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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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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蒲橋心想。

她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從床上坐起身來。十幾秒後她的視線才逐漸清晰,但厚重的鉛制百葉窗封住了窗戶,她只能辨清臥室內的大致輪廓。很明顯,室內降噪又一次出現了問題,因為狹小的臥室裏充滿了淅淅瀝瀝的雨聲。至於恒溫調控肯定也壞了,她甚至都不用啟動顱內計算機的視覺信息反饋確認——室外雨夜的冷意從每一處她所不知道的房間縫隙裏鉆進來,像蟲子一樣爬上她的脊柱。蒲橋不自覺打了一個冷戰。

她向床上自己身邊的位置伸手摸去,卻摸了個空。蘇河不在,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床了。蒲橋想,他一定醒來很久了,因為他睡下的位置是涼的,手放在那裏感覺不到他一絲體溫的殘餘。信息反饋沒開,蒲橋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但應該還很早,甚至可能還是在深夜。有幾年了,三年?還是兩年?她失去了一覺安穩睡到天明的資格,難以入睡都罷了,但即便是在她好不容易開始熟睡的時候,她也總是會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驚醒:武裝無人機群從室外掠過去的光影、顱內計算機檢查數據時輕微的刺撓……

為此她做出了努力,比如換上了最厚重的窗片,確保不會有一絲光亮在她熟睡的時候洩進來;比如她會在睡覺時關掉所有計算機的休眠掃描——即便這很有可能會令她感染上從婆娑網攜帶而來的隱形病毒從而讓她變成白癡;還有臥室內加裝的智能降噪與恒溫——這幾乎花去了她一個月的薪水,卻時靈時不靈。客服說不是產品的問題,是因為她所住的十二區的智能系統在兼容性上不夠完善——簡單來說,就是她住的地方不夠高級,她不配。

於是今天她就被驚醒了,僅僅只是一陣雨聲。

“蘇河?”她輕輕喚了一聲,但沒有人回應,回應她的只有漆黑的臥室和雨聲。

蒲橋感覺自己的心臟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突然攢住,她莫名一陣恐懼,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蘇河?蘇河?蘇…”

臥室的門無聲地向右劃開,蘇河走了進來,黑暗中蒲橋只能看清他的大致身形。“怎麽了?”他在床邊坐下,一只手搭在蒲橋的肩上。“剛剛倒的水,喝不喝?”蒲橋這才發現他手裏還握著一只水杯。

蒲橋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水還是溫的。“你去哪兒了?”

“去外面倒杯水喝,喝完感覺睡不太著,怕吵醒你,就在客廳坐了一會兒,還要麽?”蘇河伸出手,示意蒲橋把水杯遞給她,但蒲橋只是搖搖頭,側身摸索著把水杯放在了床頭的櫃子上。

“幾點了?”

“三點十五,還早著呢,你才睡著不到一個小時,再睡會兒?”

蒲橋撫摸著蘇河的手背,手指劃過他的骨節,蘇河的手很冷,蒲橋覺得自己像是在摸著一塊冰。

“算了,太冷了,去把窗片拉起來吧。”

蘇河按了一下床頭的按鈕,窗片一片一片折疊起來縮進天花板的縫隙,窗片後是足有一面墻高的落地窗。蒲橋想,也許是自己誤會了,室內的降噪可能壓根就沒壞,因為外面落的根本不是小雨而是一場極大的暴雨,雨水像瀑布一樣一層緊跟著一層潑灑在窗戶上,幾乎沒有空當的間隙。極密的雨聲,好像有一只野獸在窗外十二區漆黑的夜幕裏咆哮。

她住在階梯式住宅區的最頂棟,十二區政府為了節約土地資源,將數百幢豎直的灰色大樓依據高低,自外向內、由低到高排列。若從高空垂直向下看,住宅區就是一個四邊整齊的正方形,而她就住在這個方形的中心。只要入夜,十二區區政務中心高聳的全息投影的光亮就會全部直直照進她的房間,尤為刺眼。如今光亮被大雨遮蔽,只剩下一點點斑駁的影子,借助它們,蒲橋得以看清蘇河的背影:他身形有些佝僂,頭發剃得極短,露出後腦青色的頭皮,後頸處的數據接口閃著一點幽藍的熒光,就像一顆星星。

蘇河走回來重新坐在床邊時,蒲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她能感覺到蘇河的手指肚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子,摸起來有些粗糲。“恒溫又壞了,好冷。”蒲橋向著蘇河縮了縮。

“我知道,我也是被凍醒的。”蘇河捏了捏她的手,說,“天亮後我會找人來修,再睡會兒?”

“睡不著。”蒲橋搖搖頭,“你躺我身邊吧,太冷了。”

蘇河抖抖索索爬上床鉆進被子裏,擠在蒲橋的身邊,一只手摟在蒲橋的肩膀上,她順勢向他的懷裏靠了靠。但是沒有用,盡管蘇河就在她身旁,但她仍感覺自己的身邊有一個巨大的空當,雨夜的寒意就從那個空當裏陣陣襲來,她又打了一個寒顫。往年十一月,Ⅲ市全境三萬平方公裏都會被暴雨籠罩,刺骨寒意無人能逃,或許除了“上六區”以外——畢竟那裏所有的室內恒溫調控都絕無損壞的可能。蒲橋聽說,在Ⅰ市——“世界的北方”、偉大的首都——在十一月之後不是被暴雨而是被暴雪淹沒,灰色的雪花會掃蕩每一條街道的每一個角落,整座城市被暴雪塗抹的剩下線條。

還是好冷,不論她再怎麽縮進蘇河的懷裏,仍然擺脫不了脊柱上那道瘆人的寒意。蘇河一只手摟著她默不作聲,她能聽到他夾雜在室內雨聲中輕微的呼吸聲。

“蘇河?”她企圖用對話來轉移對寒冷的註意力。

“嗯?”

“你今天還去所裏麽?”

“不用,需要實際應用操作的項目都已經完成,剩下的任務在婆娑海內完成就行了。”蘇河面向她的側臉背著光,她只能勉強看清他眼睛的光亮。“時間還很長,今天天氣不好,我就在家。”

他低下頭問她,“你呢?案子還順利麽?”

她沈默了一下,搖搖頭:“不怎麽順利,也許一會兒就要通知我過去了。”太多事等著她處理,相比起來紛亂的暴雨反而更能給她帶來安寧。“總局歷史上最年輕的網技科科長”,名頭聽起來夠響亮,但網技科的歷史也不過才二十多年,婆娑海的歷史也不過三十年。而她擁有了這個名頭,就仿佛給所有人都給予了把各種各樣的事情來“拜托”她的權力。

蘇河撫摸了一下她的手,掌心處的繭子摩擦著她的手背。“記得休息,別太累了。”

“好的,我知道了。”

長久的沈默,他們一時陷入無話的境地之中,雨似乎越來越大。蒲橋將手從蘇河的手掌下抽出來,撫摸著他的後腦。極短的發茬就像是一層毛刷一樣掠過她的手心。她已經打開了視覺信息,計時器在視野左上角閃著熒光,已經是淩晨三點三十,室內溫度 9 度,濕度 46%,四十多條未讀的文本訊息,信用賬單、商品房廣告、義體植入推薦、娛樂活動的預告(政府提前一個月,安排在新年來臨之際在江上放焰火,但蒲橋心裏清楚壓根不會有人去看)……重重疊疊壘在她視野窗口的右下角。四十年?還是五十年?書本上的歷史說,那時候人手一臺小型的網絡終端,也是這樣層層疊疊的消息,沒日沒夜,使人不論是空間還是時間都不再有實際的距離,然而人卻日覆一日不再交流,如同此刻她與蘇河不發一言,對話陷入死局。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應該是一年前,一年前的十一月,天氣也如此時一樣,冷雨漫漫。兩個人在深夜的臥室內對話總是陡然休止,想要說的話卻哽咽在嘴邊,就算說出來,面對的也是漫無邊際的沈默,沒有落處。但蒲橋不在乎,只要蘇河一直在就好,她沒有太多期待和要求,只要他一直在就好。

加密急訊發自總局的指揮終端,直接繞開蒲橋顱內計算機的消息過濾層,甜美但卻略帶一點機械的女聲直接回蕩在她的腦子裏:“網技科科長蒲橋,坐標 5-3-44-122,航空艦已經出發,請於八分鐘後抵達停機位置,收到請回覆。重覆,網技科科長蒲橋……”

“收到了,我馬上就到。”聲音戛然而止,蒲橋翻身下床、穿衣、穿鞋。她沒有心思打扮,黑色長褲、總局的高纖維作戰靴,白色襯衫外面罩上巨大的黑色納米鬥篷——防雨防火,甚至還能抵禦二級以下的沖擊。最省事的是她不用束發,她頭發只到後頸,一直沒有蓄長,現在的女性時尚是在頭發上貼滿五光十色的標紙,她很慶幸自己沒有這種興趣

蘇河仍然沒有說話。臥室的門滑開,蒲橋扣上鬥篷上的最後一顆磁扣時回頭瞥了一眼。蘇河不知道何時起身,坐在床邊註視著她,臉上的光暈隨著窗外的雨起落不定。

“要出去了嗎?”蘇河問。

“是的,不用等我,你繼續睡吧。”門滑上前的最後一刻,蒲橋回望蘇河的臉,卻發現怎麽都看不清蘇河的表情。

暴雨肆意潑灑在地面上,停機坪上泛起慘白色的雨霧,雨水順著蒲橋鬥篷的帽檐流下,積水在她的腳邊匯成大小不一的溪流。雨水遮擋了蒲橋的視線,城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深灰色的紙,紙上只有數十道幾乎被抹掉的線條——鱗次櫛比的大樓佇立在雨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蒲橋站在樓群的中間,感覺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座墳場墓碑的頂頭。

飛行艦在蒲橋的前方緩緩落下,野獸一樣的引擎聲撕開雨幕,紅色的探照燈直刺下來,將她所站立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紅。飛行艦接近地面大概三米的位置,氣流將周遭的雨水轟地一下吹散,從飛行艦腹部的四個頂端伸出四只蟹鉗一樣的支架,卡進地面上四個半米深的凹槽中。

碳制門向上擡起,蒲橋躍進艦艙,艙門關閉,蟹鉗收攏,又是一陣轟鳴,暴雨再一次被撕碎,飛行艦筆直沖上天,直插進黑色的雨夜中。透過艦倉內的全景顯示屏,蒲橋看著自己所住的墓碑林越變越小,直到變成一個小方塊。飛船在十二區的樓群上空越過,大江自十二區中間橫穿而過,江水像墨汁一樣在雨夜中翻滾。大地是黑色的,各式大樓頂上的紅色航空燈,像星星一樣在黑色的大地上閃爍。然而即便是在這樣的雨夜裏,大地東南方的盡頭依舊明亮得像是在燃燒——那是上六區的燈火,Ⅲ市全境唯一不受限電令管控的區域,也正是飛行艦的目的地。

“上六區”是一區到六區的合稱,Ⅲ市 27 區,上六區面積只占了Ⅲ市的 8%,但六個區的經濟份額卻占了Ⅲ市的 60%。上六區涵蓋了整個大江入海口的區域,整體呈一塊菱形,所有Ⅲ市的巨型企業都在二區與三區,兩區並成一塊直角形,鋪陳在菱形一樣的上六區的西北和西南兩側,二區主營科技,而三區主營金融,蘇河曾說在這兩個區,“下水道裏飄著的都是錢。”

第四區臨近第二區,全國八所甲級高校有三所就在Ⅲ市第四區,正中心就是錄取率僅有 0.2%的普羅米修斯大學;國用重工在第五區,臨海,在上六區中面積最大,第五區外圍用三公裏的禁飛警戒帶包圍起來,警戒帶中布滿了解除格殺限制的軍用無人機群和哨兵炮,甚至連鳥都飛不過去。同時第五區也承擔整個上六區的對外防衛任務;第六區自高空看呈半圓弧形,就像是一輪半月,與其他五區相隔十公裏,範圍大小僅次於第五區。第六區主職娛樂與住宅,區內豪宅號稱擁有全世界最優秀的室內生態循環系統和最快的婆娑海連接速度。

而在上六區這塊“菱形”中,一塊黑色的正方形區域突兀地立在中央,那是整個上六區唯一沒有在夜間亮起燈光的地方,也是上六區面積最小卻是最重要的地區——第一區。它的功能只有一個,那就是Ⅲ市的政府部門所在地。

“熱水?”副手白川遞過來一個杯子。

“不用,謝謝。”蒲橋擺擺手。她扭頭看了白川一眼,計算機自動在她的視覺界面上生成了他的檔案,界面上的白川還留著長發,穿著學生樣式的白襯,笑容拘謹。而此刻坐在她旁邊的青年頭發早已剃短,面色因睡眠不足顯得疲憊又陰郁,正靠在座椅上發呆,早已經沒有半點學生的影子。

白川也 28 了,蒲橋心想。在她調入網技科後,白川就一直是她的副手,她比白川年長四歲,白川在調入網技科之前只是婆娑海內追緝隊的一名“馬快”,那會兒他才 25。蒲橋記得,白川在那會兒雖然也不喜歡說話,但也還算開朗,跟著她三年,卻越發顯得憂郁。蒲橋有時候也會想,或許對於白川來說,如果搭檔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的話會不會更好?

蒲橋搖了搖頭,開口詢問:“那個案子怎麽樣了?”

“哪一樁案子?”白川睜開眼。

“你同學的。”

“人抓到了,已經死了。”

“怎麽死的?”

“在他家把他堵住了,他不知道從哪兒淘到的高壓電索,傷了四個兄弟,我就開槍把他斃了。”

“……怎麽還要你出一線?”

“我自己申請的,想看看他長什麽模樣。”白川的手下意識摸了一下腰間本是該懸掛槍套的位置。蒲橋知道,白川的用槍許可甚至還比她高一級,如果出一線拿的是寅級的聲脈槍……想必事後勘驗組得費了很大的功夫才能把已經散落成碎片的那人收集全。

蒲橋頓了一下“你還好麽?你同學……”

白川扭過頭看了她一眼,又把頭別過去。“我沒事,只能說算她命不好。我也和她有幾年沒有聯系了。”

“……她生前做什麽的?”

蒲橋看見白川眼睛裏的光黯淡了幾分:“……服務員,在餐廳。”他沈默了一下,“就是在采購的路上出事的。”

蒲橋還記得那天也是這樣的暴雨天,在第七區區政府對面的草叢中,那具屍體上糊滿了落葉,眼瞼上還有一只泛著油光的蟲子正在爬行,瞳孔裏像水窪一樣渾濁。蒲橋做完現場的數據提取,只需要拿去總局投入諦聽在婆娑海內進行搜尋即可,臨走時註意到白川站在屍體前發楞,鬥篷也不披,發根都被雨水打濕。蒲橋走上前問他怎麽了,他說:“這是我同學。”

“開槍報告我一會兒在局裏找人給你做,你就別管了。”蒲橋說。

白川轉過臉有些驚訝:“我們不去局裏。”蒲橋這才註意到飛行艦在臨近第四區時並沒有直行,而是轉了一個彎,向著正南方地上一彎暖白色亮光的區域飛去——那是第六區的位置。

“又來了麽?”蒲橋輕聲說,與其像是發問,倒不如像是嘆氣。

“是的,第十六個死者,與‘蘭若’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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