆小珠子。

白霜的手不覺顫抖。

“可尋到……”

姬月恒聲音啞得厲害,被炭火炙烤嗓子恐怕都不會這樣喑啞。

白霜像被嚇到,沒立即過去。

“白……”

病弱的公子近乎哀求,聽來很難受,稱呼都沒能喚全。

這一聲像是某種暗號。

白霜忽然轉身。

“九公子,對不住了!”

他對著青年恭敬地鞠了一躬,拿著盒子決然朝外走去,身後傳來公子意味不明的低笑,青年頗遺憾道:“你太急於求成了,這樣不好。”

白霜當即意識到不對,本以為得到解脫,卻是落了空,他咬了咬牙,自嘲道:“原來九公子沒發病,只不過是在引蛇出洞,在玩弄人心!”

青年低咳兩聲。

“過譽了。是發了病,好在有東西壓制著,也勉強能忍住。”

白霜明白了:“東西在您身上。”

他的劍出了鞘。

黑暗遮掩,白霜看不清九公子眼裏是否有恐懼。依稀看到他肩膀輕抖,想來是怕了。他語氣緩了幾分:“屬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公子要怪,就怪要在背後挾屬下的那人。”

“真有趣……”

溫柔的笑幽冷如月光,讓白霜辨清這位病弱公子此刻的情緒——

刀尖抵著心口,他竟還在高興,笑聲清潤,那張俊美昳麗的臉龐倘若能被看清,定也像仙人入世。

可眼下,白霜只覺得詭異。

他當是虛張聲勢:“公子若能自己交出珠子,屬下會留情。”

公子輕嗤,繼而失望搖頭:“還能留情?看來不是老頭的人,若是他,不僅要取東西,還要除了我。”

白霜捏緊了劍。

之前他得到的命令的確如此,但他不忍,又得知九公子離了珠子就會毒發,便只拿了東西就離去。

公子想必也是借由這點推斷出。

“九公子聰慧,見微知著。”

“過獎。”公子笑笑,“我在想,要不要托你回去遞句話。”

白霜聽不出這話裏的情緒,只覺得其餘護衛已不及趕來,九公子眼下也只是負隅頑抗罷了,話軟了幾分:“屬下取了東西,自要回去覆命,九公子若有什麽話,屬下可代為轉達。”

公子示意他走近:“告訴那人,十年前姬君淩弒父那日,是我告訴他密室入口,也是我在老頭茶裏下毒。”

低語輕得恍若天際的梵音,話卻似地獄羅剎,他像在分享一件有趣的秘密,帶著興奮和期待。

可白霜卻聽得後脊發涼。

姬月恒笑意溫和,如同循循善誘:“現在,還憐憫我麽?”

被他的話駭住,適才又被他耍了一道,白霜僅剩的憐憫也沒了:“難怪家主在世時要將九公子和夫人關在別院,看來當年術士所說不假,九公子命中克父,家主不該心軟!”

姬月恒又淺笑了聲。

溫柔的低語如羽毛掠過。

“可我現在不打算讓你回去了。這世間慈父太多的話,那些無父親疼愛的孩子豈不是被襯得更可憐?只能委屈你家幼子與他們作伴。

“適才的話,還是待來年清明,我親自去他墳前說。”

他成功激怒白霜軟肋,青年劍尖註力,狠心地朝他刺去!

病弱公子玉面微仰,引頸待屠。

黑暗中,白霜面上似拂過一陣淡霧,下一刻他竟覺乏力,以為是錯覺,再次蓄力,往前刺去!

“叮——”窗外飛入一刃寒光,白霜掌根一痛,不能自控地踉蹌後退幾步,手被釘在博古架上。

一只黑貓破窗躍入。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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