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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大雪封山,窗臺上積了厚厚的雪。室內的吊燈是老式的鎢絲燈,燈絲亮起時像是縮小版的北鬥七星,因為使用年限較長,本就昏黃的燈光越發顯得古舊。

燈關了之後,院子裏、山坡上徹底陷入了死寂。

屋裏的人遲遲沒有入睡,不大的床上沈鳶挨著沈玉娥,母親的懷抱是她最安全的地方,江戾則縮在角落裏,黑暗籠罩,看不清每個人的表情。

她們在四下安靜時,緊繃著神經,等待著一個結果,或者說一個了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呼嘯的風卷攜著漫天飛雪過境,惡魔般怒吼著,聲音從漏風的窗戶縫隙鉆進來,一同進來的,還有王振東罵罵咧咧的醉話。

在被凍死前,王振東醒了,踉蹌著撞開門。家裏有一大一小兩間屋子,裏間有炭火爐子和一張小床,外面是一張大床和八仙桌。他們家煤炭有限,用的都是碎渣活的濕碳泥,爐火被封得要滅不滅,室內的溫度也要熱不熱,但好歹比室外暖和一點。

王振東還想撞裏間的,但沈玉娥把門鎖了。

砰砰砰的撞門聲聽得沈鳶心顫,比棍子直接掄在她身上還要恐懼。

“媽……”沈鳶在黑暗中尋找沈玉娥的依靠。

沈玉娥摸了摸她的頭發,說:“不怕,沒事的。”

沈玉娥越過她,摸著找江戾,隨後拍了拍他,說:“小戾也不怕。”

身後扭頭去看,背後安安靜靜,江戾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一點也不害怕。沈鳶又一次想到他那雙冷漠的眼神,比她還小兩歲的男孩遠超她想象的鎮定。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振東不再撞門,拖拖拉拉地宿在了外間的床上。

一夜過去,王振東平安無事。

-

冬天很難熬,大概是為了取暖,王振東喝酒的日子越來越密集,發瘋的次數越來越多。

沈鳶在一次次對抗中,萌生過王振東如果凍死在冰天雪地裏該有多好的念頭。

但惡人命硬,一次次活了下來。

終於春天來了,春和景明的溫暖景象洋溢著希望和新生的氣息。

沈鳶站在冬去春來的交界點,有種不敢邁步向前的不知所措。

不過這種情緒是短暫的,當她一頭紮進花團錦簇的春天裏,便再也不想懷念起冬天的種種不愉快。

今年她和往年最大的不同是,身邊多了一個小跟屁蟲。

村子裏小孩不少,但沒有人願意帶她一起玩。那些家長觀念很統一,惡人的孩子也是惡人,暴力狂的孩子也會使用暴力,所以沈鳶一直都是一個人玩,要不就是守在沈玉娥身邊看她做活。

今年有了江戾,沈鳶帶他站在山的最高處,背著手巡邏似的,說有炊煙的地方是民房,霧粉色的地方是桃園,公路右邊是開墾出的葡萄園,河水的上游有個地方可以游泳,還說等夏天的時候帶他去。

江戾依舊不怎麽說話,不會哭也很少笑,但沈鳶覺得他好像沒有第一次見面時那麽討厭了。

有次遇見村裏小孩說沈鳶壞話,江戾攥了一把石頭,小炮仗似的丟過去打對方。

那天從山上下來時沈鳶的腳步都是輕盈的,覺得江戾這樣子可愛極了。

山上有小型的水庫,建成圓柱形,周圍栽了一圈金針花,也就是黃花菜,長熟了用熱水焯過再曬幹,燉菜的時候放一點,特別香。沈鳶喜歡吃,但很少吃,因為曬幹後品質尚佳的金針花要拿到市場上賣掉換錢。

沈鳶從小水庫旁經過時,有意地多看了幾眼,綠的葉,黃的花,看得人心情很好。

江戾跟在沈鳶身後,在她突然剎停時,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她的後背,茫然地擡頭,發現沈鳶正盯著水庫的方向聲音哆嗦著發著顫:“有有有……那裏有個人。”

江戾循著望過去,看到不大的水庫裏,一具成年女人的屍體浮在那。

被泡得腫脹發白的臉朝上,一雙眼睛睜大,無神無焦距無感情地盯著天空,似是死不瞑目。

村裏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家人很快把女屍認領走。鎮上派出所的民警來了幾趟,給這起事故做了結論。

沈鳶被沈玉娥接回家後,發了好幾天的燒,燒退了精神也恍惚,總沒好徹底。沈玉娥帶她去村裏頭找人用土方子叫了叫,筷子壓著黃紙,黃紙蓋在碗上,過濾下去的水澀口難咽,沈鳶被催著喝掉,回家後睡了一覺。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她醒來倒是精神了很多。

正值暮春時節,細雨霏霏過後,空氣清爽不熱人,山上該開的花都開了,湛藍的天一貧如洗,運氣好的話能在林子裏看到小松鼠。

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去山上玩,但沈鳶沒再去,寸步不離地跟著沈玉娥,從沒哪個時刻像今年春天這般黏她。

那具女屍的身份和死亡原因在村子裏大範圍地傳開,身份是實打實的真,做不了假,死亡原因被添油加醋,以訛傳訛,極有可能失了真實。

都說那女人是受不了家裏丈夫的暴力喝農藥沒死成後又淹死的,家裏留下兩個不大的孩子,小的那個正是吃奶的階段。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暴這種事在村裏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沈鳶聽在耳朵裏,只覺心驚膽戰,生怕沈玉娥也出什麽事。

就連夜裏睡覺,沈鳶都緊緊地拉著沈玉娥的衣服,沈玉娥只要一起夜,她便能第一時間知道。

沈鳶沒跟沈玉娥說過自己在害怕什麽,只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過:“他那晚如果被凍死了多好。”

說的王振東。他從來不是家裏的頂梁柱,而是籠罩在頭頂的食人獸,一想到他,便不得安寧。

江戾可能是年紀小,也可能是跟這個家感情不深,並未對這事有任何起伏的情緒。

沈鳶生病時,他就坐在旁邊陪著,給她遞水給她端飯,給沈玉娥打著下手。沈鳶哪也不去,坐在菜園邊上看沈玉娥忙碌時,江戾就坐在她旁邊守著她。

一雙冷漠的眼在明媚春日裏依舊冷漠,沈鳶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不由得好奇道:“你不怕嗎?”

江戾捧著一顆桃子在啃,輕輕搖頭,說:“不可怕。”

“你還記得你爸爸媽媽嗎?”沈鳶又問。

江戾不知道是不是被帶來這裏的路上撞壞了腦袋,搖搖頭,又點點頭,半天才說:“記得的。”

等沈鳶再問:“他們是做什麽的?你記得家裏的地址嗎?或者電話號碼?”

可能是沈鳶的問題太多,江戾一時沒有回答,眼睛呆楞楞地從她臉上移到遠處,不知道在看什麽,過了會兒,視線再移回來,咬了咬唇,眼皮垂下時,眼眶裏蓄了眼淚。

“我爸爸坐船走了,要去很遠的地方工作。”

坐船?沈鳶生活在內陸,最遠沒出過鎮,自然沒見過海。對大海的概念來自於村裏放的電影畫面,遙遠縹緲,和她無關。

“他不要你了嗎?那你媽媽呢?”

“我媽媽去買菜了。說晚飯給我做魚羹。但她好像也不要我了。”

沈鳶聽得雲裏霧裏,只問:“你想他們嗎?”

“想的。”

“想的話就哭吧。”

江戾搖搖頭,說:“不能哭,哭的話會挨打。”

沈鳶覺得江戾可憐,她還有沈玉娥,但江戾什麽都沒有。她突然想到自己好像見過江戾哭,是夜裏,她睡得正熟,江戾在夢裏哭,沈鳶半夢半醒間聽到過沈玉娥輕拍著哄他。他連哭聲都是小小的,只哭個一兩聲便停止改成了啜泣,生怕吵到別人似的,乖得不行。

沈鳶把他手裏的桃子拿走,生了蟲的壞桃,眼看了就要吃到蟲子,沈鳶把桃子換到沒蟲的那半邊再還到他手裏,摸了摸他的頭。

沈鳶也不敢哭,哭了王振東會更憤怒。

當然,她不哭,他也依舊憤怒。

這個春天沈鳶本該能吃到草莓的,去年沈玉娥在菜園裏移栽了幾株,沈鳶盼著等著,每隔幾天就要過去看看長勢,除草也屬她最勤快。

但沈鳶沒有種植經驗,把草莓長出來的細桿桿當成雜草都給拔了,她也是上學後才知道這個細桿桿學名叫匍匐莖,莖上會長出新苗。

所以今年她照顧的特別小心,不僅自己照顧,還要讓江戾幫著照看。

王振東不是發個一回兩回的酒瘋,次數多了,她們都有了應對的經驗,躲過去也就行了。

難捱的冬天過去,一整個春天沈鳶都沒有再出門,五六月葡萄園要套袋子,那之前,沈玉娥接了糊袋子的零活兒。漿糊是用面粉加水放在小火上攪出來的,比買來的雙面膠還好用,起到防蟲和防日曬作用的低成本紙袋是用舊報紙糊的,裁剪到合適大小的長方形,對折,只留一個口子,把另外兩邊黏住。

江戾搬個小板凳在一旁,負責收晾幹後的紙袋。

沈鳶偶爾幫忙,大多數時間捧著舊報紙看上面的社會事件,都是些過去的年份,過去好久的事,但對於沈鳶而言,都是新鮮事。

她愛看,但認字不多,一本正經地看半天,實際上看不懂什麽。沈玉娥手上的活兒不停,盯著沈鳶小學霸似的模樣,嘴角掛著笑,笑她看不懂還裝認真,但笑了會兒,悲傷從眼底漸漸漫上來。

沈鳶今年八歲,早到了上學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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