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對於回家，李安卓總是很矛盾</p>

苞弟弟一家三口吃過午飯之後，她沒有開車，反而坐著高鐵南下，然後又轉了車，天都快黑了才回到久違的家門口</p>

這裏多年來一直都沒有變過，不起眼的一樓平房，傳統的“一條龍”建築，這是舅舅家的老房子，好心的舅舅在她父母過世後，就借給她們姊弟和阿嬤居住，一直到現在</p>

縱使這些年來，她和安傑有了工作，每個月總是會匯不少生活費回來，但是阿嬤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p>

大門口，停著那臺早就該報廢的腳踏車，每天一大清早，阿嬤還是騎著它，帶著每天現做的紅龜粿到市場賣</p>

“妹仔？！是妳嗎？回來了啊！”劉采妹一看到孫女，立刻露出一個笑容，嘴裏銀色的假牙發著光亮，“站在外頭幹麽？快進來，應該餓了吧？阿嬤飯煮好了，快來吃！”</p>

“阿嬤！”李安卓眼中閃著淚光，拉過阿嬤的手，那瘦骨嶙峋的手略微冰冷，“我回來了”</p>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阿嬤牽著她進了家門“累嗎？”</p>

她搖搖頭</p>

屋子裏頭的擺設一如她所熟悉的，時間似乎在這裏全然被遺忘外頭的進步沒有影響到這裏，簡單的陳設帶著古樸</p>

神明桌旁的櫃子裏，還擺著阿公傳下來的木模子，有些還有被蟲蛀過的痕跡，那也是歲月的印記</p>

“阿嬤做了妳最喜歡吃的三杯雞，這雞還是阿明師前天送來的，是他家自己養的，十幾斤，很肥的”</p>

坐在椅子上，李安卓拿著熱騰騰的飯，看著阿嬤熱絡的替她夾菜</p>

她愛上了唐惟，為了愛他，想要追上他，於是離開了這裏，但最後呢，她得到了什麽？</p>

想起他，她垂下眼瞼，掩去突現的水霧</p>

“妹仔，東西不好吃嗎？”</p>

“很好吃！”李安卓連扒了好幾口飯“阿嬤煮的菜，全天下第一！”</p>

“就會逗阿嬤開心”劉采妹又亮著笑，替她夾了一大堆的菜</p>

“阿明師怎麽會來？他的餅鋪不忙嗎？”她轉移了話題，不願自己的傷感被阿嬤看到</p>

快到清明了，清明的前後是做餅的大月畢竟家家戶戶祭祀總少不了那些紅龜粿、甜糕、面龜、發糕之類的東西</p>

阿明師是除了她爸爸外，阿公所收的唯一徒弟</p>

他出師之後就回臺南老家去開餅鋪了，但一直很飲水思源，雖然李家沒落了，卻始終待他們極好，三不五時都會送東西來給他們</p>

“沒辦法，要收了”</p>

李安卓聞言微驚</p>

“阿明師的年紀也大了，想把餅鋪交給下一代，才知道他兒子嫌做大餅又累又賺不了錢，準備把店面收起來，開早餐店賣漢堡和女乃茶，阿明師沒辦法，人老了，不服老也不行！還說過幾天要把家裏那些木模子都送來這裏，只是送來這又能怎麽樣，也只是擺在那裏好看而已”</p>

劉采妹指了指神明桌旁的那些木模子，又說：“原本還想，妳阿爸走了，至少還有一個阿明可以留下妳阿公的手藝，沒想到連他也不成了只是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只要你們開心，其他的就不用計較了”</p>

李安卓靜靜的吃著飯，聽出了阿嬤話中的那一抹遺憾曾經阿嬤也指望過他們兩姊弟，但是安傑從小就不喜歡待在廚房裏，他喜歡畫畫、喜歡音樂、攝影，他的藝術天分從小便已經顯現，若要他幫忙，他只會做出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有時是狗，有時是貓，還做得活靈活現，逗得阿嬤看得好氣又好笑</p>

她倒是真的喜歡待在廚房，雖然很累又很熱，但是看到一個又一個成品，她就覺得好有成就感</p>

吃完飯之後，她獨自一人到外頭散步</p>

走到了池塘邊，以前她心情不好時，總會不由自主的走到這裏來，擡頭就可以看到滿天星鬥</p>

仰著頭，她嘆息著閉上了眼睛，眼淚從她的眼眶流了出來</p>

她沒有費心的伸出手擦拭，畢竟她可以等，等淚流幹，等心情平覆</p>

☆☆☆☆☆☆☆☆☆</p>

天才微亮，幾乎一夜無眠的李安卓就聽到廚房傳來的吵雜聲</p>

這幾天寒流來，清晨的氣溫已經不能用冷來形容，而是冰凍，但是阿嬤還是早早就從暖暖的被窩中爬起來，數十年如一日的在不大的廚房裏做起紅龜粿</p>

李安卓擡頭看著頭頂上方的屋梁出神</p>

她該起身去幫忙，但是她心頭卻滿是矛盾，也就是因為這份矛盾，使得她這幾年逃避這裏，逃避回家</p>

她的父母因為要送紅龜粿給客人而喪命，她被唐惟瞧不起也是因為紅龜粿，所以她開始討厭這個家傳的美味，但不可否認的，她也是靠著阿嬤辛苦的做出一個又一個紅龜粿而才能順利長大</p>

深吸了口氣，她緩緩坐起身，離開溫暖的被窩</p>

天氣這麽冷，她實在無法狠心放著阿嬤一個老人家這麽辛苦的在廚房工作她換了衣服，將頭發隨意的紮了馬尾走了出去</p>

“吵醒妳了啊？”劉采妹看到她，有些意外</p>

“沒有啦”李安卓洗好手，接過阿嬤手中的糯米萃，用力的揉捏著</p>

阿嬤笑著看她，“若是累，再多睡一會兒，不用忙了現在生意不好，所以做的分量不用太多，我自己來就行了”</p>

“我知道”她微笑回應，“但是今天讓我幫忙，我也好久沒有跟妳一起做紅龜粿了”</p>

“還記得怎麽做吧？”聽孫女這麽說，劉采妹也不再堅持，走到一旁切包料的菜脯</p>

“記得”她用力的揉著手中的糯米萃</p>

有些東西似乎想要忘卻忘不掉，想要逃卻無法逃月兌，無論是感情或是責任……</p>

“阿嬤”</p>

“嗯？”</p>

“不要這麽累了！”李安卓說道，“不要每天那麽早起來做這個紅龜粿，妳該好好享清福了”</p>

“一天做幾十個紅龜粿累不了人，若真要我整天待在家裏沒事做，我反而全身不對勁”</p>

阿嬤的論調令她無話反駁</p>

“阿嬤知道妳跟阿弟仔都不喜歡我繼續賣紅龜粿，不過有許多老主顧，三天兩頭就要吃上幾個，這種傳統的東西越來越少人做了，所以我能做就再做個幾年吧！要不是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還挺希望你們可以把這門手藝給傳下去”</p>

李安卓熟練的將阿嬤弄好的菜脯料包進粿皮裏</p>

用來印紅龜粿的那個模子是從阿公那裏傳來的，算來也已經超過了五十年的歷史，包好料的紅龜粿印上模子，上頭清楚的浮現六角龜殼紋，然後放進蒸籠裏，一下子屋子裏便彌漫著香氣和冉冉升起的白煙</p>

“今天多虧有妳幫忙，才能做得那麽快”劉采妹松了口氣，“今天天氣可能太冷了，頭有點痛！”</p>

李安卓立刻擔憂的看著她，“阿嬤妳怎麽不早點說呢，其實妳交給我做就可以了”</p>

“我知道，但阿嬤怕妳做不來”</p>

“阿嬤，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做了，但是我沒有忘！”她對著阿嬤嘆了口氣，“畢竟這是我們家傳的手藝”</p>

這曾經是她的驕傲，不過最後她卻因為一些幼稚的理由而刻意遺忘這份驕傲</p>

“妳去躺一下吧”李安卓輕推了下阿嬤，“等一下紅龜粿好了，我再拿去市場賣”</p>

“妳去？”</p>

“是啊，”她分心的看了下竈裏的火候，“我去，妳快去躺著休息”</p>

“可是妳不是不喜歡去市場賣紅龜粿？”</p>

聽到這話，李安卓不由得沈默了在被唐惟刺激之後，她就不再幫阿嬤做紅龜粿，甚至跟老人家起了不少的沖突，她只顧著花時間在讀書，一心一意的想要考上大學離開這裏，成為一個不再被任何人瞧不起的成功人士，所以連最簡單的到市場幫阿嬤賣紅龜粿，她都拒絕了</p>

看著阿嬤老邁的身軀，想起這些年來她自以為是的堅持，她似乎失去了更多的東西……</p>

“阿嬤，妳去躺著吧，我會去賣啦”她微微一笑，“妳再這樣，以後我就不讓妳再繼續賣紅龜粿了喔！”</p>

“哎！好，我去躺就是了我真是越來越不懂你們年輕人現在在想些什麽？一下風一下雨，讓人都搞不清楚”</p>

“好啦！反正我回來這幾天，做粿的事都交給我，妳不用擔心”李安卓許了承諾</p>

聽到她的話，劉采妹臉上掛起了滿足的笑容</p>

李安卓的手輕觸著從阿公手中傳承下來的木模子，看著四周，她發現繞了一大圈，自己似乎再次回到了原點</p>

☆☆☆☆☆☆☆☆☆</p>

老舊的腳踏車，騎上去不斷的會發出匡當、匡當的聲音，李安卓的心提在半空中阿嬤就是死腦筋，說什麽車子還能動就好，堅持不換掉這臺腳踏車</p>

若在半路壞了，找不到人修，那才真的麻煩！</p>

她提心吊膽的終於到了市場，雖然還早，但是市場已經有許多人來來往往</p>

多年來，阿嬤就是在市場的門口擺攤子，她把腳踏車一停，後頭擺著紅龜粿的置物箱一掀，就這麽做起了生意</p>

“今天怎麽換人賣了？”</p>

“早！”李安卓對站在車子前，操著外省口音的老人點了點頭，“你是張爺爺對不對？”</p>

張爺爺略微吃驚的看著她，“哎呀！是妹仔？對不對啊？”</p>

“是啊”她笑著點頭，“好久不見了，張爺爺身體還是很硬朗”</p>

“都老嘍！妳都長那麽大了，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回來幫阿嬤啊？真乖！”</p>

“阿嬤今天血壓有點高，所以我要她在家躺一下”</p>

“妳阿嬤的手藝真是了得，皮Ｑ，餡香，我一次都要吃兩個才過癮！”張爺爺買了兩個，“叫阿嬤要多註意自己的身體，別太累了”</p>

“我知道，謝謝張爺爺”</p>

奇怪，以前她覺得無聊的賣粿工作，現在做來得心應手不說，還帶了絲愉悅，看到了許多不見的熟面孔，熱烈的跟她寒暄，那份喜悅是真誠而不帶半點虛假的</p>

“妳是采妹的孫女對吧？”</p>

李安卓擡起頭，看著站在眼前的老人家，她忙不疊的站起身，“是，唐爺爺，好久不見”</p>

站在面前的老人家頭發已經全白，還留著白花花的長胡子，保養得很漂亮</p>

他叫唐明吉，是唐惟和唐歆的爺爺，鎮上最有名的一個人，是以前的老鄉長，到現在還備受尊敬</p>

唐明吉點點頭，“是啊，咱們好像好幾年不見了”</p>

“是啊”李安卓有些不自在，看到他令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唐惟，心一陣抽痛</p>

“包給我三個”他說道</p>

“好”她連忙包了三個紅龜粿放進袋子裏</p>

“什麽時候回來的？”唐明吉隨口問她</p>

“昨晚”她低聲回答，“唐爺爺自己一個人逛市場嗎？”</p>

“沒有，跟管家來的，每天總要出來走走跟大家聊聊天，不然一把老骨頭都要生銹了妳阿嬤跟我一樣，都一個人待在這裏，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都到大都市去發展了”</p>

李安卓的垂下眼瞼，“這也沒辦法，到大都市比較有工作機會”</p>

“是啊，只不過人生除了工作賺錢之外，應該還有其他的東西才對”</p>

“唐爺爺，這話你應該去跟阿惟說才對”</p>

唐明吉微楞了下，然後哈哈大笑，“妳還記得那個小子啊！”</p>

要忘記他挺難的！她在心中嘆了口氣</p>

“那小子雖然在外頭打拚，但是每個月都會抽空回來個一兩次，陪我這個老頭子吃飯聊天，他挺孝順的阿惟也喜歡吃妳阿嬤做的紅龜粿，不過可惜，妳阿嬤已經決定今年清明過後就不再做粿了，真是可惜！”</p>

李安卓的眼底閃過驚訝，她沒聽阿嬤說過</p>

“看來，以後要吃到這麽好吃的紅龜粿也沒什麽機會了”唐明吉惆悵的嘆了口氣，轉身離開</p>

她沒有反應，只是默默的看著唐爺爺走遠</p>

緩緩的坐回矮凳上頭，想著原來阿嬤昨天在提到阿明師時的多愁善感是有原因的，因為連她都已經打算不再做粿了</p>

李安卓的心突然感到覆雜了起來</p>

確實，賣粿實在是又累又賺不了多少錢，但若是為了錢，這些傳統的手藝真的會漸漸的失傳</p>

傳統與現代有時真的很難兩全……她撐著下巴，視線落到遠方，不意卻看到唐爺爺身旁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p>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