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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的教育不存在“卷”“雞娃”一說,能順順利利地念完九年義務教育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

別說重男輕女的家庭不準女生讀太多書,早早地便安排她嫁人生子,常有愚昧的大人也會禁止兒子繼續讀書,時刻擔心書讀多了有出息了就不會回這個窮地方給大人養老了。

當然也有家裏條件稍好些的,在臨近中考這一年的緊要關頭,給孩子換到了教育條件更好的縣裏的重點中學讀書。但很少。

沈鳶留意過,學校裏只有校長的女兒和另外一個父母工作調動到縣裏的男同學在初三這一年轉學了。

更多的是在初三這一年輟學的。

沈鳶和江戾沒有輟學,沈玉娥沒有再去獻血,班主任趙騰不知通過什麽途徑幫助沈鳶聯系到了資助人,不僅解決了學費,每個月還有兩百塊的生活費補貼。

沈鳶第一次拿到這筆錢的時候,站在辦公室裏楞了好久,那顆封閉麻木被人撥一撥動一動的心,突然有了第一道裂紋,隨著心臟鮮活雀躍的跳動,一道裂紋變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網一般的紋路,然後整整一層都蛻掉。

“謝謝。”沈鳶真誠又鄭重地對趙騰說,也對那位素不相識的好心資助人說。

反倒是江戾的資助流程困難一點,最後他的學費是趙騰負擔的。

兩個孩子上學的問題解決,趙騰一時間成了沈玉娥的恩人。沈玉娥是個本分樸實的婦女,表達感謝的方法很簡單,家裏攢了雞蛋或者有什麽土特產都送給趙騰送去。

但這並不能改變王振東不希望兩個孩子繼續讀書的想法。不僅如此,他還強勢安排沈鳶去王昆家裏的煎餅坊當學徒。

“你別瞧不起。王昆手氣好著呢,運氣比你每天哭哈哈的瞎努力有用多了。”

沈鳶也是後來才知道,王振東在牌桌上欠了王昆的錢,打算用沈鳶抵賭債。

村裏經濟落後歸落後,但矮子裏面拔高個,還是有幾家過得不錯的。王昆家算一個,他是上門女婿,妻子娘家經營一個煎餅坊,生產的煎餅供銷到附近的幾個鄉鎮,乃至縣裏,每月的收入還是很可觀的。但王昆大錯不犯,陋習不斷,平時挺體面的一個人,私底下好賭好色。

沈鳶當時自然是不同意,不為別的,她想讀書。從小見慣了大人間偽善冷漠的一面,沈鳶從不會把誰當做依靠,除了沈玉娥,現在再多一個趙騰。

他們都是好人。

沈鳶心裏牢牢地記下這一點,在心裏對自己說,日後自己有了出息,一定一定要報答這份恩情。

但好人的善良往往是容易被設計、陷害、抹黑的。

那是沈玉娥被揍得最慘、傷得最重的一次,沈鳶和江戾放學回家時,看到沈玉娥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臉色慘白,連頸動脈的跳動都是微弱的。

“媽!”沈鳶沖過去,和江戾,連背帶拖地把沈玉娥送去了河對面的小診所。

小診所的醫生掀了簾子出來,見到沈玉娥的情況,當即變了臉色直接扭送到了鎮上的醫院。

兩個小孩哪有什麽錢,沈鳶把自己攢的那點生活費都給了醫生,結果還是不夠。

近一點的親戚早就跟他們斷了聯系,遠一點的親戚以及村裏的鄰居知道他家是個無底洞,根本沒有還錢的能力,也都閉著耳朵裝冷漠。

說天無絕人之路也好,是老天對他們的考驗也罷。江戾在廁所裏撿到了一個布包,裏面裝了兩千塊錢。

江戾把包拿給沈鳶時,沈鳶想也沒想,立刻帶著江戾在廁所門口等失主。

那布包仿佛有溫度一般燙手,長出藤蔓般緊緊地扒著沈鳶的手,又像是擺在饑腸轆轆之人面前的一碗熱騰騰的蔥油面,聞著香味只覺更餓了。

可以說,失主沒有現身的每一秒,沈鳶的內心都是掙紮的。江戾幾次扯著她的衣服,說:“別等了吧。”

沈鳶每每都說:“再等等。”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再等等”,姐弟倆終於看到了失主。是個跛著腳的年輕男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男廁所,打開一個個的隔間門,臉色焦急地尋找著什麽。遇到進出上廁所的便攔住問對方有沒有看到一個布包。

沈鳶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在對方絕望著一張臉從廁所出來時,問他:“你那個布包長什麽樣?”

男人面色驚喜,描述了,問她是不是看到了。

沈鳶接連又問了幾個問題,比如“包裏有什麽”“在哪裏丟的”等等,徹底確定了男人就是失主,才把被自己藏在外套裏面的布包拿出來,還給他。

跛腳男人連聲道謝,不斷地鞠躬,說這錢是給家裏老人治病的錢,他辛苦攢了好久。

折騰這麽久,沈玉娥的醫藥費還是沒有著落。

醫院走廊上有因為床位緊張掛著藥袋打吊水的患者,江戾盯著那插/進皮膚靜脈裏的針管,想到什麽,扭頭就往外跑,同時給沈鳶丟下一句:“我知道去哪裏拿錢,你在這裏等我。”

江戾對這裏還沒有沈鳶熟呢,他能知道什麽?沈鳶不解地望著他很快跑沒影的背影,又扭頭看看江戾方才盯著的方向,腦內有什麽猜測一閃而過,猛地擡步去追。

賣血。

他要去賣血!

江戾跑得快,沈鳶生怕自己追不上,也不敢浪費時間。

沒想到的是剛跑出醫院,沈鳶撞見了把江戾攔住的趙騰。

趙騰不知道江戾去做什麽,但知道他們缺錢。他就是來送錢的。

趙騰帶著兩個學生把醫藥費和住院費交了,然後又給他們買了吃的,安排了護工照顧。

沈玉娥昏迷一整晚才醒,身體好不容易恢覆一點,勉強能自己下地活動時,王振東來了。

他不是自己來的,帶了一群村民,有男有女,他來了就大鬧病房,招呼路過的旁邊病房的人都來看,說沈玉娥在外面偷男人,指著趙騰的鼻子大罵他不要臉,還說一定要鬧到學校讓他的領導和學生看清楚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沈鳶想反駁,被他扇了一巴掌,江戾沖過去時,則被王振東用暖瓶砸到了腦袋。

場面一度混亂。

最終驚動了醫院的保安,混亂才平息。

但有關沈玉娥和趙騰關系不清不楚的謠言長了腿似的,在村裏鎮上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

其中還包括沈玉娥患有艾滋病的消息。

沈玉娥是在檢查過程中,被醫院查出的。別說趙騰了,連姐弟倆都沒想到。

趙騰最快冷靜下來,猜測可能是賣血時不衛生的針頭導致的,怕兩個學生不了解這個病,仔細解釋傳播途徑和日後生活中的註意事項。

當沈鳶問多久能治好時,趙騰沒有回答。

姐弟倆呆傻地站在原地,沈鳶緊緊地拉著江戾的手,後怕江戾如果沒有被趙騰攔住去獻了血該怎麽辦。

這一消息的傳播,為謠言添了一把火。沈玉娥、姐弟倆,甚至趙騰,他們四個人成了比過街老鼠還要討人嫌的存在。

沒多久,趙騰辭掉了支教老師的工作,回了縣裏。

沈玉娥出院後一直住在家裏,王振東沒有再打她,可能是忌憚艾滋病的傳播吧。

村裏的人也忌憚,明裏暗裏躲著他們家,以前也是這麽過來的,沈鳶不在意。

她和江戾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上學,那天沈玉娥突然給了她一筆用手帕包著的零錢,讓她搭班車去縣裏找趙騰。

“這錢是還他墊付的醫藥費,家裏只有這麽多了,只能先還這個。這輩子還不上的,我下輩子還。”沈玉娥那段時間神經衰弱,說話容易前言不搭後語。

沈鳶盯著那一包零錢,抹著眼淚想沈玉娥這是攢了多久,恨自己這麽大了還沒有賺錢的本事,念再多的書有什麽用。

沈鳶內心被自責的情緒填充,沒有聽出話裏藏著的潛臺詞。

“帶著小戾,你是姐姐,要照顧好他。”沈玉娥又跟她說。

沈鳶堅定地點頭,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有自私幼又偏激的想法。

沈玉娥則對江戾說:“要聽姐姐的話。小戾現在是小大人了,也要保護好姐姐。好嗎?”

江戾卻沒有答應,沈鳶以為江戾是恐懼艾滋病,不僅不回答沈玉娥,還用一種很古怪執拗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她。

沈玉娥恍若未察,對江戾笑,嗓音虛弱得帶出氣音,說:“媽媽謝謝小戾。”

被沈玉娥送出門時,沈鳶牽著江戾的手,回頭看沈玉娥,說:“媽,你也要照顧好自己。我們很快回來。”

“好。”

沈鳶牽著江戾走出好遠,發現江戾仍回頭盯著沈玉娥的方向。

沈玉娥瘦削的身影子在冬日幹燥寒冷的風裏,格外的羸弱。

好像風一吹,就散了,身形恍惚。

那是沈鳶和江戾見她的最後一面。

到縣裏找到趙騰,還完錢後,沈鳶和江戾的確很快回了村裏,是警車載他們回去的。

而沈玉娥沒有照顧好自己,姐弟倆坐上警車前,聽派出所的民警解釋,他們家被一場大火燒了,沈玉娥都死在火裏。

一起燒死的,還有王振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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