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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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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

又下雨了,我想。

但其實我這樣說並不準確,因為雨一直就沒有停過,記憶中有太陽的日子已經是模糊不清,大概兩個月?也許三個月。餘沁還在睡著,我看向身後的床上,被窩整個蓋住她的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未結繭的幼蟲一般。她父母死後她就養成了這樣的睡覺習慣,她說若不這樣她會在夜裏覺得有人在砸門。外面的雨越來越大了,天是灰黑色,時間是正午,在這種時候誰都不願意出去,人們更願意在晚上出去尋找食物,伴隨著黑夜他們大部分的痕跡都可以被隱藏和抹掉。但我等不了那麽久,離天黑至少還有七、八個小時。在此之前連續四天,餘沁都偷偷把我分給她的面包藏了起來,然後偷偷放在我的碗裏,直到今天早上她一頭栽倒在地板上我才知道。我勉強給她灌了一點水,還有剩下的最後一點葡萄糖。我們最大的幸運是這層樓的過濾網還沒有完全損壞,水還可以用,但我不知道僅憑這樣我們還能支撐多久,我必須出去,雖然在下雨的白天在街上行走無異於送死,但繼續拖著餘沁會死,我也會死。

在我穿上冷白色的防護服準備出門的時候,餘沁醒了。

“你去哪兒?”

“去街上,找一點吃的。”

“現在是白天,你不要命了?”

“等不了那麽久了,我們不可能只靠喝水熬過半天。”我看著她咬了一下嘴唇,她明白我說的是她。吃食只是其次,我完全可以等到黑夜,但她不能。她的藥在三天前就吃完了,那種藥可以止住她腦子裏安裝計算機引發的腦疾所帶來的疼痛,只是在這種時候價格昂貴。這幾個月,我把家裏大部分的東西都在黑市上換成了藥,但還是不夠。沒有藥,她熬不過今晚,我們都知道。

餘沁用食指把自己頭發的一結繞了個圈,這是她的習慣。“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身體還沒好,同時你也知道他們最喜歡對女人做什麽。”和她說話的間隙,我已經套上了靴子,又黏又重,我感覺像是套上了一堆死屍的腐肉一般。“回來的時候,我會敲六下門,兩短一長,再兩長一短。”我推開門,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餘沁的生日在冬天,她已經二十三歲,但瘦小的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身體的一半裹在被子裏,露出一截嶙峋的肩膀,正在用食指和拇指捏自己的上嘴唇。她知道自己不能出去,我也不會讓她出去。我聽人說過,一個活的十二到十四歲的小女孩在黑市上可以換來一個月的口糧,而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人則是兩個月。

餘沁嘴唇微微張開,我猜她還想說什麽,但她像是腦袋突然被重錘敲打了一般,捂著頭蜷縮在地板上,發出痛苦的呻吟。我沖過去,輕輕按壓著她的太陽穴,手掌上的觸感完全不像是人,像是一層薄薄的硬紙板。許久後,她耳朵裏流出一小縷血絲,暗紅色,閃著微微的異光。我伸出手準備去擦,但被她輕輕擋開了。

“什麽時候回來?”她看著我。

“看著鐘,八點前還沒有回來你就不用等我了,床頭和墻的夾角裏有個剪開的塑料瓶,錢全在裏面。”我有意避開了她的眼睛,起身關上門出去了。

*

我騎著摩托車,這是我們家中最後一個值錢的玩意兒,它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已經是老古董,後座的支架有時會摩擦地面,但我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一路上我保持著勻速,很少停車,我不確定一旦我停下太久,這輛摩托車會不會在路上被人搶走,連帶著我的命。廢棄的樓與樓之間是露天的街道,非常危險,我看著路兩邊那些幾乎已經算得上是廢墟的大樓,聽說不久之後,國家會將大區裏所有的城市連接在一起,形成新的大都市,以應對日趨膨脹的城市,取消所有的地名,僅僅用數字標識,大概那一天到來之前,這些廢墟都會被鏟平吧?

除了地面,地下也有路可以走,那原本是地鐵和下水道用的通道,還有一些以前的大型地下商場,有時可以迅速到達一個地方,可更多的時候是上不來。所有人都知道下面很危險,尤其是在下雨的時候。早兩個月,革命黨的人控制著地下的入口,他們會給人放行,只要你給足了好處。後來軍隊的人將他們打散,革命黨的人宣稱他們在地下遭到了血腥的屠殺,但沒有人知道地下真的發生了什麽,只是會有人進入地下後一去不還,據說革命黨的人在地下通道裏仍有自己的據點。

其實我完全沒有必要告訴餘沁家裏的錢藏在哪裏,我在書上曾經看到過,當雙方都認為是自己是正義的化身,那麽剩下的就是用對手的鮮血來證明,沒有中間的餘地,沒想到我竟然能親身經歷,在這個時候,錢不值錢。

除了黑市,我還能去蘇先生那裏拿東西。蘇先生很喜歡我,他在區意識計算機研究所工作,我父親曾是他的學生。半個月前我去研究所拿藥的時候,蘇先生站在我旁邊,面前是巨大的雨幕,空氣中一股刺鼻的腥味。

“你知道嗎,安裝顱內計算機的技術確實還不夠成熟,每 1000 個安裝的人裏面,大概就會有一個人染上腦疾,但技術會越來越好,從一千人一例、到一萬人一例、再到十萬人一例,直到完全沒有隱患。”他抽了一口煙,吐出青色的煙霧,哈哈大笑,“那些人懂什麽?這是新時代的鑰匙,‘歷史潮流,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純意識數據的世界馬上就要建成,國家好不容易站在了技術的最前沿,他們成不了氣候!軍隊一封控,他們連吃的都沒有,他們只說裝載計算機對身體的損傷會影響一半的壽命,難道吃不上飯不是?”

什麽意識數據世界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影響壽命的可不單單是飲食,還有緊張的生存需要下隨之而來的掠奪與殺戮。在一些別的年代,它會被以別的方式發洩出來,但在現在則更為直接

“你女朋友的事我很遺憾,不過那只是暫時的,國家很快就能研究出更好治療效果的特效藥,你再堅持一下,”蘇先生轉過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蘇先生對我很好,我每次來找他拿物資,他都很慷慨,只收黑市上一半的價格。他甚至還想留我在研究所工作,不要再回封控區,但我拒絕了,餘沁還需要我照顧。

“我理解你,但你不可能照顧她一輩子。”蘇先生看著我,他右眼睛裝載著一只所謂“最新科技成果”的義眼,連通著他腦袋裏的計算機,琉璃色的眼珠閃爍著冷色的光,我可以看到上面倒映著我的面孔,有點蒼白。

“現在誰不是走一步看一步?”我說。

那天,我不僅拿到了一星期分量的藥,還有多出來的半個月左右的糧食,那是蘇先生送我的。他沒有親自給我,而是托研究所守門的吳師傅。

“蘇先生要我跟你說一句話,好自為之。”吳師傅幹癟的眼眶裏看不出情緒。

我沒有回吳師傅的話,轉身走了。

*

地面上有成百上千的裂縫,朝著地球深處生長。像是有野獸的爪子劃過一般,我在騎摩托車的時候有意避開,這使我不得不緊盯著地面。這很危險,尤其是在雨天中,因為我不知道在前面哪個角落就會有人竄出來。在早些年我們有一個鄰居,他住在我和餘沁的樓下,家裏有一個老婆還有一個小孩。他右邊眉毛有個缺,湊近看像一個小小的 v,喜歡說笑,偶爾晚上我和餘沁躺在床上,會聽到樓下隱約傳來男人女人的笑聲。後來,男人有一次出門,在拐角的地方被革命黨的人攔住了去路,對方將他按倒在地,看到了他後腦上的接口,於是他們用斧頭劈開了他的腦袋。當天夜裏樓下的門就被踢開,女人的尖叫聲、小孩的哭聲、還有很多其他人的吼聲:

“怪物!”

“試驗品!”

“奴隸!”

……

那天夜裏我抱著餘沁睜了一宿的眼,捂著她的耳朵,我手臂被她抓住一條又一條血絲,滲出細小的血珠,但她還是止不住發抖。第二天我下樓,看到他們家被劈爛的門,屋內的墻壁上被刷上大大的標語,還有血混在裏面,屋內空無一人。

我聽得到摩托車後座支架在地上劃出的聲音,劃過那些裂縫的聲音,像火車車輪劃過鐵軌,空氣中除了臭味,還有淡淡的煙灰。在餘沁住進我家時我就告訴自己,我不能被任何事物所擊垮,我與她的生活全系在我自己一個人身上,不過許多事還是無可避免的。一個青年從廢棄的超市裏一步一步走出來,冷冷的望著我?我下意識想要擰緊油門把手沖過去,但街上的路障擋住了我的去路,急剎車過後,我摔倒在地。

“你他媽準備去做什麽?”他瞎了一只眼睛,眼白像汙水一樣渾濁。他鉆出超市,站在我面前,雨水自他臉上滑落。他手裏拿著一根棍子,棍子的一段嵌著幾枚鐵釘。

“找點吃的。”我說。

“找什麽?”他棍子的鐵釘蹭著地面

“吃的。”

他伸出手來,我註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少了兩塊指甲蓋。他撥開我頭上的帽兜,我知道他看到了後腦上的接口,又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他說 “你他媽就是個改造後的妖怪。”

“我和你一樣,也只是人。”我說。有那麽一秒鐘,我看到他那只完好的眼睛裏閃過一些別的東西,但很快就消失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嗎?你就是個怪物,你不僅是怪物,你還他媽是個雜種。他一只腳踩在我的手上,說,你和政府的那些雜種一樣,你以為你們能往我們的腦袋裏安上東西然後控制我們?你他媽這個垃圾,垃圾,垃圾。

我觀察了一下他。我這才發現,他算不上青年,頂多只是一個少年,他什麽都不怕,他皮膚上起了一層一層皺皮,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自然也不會在乎別人的性命。

我突然爬起來抱住他的腰,向前撲去,他被我推倒在地,泥水濺了他一身。他坐在地上掄起棍子揮過來,我用左手擋著,防護服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雨水灌進去,我左手被劃開一道看得見骨頭的口子。我倒在地上,他站起來舉起持棍的右手,就在他將要揮下的那一刻,轟鳴聲響起,刺眼的紅光穿透雨幕照射下來。就在他下意識回頭望向紅光的一瞬間,破風聲傳來,他的頭被打出一個洞,癱軟在地。

空中停滯的飛行艦上落下一根黑色的繩子,一個全副武裝的黑衣人拎著槍從繩上滑下來,帶著面罩,我看不清他的臉。他看了我很久,我意識到他是在用顱內計算機確認我的身份。過了一會兒,他向著空氣說道:“駱駝,這裏有個平民受傷,拿醫療用品下來。”他垂下槍,伸出手拉起我。從那繩上又滑下一人,帶著一個醫療箱子,拿出繃帶敷上藥,將我的左手包紮起來。

“去做什麽的?”最先滑下的那個黑衣人問我。

“去區研究所拿吃的。”劇烈的疼痛幾乎讓我暈眩,我幾乎沒力氣開口說話。

“能過封控?”他語氣中明顯有些驚訝。

“地下我知道路。”我強忍住眼前一陣又一陣的眩暈,回答道。

他與他的同伴對視了一眼,扭頭跟我說道:“你不用去了,四個小時前區研究所被革命黨的人偷襲,已經被毀,所有工作人員無一生還,我們就是剛從那兒回來的。”

他在自己的手臂上戳點了幾下,一幅全息影像浮現在半空中:研究所外圍四米高的防護墻被打開了一個大洞。畫面一變,廠樓起了大火,玻璃大部分都碎了,研究所的院子裏有很多人走來走去,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都在拼命地叫嚷。畫面又是一轉,研究所的樓房外墻一點一點出現龜裂的痕跡,最終終於崩塌了,像是灰塵墜落。人群中爆發一陣歡呼,但接著就是數道強光從天而降,歡呼變成了慘叫,畫面就此中止。

他收起自己的槍,從自己身後的背包裏拿出一份食物遞給我,又向著他的同伴昂了一下頭,他的同伴先是一怔,隨後也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一份食物還有四瓶水,一齊遞給我,我接過去的時候才意識到黑衣人裝備上的標識:他們不是軍隊的人,而是公共安全局。

“我們已經收到了消息,封控很快就要解除了,最遲不超過今晚,封控解除後,物資很快就會運進來,你放心吧。”他打開自己的面罩,露出一雙眼睛,還是個年輕人,看上去眼睛主人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一般大。

“你們還有藥麽?”我突然問道。

“腦袋的藥?你家有人得了病?”他微微皺眉。

我點點頭。

他向著他的同伴一招手:“駱駝,搞點藥,他家有人得了腦疾,你那裏還有沒有?”

他同伴輕啐了一口:“就你蒲大公子最會做好人。”但還是從包裏拿出了一盒藥遞給了我,有三天的份量。

“回去的路上小心。”他幫我扶起摩托車,向我打了一聲招呼,和他的同伴攀附在滑繩上縮回飛行艦。他們對話的聲音自半空中飄落下來:

“局裏的飛行艦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用上最新型的?連隨時起落都不行!”

“你駱公子不出錢,局裏哪有錢換?”

“放你的屁……”

……

飛行艦的艙門關閉,在大雨中緩緩掉頭,發出一陣巨大的轟鳴,向著天空疾馳而去。

*

我是七點半到的家門口。兩短一長,兩長一短。門開了,探出餘沁的半張臉來。我走進家,在冰冷的房子裏,潮濕的光線中,餘沁裹著被單坐在那兒,顴骨泛著青色,對我笑了一下。

“八點鐘如果你不回來,我就自己去找你。”

我沒有說話,坐在地板上脫下防護服,繃帶下的左手有些刺撓。這一路所忍受的疼痛讓我接近於虛脫。

雨滴和風聲在室外游蕩。餘沁看著我,就那樣看著我,過了很久,她踮起腳一步一步靠過來,抱住我,把頭埋進了我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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