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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月 2 號,清晨六點半,16 區。

南方的冬天已經來到,所有的事物都被蒙上一層蕭瑟的灰色。沒有下雨,道路兩邊的梧桐樹上枯黃色的葉子飄下來,晃蕩著從車窗前掠過。前往墓園的公交專線還是幾十年前的老式汽車,依靠人工駕駛。座位上的人造皮革全部破了,肉色的海綿從內裏一團一團翻出來,好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胖子。車子跑起來連吼帶喘,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要抖下來。坐在蒲橋身後的婦女開始暈車,吐了一地,司機操著方言罵罵咧咧,沿途不斷有人招手攔車,車內吵鬧得就像是一個大集市。車站的環境更為雜亂,臨近年末,掃墓的、落葬的,都來這裏,烏糟糟的人群擠在墓園的入口,晦氣沖天,有人說說笑笑,有人被親友攙扶著哭得驚天動地。蒲橋和白川一路撥開人群,進入墓園後跟著地址一路往右邊小山的山頂處走去。越往上走,周圍的人就越少,身後嘈雜的人聲也越小,直到他們接近墓園的頂端,人潮在山下縮小成了斑駁的色塊,像是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可算是安靜了。”白川向著蒲橋苦笑一聲。

蒲橋點了點頭,以示回應,目光卻已落到面前一排黑色的墓碑上。

昨晚臨近八點,她和白川駕駛著不斷滋滋向外冒著火星的飛行艦,終於跌跌撞撞地落在 16 區分局的停機坪裏。總局已經派了勘驗科的人前往 27 區勘驗,期望能夠在固體燃燒彈的熊熊烈焰之後還能找到無人機的殘骸,但蒲橋覺得可能性不高,還不如指望交通科的人能夠查到無人機的活動軌跡,失竊無人機的序列號還在核查,每當事情涉及第五區的軍工,就會不可抗力地陷入拖沓之中,而他們的飛行艦則停在分局進行整修。蒲橋還在停職狀態,修理還是賣的駱春立自己的面子。那個死氣沈沈的分局幹事告訴他們,預計完全修好需要等到第二天的上午。太多事壘在一起,又是死裏逃生一場,蒲橋和白川商量後,不如就在 16 分區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去墓園。

“襲擊的事你不用管,師父跟你撐腰。有空可以去看看你爹媽,註意安全。”深夜,蒲橋正在 16 區分局接待處的床上輾轉難眠時,老頭給她發來這樣一條消息。

蒲橋有點意外:老頭一直都是一個煙不出火不冒的性子,平日裏沒見過他有什麽感情上外放的表達。他看著蒲橋長大,對她最為了解,但反過來蒲橋也是看著他變老,她對他的了解也是一樣。她記得父親曾說,與駱春立共事十多年,沒見過他有發過火的時候。這麽多年隨著老頭職位攀升,蒲橋有意和他減少了私下的往來,老頭心裏也明白,也並不在意,但今晚這麽一條直白的訊息……看來他是真發火了,蒲橋心想。

是在她五歲在家過生日的時候?父親偶爾會很不怎麽著調,母親說父親有時有一部分似乎尚未長大。那天他將奶油抹在駱春立的臉上,叫他“駱局長”;駱春立那會兒還年輕,頭發尚未發白,差不多和蒲橋現在一般大,臉上的奶油也不擦,只是笑嘻嘻地將她抱起來說:“你爸才是局長,到時候我給他當門衛。”,也不管她聽沒聽懂。

如今駱春立的頭發早已經白完,如頂霜雪,再也不見一根黑發。而父親的年紀永遠停在了人生的中途,就連母親也不在了。而駱春立最後還真當了局長,這算什麽?一語成讖?還是預言?是的,老頭曾經也有過感情外露的時候,五年前的冬天,臨近父親的忌日,Ⅲ市下了一場大雪。她在總局上班,看見駱春立站在走廊一戶窗邊發呆,口中呢喃:“老蒲,還真是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說完便扭頭走開了,也不知道他看沒看見她。

說起來,她也確實很久沒有來第 16 區了,更準確一點,她已經很久沒有來第 16 區的墓園看看父母了。

蒲橋一邊路過腳邊一座座黑色的墓碑,一邊向著遠處眺望,聶文倩的墓地在 16 區整個墓園都算得上是位置極好,視野非常開闊,清晨的白霧逐漸散去,站在她墓地所在的那一排,已經能夠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湖湖面。墓園越往上的位置價格越高,他們現在墓地的價格,已經是最底層墓地價格的十倍。

“誰跟她買的墓地?”白川問。

“墨峰。員工都有殯葬保險。活著時休息的權益無法保障,死後倒是保障得很足。”蒲橋駐足在一塊墓碑前,垂眼凝視。墓碑的樣式與底層別無二致,只是墓碑上的字體從白色換成了金色,用楷書方方正正刻著逝者的名字:

聶文倩。

名字下刻著她的生卒年月,她出生在 12 月中,死時她 27 歲,距離她 28 歲的生日不到兩個星期。碑上沒有照片,墓前沒有鮮花、沒有紙錢、沒有供品,什麽都沒有。

蒲橋蹲下來伸出手在聶文倩的墓碑上輕輕一抹,手上一層厚厚的積灰。沒有人來祭掃過,她雙掌合十,向著墓碑拜了一拜。

白川突然說道:“那時候是不是有說過,想要在人死後把意識數據保留下來,做成數字生命?”

“是的,”蒲橋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因為這件事,流的血也不少。”

“為什麽不?”

蒲橋看了白川一眼:“想要保有數字生命,就必須在婆娑海內創造一個能夠容納數字生命的局域網,不然意識就會迷失在婆娑海內。而如果意識被容納在一個局域網中,對時間感知與肉體的時間感知幾乎一致,所謂的永生就會變成一場無期徒刑。”

“但還是有人願意?”白川跟著蒲橋,慢步向山下走去。

“是啊,”蒲橋嘆了一口氣,“不死的誘惑實在巨大,有些人寧肯變成電子寵物被圈養在局域網內,也不願意死去。”

“如果有這個機會,你願意麽?”白川問。

蒲橋走下階梯的腳步停滯了片刻,隨即搖了搖頭:“人死了就是死了,強行挽留留下來的,要麽是幻覺要麽是潰爛的腫瘤,只是一場自我欺騙。”

這並不是她所說,而是蘇河說的。四年前?還是五年,那天他們依偎在家中,卻莫名其妙突然聊起生與死的話題。永生不再只是神話,而是在逐漸地變成一種可以嘗試的挑戰,也許有一天連挑戰都算不上。那天是她先發問:如果在你壽數將盡的那一天,有人告訴你可以選擇不死,只不過要換另外一種形式生存下來,比如作為數據、作為婆娑海內的智能程序,你是否願意?其實論起來,更應當是蘇河問她這個問題,那時她還沒有去網技,直面生死的機會比蘇河多得多。

蘇河想了一下,拍了拍她說:“若真有那一刻,我不會願意,就讓我真正死去吧。想要去挽留壓根挽留不住的東西,最後留下來的東西也不過空有其表。就算另一個數據化的我能夠長生不老,但那還真的是我嗎?不過是一場二進制下的幻覺,又或者是一個已經潰爛的腫瘤,就讓我死吧。”

就讓我死吧,就讓我死吧,就讓我死吧……只是一瞬間,大腦的刺疼讓蒲橋腳下一個踉蹌,但那只是稍縱即逝。白川看著蒲橋的背影,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他們走到山下墓園的大路邊,已經臨近八點,來往墓園的人更多了。有人帶著供品想要上供,被墓園的保安攔下,兩邊起了爭執,有人高聲叫嚷:“怎麽就不能帶了?啊?怎麽就不能帶了?”亡者的家人和保安扭打在了一起,翻滾的身軀將帶來的水果碾成了稀泥。人群自動圍成一圈,沒有人拉架,多數人沈默註視,少數人低聲叫好,就像是在欣賞一出並不好笑的喜劇。

蒲橋和白川站在路邊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不去看看?”白川指了指大路左邊的墓園,那一片比右邊的墓園要小上了許多,幾乎沒什麽人,山上的松柏樹枝幹光禿,像一根根柴火。

蒲橋的父母就埋在其中一根柴火之下。

蒲橋想了一下,最後還是搖了搖頭:“算了,我面色不是很好,下次吧。”

白川聽罷便不再說話,兩個人一起走出墓園。聶文倩的住址就在墓園附近的一個小鎮之中,小鎮很安靜,大路上空空蕩蕩,車都不見一輛,他們在錯綜覆雜的小巷內穿行,很快便迷失了方向。最後還是一家臟兮兮的老式理發店老板給他們指了路。

“沒什麽人來這兒,你們外地的?來追債?”那個胖乎乎的老頭操著一口方言問他們。

老頭說得沒錯,聶文倩所住的小區是幾十年前的老小區,所有的樓都是方磚外墻,裹著層層的灰。大樓不過三十幾層,院子裏的梧桐樹樹葉已經落光,更顯蕭瑟,而居民樓裏連飛行艦的停機坪都沒有。電梯內的燈也壞了,在他們一路向上的途中幾次熄滅。電梯門停在 27 樓,電梯間昏暗,聶文倩家的門還是那種舊式的鎖門,大門上糊滿了廣告:“成人局域網”“疏通下水管道”“免審批安裝義體”……幾乎將整面門的顏色都遮掩住。門把手上厚厚的一層灰塵,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

蒲橋和白川對視了一眼,從兜裏掏出一個形似方錐的開鎖器按在門鎖上,強震動震開金屬鎖舌,門輕輕地開了。

空氣中飄浮著灰塵,蒲橋擺了擺手,面前浮動的塵埃像游魚一樣朝著兩邊散開。聶文倩的家是兩室一廳,客廳家具簡單,沙發被灰塵蓋住看不清顏色,客廳連通著開放式廚房,竈臺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調料,每一瓶都有用過的痕跡。陽臺邊的窗戶有一面玻璃碎了一角,陣陣風從縫隙裏灌進來,陽臺上還有晾曬後沒有收下的衣服,每一件的下擺都長滿了黴斑。

沒有恒溫調控、沒有中央智能、沒有任何當下的年代裏時髦的東西,家裏主人的生活方式還停留在幾十年前,整間屋子都似乎被灰塵封存,將時間停駐在了主人離家時的那一刻。

房間內的陳設是一個人倒影的殘留。蒲橋猜想:聶文倩應該有美術的專長,因為客廳內的角落裏擺著一幅還未畫完的素描,上面塗畫著一只耳朵,筆觸頗有水平;竈臺上的調料放著好幾瓶不同樣式的辣椒醬,暴露了主人飲食上的口味;而晾曬在陽臺上的衣服樣式頗多,中間有一件白色的裙子繡著荷葉邊,很是好看,只可惜長了黴斑,像是腐爛的蠶蛹。蒲橋撥開幾件衣服,陽臺的中間晾曬著幾條男式的短褲

“她不止一個人住。”白川說

男朋友?還是只是同居的室友?資料裏沒有聶文倩的婚姻信息,戀愛關系並不登記在他們的個人信息系統內。也許在其他地方能夠有證明他身份的東西,蒲橋心想。

一旦有意去尋找這個房子中第二個人痕跡的念頭,諸多的細節就像是從水中浮起一般,一一被蒲橋收入眼中:門口旁的鞋櫃裏放著幾雙尺碼完全不一致的鞋子與男士拖鞋;而浴室洗臉池前的化妝臺上除了一般用的女性化妝品,還有男性用的護膚品;一邊漱口杯中插著兩根牙刷,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何止不是一個人住,這個家根本就是兩個人的家,共同經營也在一起共同生活,只是其中一個主人已經過世,而另一個主人卻不知所蹤。

蒲橋轉了一圈,隨即走入斜對著廚房的另一間房間。這間房應該是家中的主臥,聶文倩的痕跡更多一些。雙人床上鋪著淺黃色的床單,白色的羽絨被疊放在床角,一只游樂園的玩具熊擱在床頭,玻璃的眼珠因為蒙灰而黯淡無光。蒲橋打開床邊的衣櫃,櫃子裏滿滿當當,收拾得整整齊齊。淺白色的學生校服,衣領上還有飛鳥一樣的校徽,那是聶文倩曾經就讀過的 16 區第四中學的校服,該校已經在六年前被拆除;紙盒裏並列擺放著好幾根不同樣式的發簪,從銀制的到木制應有盡有,有一根上鑲嵌著一粒豆大的珍珠;而紙盒邊擺著一個小小的盒子,裏面是一小捧早已經幹癟枯萎的玫瑰,插著一張淺粉色的賀卡。蒲橋拿起那張賀卡,擦去上面的灰塵,正面是一首小詩:

“最後的纜繩,我最後的祈望為你咿呀而歌。

在我這貧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後的玫瑰。”

而背面,卻是一小段情書:

“倩兒:

前天我們在湖邊散步,我曾想過尋找一件東西來比喻我們這七年的感情,也許湖邊的飛鳥就不錯。但後來我想通了,不需要借助任何的外物,我們就是我們。因為你的存在,而得以讓我完整。

七周年快樂,我愛你”

他們戀愛了七年,而蒲橋與蘇河則是相戀八年,相識卻是在十八年前。那是八月的末梢,暑熱未退,蒲橋所讀的高中報道,她無心睡覺,早早地便去了學校。她走進教室的時候,天邊還殘留著一抹淡淡的淺青色黎明,彎鉤一樣的月亮,斜釘在一角。沒想到教室裏卻先有一人。蘇河坐在教室的窗邊,方臉、小眼睛、散亂的長發隨意披下來。細微的晨光灑在他的臉上,可以看見他的臉色略有一點蒼白,嘴角邊淺淺的笑意,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詩人,滄桑而溫柔。

他發現蒲橋進門,沖她一笑:“你好,我叫蘇河,來得這麽早啊?”

蒲橋記得,她當時只回了蘇河一句話:“你不是更早嗎?”便再未同他言語,再就是漫長的高中三年,隨後他們畢業,然後分道揚鑣,但誰又能說清呢?兩個人命運的總和加在一起,讓他們得以在四年後再重逢。

聶文倩的情書落款只有一個昵稱:阿臣。你們又是如何認識?又是如何相愛?聶文倩死後這個家再沒有人回來過,你又去了哪裏?蒲橋摸著情書的日期,是三年前的 11 月 22 日。命運已經在暗中打響了響指,就在這張賀卡寫完後的第三天,聶文倩死去。

在心中剛嘆下一口氣,突然蒲橋的眼前泛起一陣眩暈,她晃了晃頭,想要止住一陣一陣湧上來的惡心感。“沒事吧?”白川拍了拍她的後背。蒲橋擺了擺手,將賀卡收進自己的儲物袋裏,偏頭看向衣櫃的另一邊:裏面掛著幾件男式的襯衫,樣式簡單,應該都是阿臣的衣服。蒲橋拿出來比劃了一下,版型不大,衣服的主人體型中等偏瘦。她開啟義眼的掃描模式,右眼發出幽藍色的光亮。白川走進來,站在蒲橋的身後。

蒲橋問:“帶勘驗的東西了麽?”

“帶了。”白川拍了拍自己的腰間。

“遞給我一下。”

白川從腰間的挎包內拿出一根銀色的小棍遞給她,她拿著那根銀色的小棍在那幾件男式襯衫的衣領上掃過,一陣電光閃過,銀色的小棍尾端亮起綠燈。

“提取到了毛發,一會兒回分局送給他們做一下 DNA 檢測。”蒲橋將小棍還給白川,“分局給你回信沒?”

“剛剛回了,飛行艦已經修好了,他們已經派人開過來,但是這周邊沒有可以停泊的地方,需要我們去接應一下。”

“那走吧,該看的都看了。”

“去寧靜瓏那兒?”

蒲橋低頭想了一下:“去吧,還有很多事需要問他。”

她走出聶文倩的家門,白川跟在身後將門關上。門關上前的最後一剎那,蒲橋回頭望了一眼,門後的家中灰塵浮動,舊日的陰影在其中若隱若現,微光從窗外蔓延進來,只能聽到些微的風聲。

大門關緊,將過去的幽魂一起關在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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