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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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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四年零兩個月。

在高二的這一年入秋,她成了陸辭口中說出的朋友。

她拎著陸辭給他的袋子,沿著回教室的路,頭頂的樹椏間落下的光斑燙得皮膚灼熱。

那時是傍晚,放學後。

風裏混著入秋的涼,還有一點暮夏餘溫的熱。

走出去好久,她還能依稀聽到陸辭他們幾個男生說話的笑聲。

一直是他身邊幾個男生咋咋呼呼的叫,聽了很久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在走到校門口進去的時候,鬼使神差,輕輕地回頭。

他還倚在欄桿上,偏頭聽著朋友說話,腕骨下拎著一罐可樂,很遠,依稀看見他很輕地晃了下,然後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夕陽比剛才更濃了,整條路都如同被浸泡在低度酒精的橘子果酒裏。

他側臉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下頜、脖子,再到清瘦有勁的手臂,全都被浸泡成橘調。

一眼望過去,長長的街道盡頭,樹椏搖曳的落影都如同燃燒的火種,火焰的溫度蔓延了整條街道。

視線收回時,她的心跳聲還在明顯。

或許是他的那句朋友給了她一點底氣,她也開始試探著,去觸碰與他有關的東西。

她打開陸辭讓她幫忙帶回去的袋子,裏面有他說的糖。

不是溫國川從市場批發買回來幾塊錢一大包的那種,廉價的糖精和色素味。

糖紙裹了一層又一層,金箔閃著金子般的光,將一塊小小的糖沈甸甸地裹得像禮物,珍重又昂貴。

他家境好,隨手給的糖都價格不菲。

這是她得到過的東西裏最奢侈的一個。

哪怕只是一塊小小的糖,也遠遠超出了她能擁有的任何一樣東西。

所以她沒敢真的全拿,貴重到不敢碰,只小心地拿了一塊。

過了一會兒,再多一點貪心,頂破了天也只敢再拿了第二塊,就這麽兩塊,都有一種是否太越界了的不安。

剩下的留在他的袋子裏,回到教室後放回了他的桌子。

他在上晚自習之前回了教室,打開袋子時應該是看到了。

他說的全都給她了,但是袋子裏還留了大部分。

那時候離上晚自習沒有多少時間了,因著班主任的威名,這個時段的教室很安靜,哪怕班主任那會兒並不在,也沒多少人說話。

所以這樣的安靜裏。

她聽到了陸辭從身後的後門進來的腳步,拉開椅子,坐下。

再打開她幫他帶回來的袋子,拿出裏面的東西。

聲音停頓了一陣。

再然後,很低的一聲輕笑。

桌椅間的距離不大,就在她的身後,她很清楚地聽見了。

冷不丁的,下意識覺得他笑的是自己。

說了全給她,但是小心翼翼的只拿了兩顆。

沒有什麽後續,他把袋子裏的東西都收拾好就翻開了書,拔開筆帽準備學習。

而她還在那聲可能與自己有關的低笑裏,有一種窘迫的熱。

這種窘迫伴隨著羞恥心。

糟糕的成長環境造成自己性格裏難堪的那一面,在喜歡的人面前,不經意地暴露出來,有種難堪。

她從小就被踢皮球似的扔來扔去,不斷被丟棄,不斷被搪塞,她是沒有人願意接收的累贅,包括她的父親。

所以她才不斷寄人籬下,像是無家可歸。

所有人都對她不斷地說,你要乖、你要懂事、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即使逆來順受,仍然擔驚受怕會被轉手丟棄,誰都無所謂地踩過。

她因此連難過和生氣的資格都沒有,養成了一身無論什麽時候都忍受的溫和。

她的安靜並不是因為內向,而是深深知道,惹了麻煩不僅不會有人為自己兜底,還會招惹一頓更狠毒的臭罵。

在學校如果和別人有了沖突,不僅不會有人為她出面,說不定還會嫌她煩,讓她別讀書了,輟學去打工給家裏賺錢。

她只能保守,只能謹慎,只能小心再小心。

無法克服也無法擺脫,總是不由自主地沾著一股擰巴的小家子氣。

生怕給別人惹麻煩,生怕讓別人不舒服,有什麽事都是自己解決,從來不敢輕易讓別人幫忙,別人給的東西下意識是拒絕,不敢輕易接受。

而這樣的內斂在別人看來,是內向、靦腆,是難以交流,她因此很少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周圍的同學家境都不錯,至少也有著健康關系的家庭,偶爾任性一點的哭泣流淚都沒關系,偶爾闖禍也會有家裏人驕縱。

像陸辭這樣眾星捧月的人,應該更難感同身受。

因此她從來沒有想過,能和他做朋友。

也沒有想過,得到他的遷就。

這樣的窘迫只一會兒就散了,因為當時她覺得陸辭應該不會放在心上,畢竟這是多麽小的一件事。

她是在很多次以後才後知後覺,陸辭好像再也沒有讓她拿過什麽東西。

——而是直接給。

有時候體育課上完,在學校的小賣部碰到。

那不能說是碰到,其實是她看到陸辭去了小賣部,自己也跟著去。

結賬的時候,也刻意排在他的後面,為了那零星幾分鐘和他很近接觸的可能。

那個時間段是下課解散,基本上都是班上的人在買水,她的出現其實並不突兀,也不奇怪。

所以陸辭只當是碰到了朋友。

在結賬的時候指了指她,跟收銀員說:“一共多少,一起。”

她下意識想拒絕,可是連說個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他很少是一個人,身邊總是有很多朋友,旁邊的男生在跟他說著話,從進小賣部到結賬,一直說話沒停過。

就連剛剛看到她的時候,他都只是朝她笑一下就當做打招呼,註意力始終在朋友說的話上。

男生嗓門大,小賣部裏也吵吵鬧鬧。

她如果突然很大聲說一句“不用了”,插進他們的話題,只是為了拒絕他的好意,這好像顯得很不識好歹,讓人尷尬。

所以她就這麽,默默地接受了陸辭幫她結的賬。

事後回到了教室,也快要上課了。

再到下課,他又出去找別人玩了。

然後是放學,她回頭,陸辭已經出去了,他就在後門旁邊,邁個腿就沒影。

等他回教室的時候,班主任也已經在教室裏了,威嚴無比地盯著教室裏的紀律,教室裏各個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僵著背脊學習。

她這時候如果回頭跟陸辭說話,為了還這三塊五,像是找死,各種意義上的找死。

還有學校安排的值日,每個班都有一塊負責的衛生區域,老師就分了組,每天輪著分組去打掃。

他們班負責的那塊衛生區域就在籃球場旁邊,陸辭和幾個男生在那裏打著球。

他人好,人緣也好,跟班上的大部分人都關系不錯,很多人跟他說話都沒什麽分寸,他好脾氣從來不在意這些。

連她這種悶著話少的同學,都能跟他說得下去,不會有什麽心理負擔。

所以他沒打球,在旁邊長椅坐下後。

班上同組的幾個人就叫他。

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坐在長椅回頭,“怎麽了?”

剛剛停下來的身體還有著微微的喘息,眼睛是運動後帶著點亮晶晶的少年氣,發梢濡濕微卷,在橙紅的夕陽裏淺淺上翹。

他笑得熱氣、坦誠,一身好說話的赤誠。

所以大家也都很沒負擔地求他幫忙,“你等會兒打完球是不是先回教室啊?”

“是啊。”他答。

“能不能幫我們把掃帚帶回教室?檢查的老師半天都還沒到我們班,等我們檢查完再回教室放好東西,食堂都沒菜了,外面也擠滿了人,吃飯都要排半小時的隊。”

“可以啊,你們打掃完放這兒吧,我上樓給你們帶上去。”

他很好說話。

幾個女生都興高采烈跟他說著謝謝。

等檢查衛生的老師帶著學生過來挨個檢查,好不容易檢查到了他們班,幾個人早已經餓得忙著去吃飯。

匆忙把掃帚放到他剛剛坐的長椅旁邊,那時候他已經又在跟朋友打球了。

“陸辭——”

她們很自然就可以喊他的名字。

無論是同學還是朋友,他都會是可靠的選擇,沒人會擔心他出爾反爾或者傲慢。

他從球場回頭,看到她們放在那的掃帚就知道是什麽意思,“我知道,你們吃飯去吧,等會兒我給你們拿上去。”

“謝謝你啊!”

幾個女生餓得連忙去搶飯。

打掃工具都是每個人自己從教室拿的,每人要管好自己拿的那個。她拿著自己的掃帚,安靜地從球場旁邊走過。

然後下一秒——

“溫雪寧。”

深秋已經沒有蟬聲了,只有成片金黃的銀杏葉,正從他們之間飄落而過。

他跟朋友隨便玩著球,不是什麽很正經的球賽。

叫住她後,籃球被他隨意拋給旁邊的男生,他朝著她走過來。

球場中央到她面前,只有幾步,他就已經到了她的面前。

他個子很高,肩背結實挺闊,站在她的面前幾乎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他的影子裏。

到了她的面前,少年的熱氣很直接地占據她的呼吸。

他只是在球場上隨便玩玩,連汗都沒怎麽出,身上仍是幹凈枯澀的味道。

他如同此時這深秋,沾了一身金黃明燦的銀杏葉。

他沒說別的。

很直接就把她手裏的掃帚拿了過來,一起放到另外幾個同組的同學放的地方,“放這兒就行了,我等會兒一起就拿上去了,吃飯去吧。”

那個時候應該說什麽好呢。

是“不用了。”

還是,“麻煩你太多了,我自己來吧。”

又或者是,找一個借口推脫,撒個謊說,“沒事,反正我也要先回教室一趟。”

要乖,要懂事,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諸如此類,是從她記事起,每個人都對她說的話。

似乎麻煩別人是一件後果很重的罪行,向別人求助會成為鐐銬和枷鎖。

可是在風吹過時,明明那麽輕,卻吹動了她渾身的枷鎖,和一歲又一歲長大纏住她的鎖鏈。

她開口時,竟然是說:“謝謝你,那我就去吃飯了。”

陸辭原本已經回身往球場走的腳步停頓,他側頭看她的這一眼也有些怔,而後他笑著,“謝什麽,都是同學。”

他重新回到了球場,接過男生拋過來的籃球,他的身後是她眼前的深秋已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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