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像
關燈
小
中
大
觀音像
入冬的一場薄雪下完, 很快就融化在長街上，毫無蹤跡的流逝而去。
林稚言再見古皓白，是在玉臺的蘇家別院。
趙尤退休後長居在此, 林稚言的手傷還沒好完, 這幾日趁著小寒時節到來，趙尤叫她過來休養，順帶來玉臺陪上了年紀的趙尤解悶說話。
在趙尤眼中，出身名門的林稚言才是真正上得廳堂, 下得廚房的完美淑女。她十分喜歡林稚言。
天光大好的下午, 正坐在露天院子裏看一本詩集的林稚言忽然見到古皓白來了。
“皓白哥, 你怎麽來了？”林稚言喜出望外。
“抽時間來看看趙老太太。”古皓白手裏拎著一個暗紅色的檀木盒子，“送個禮物給她。”
林稚言好奇，“是什麽禮物？”
“你小姑娘家，不懂這些。”古皓白不告訴她，問：“趙老太太人呢？”
“正在樓上聽戲。”林稚言回答，“要我陪你上去嗎？”
院子裏回蕩著流暢明快的黃梅戲歌聲。“不用。”古皓白循聲, 望了望二樓傳來那聲音的軒廳，“我先上去。”
聽黃梅戲是趙尤上了年紀之後的愛好, 昆曲太小家子氣, 京劇又過於磅礴開外。黃梅戲既明快又抒情，似乎兼而有之, 趙尤就愛它這點。
“到底給趙奶奶帶了什麽禮物？說給我聽聽, 我能猜到她喜不喜歡。”林稚言好奇。
“等趙老太太親自打開來，就知道了。不管她喜不喜歡，今天我都要送她這個禮物。”
古皓白轉動黑眸, 掃了掃院子，沒看到停泊了蘇禹初的私人座駕, 問，“你初哥呢？”
“初哥去京都了，蘇氏要在京都大肆開拓新興市場。”林稚言微笑著回答，“大概是沒有爭贏你，今後只能把精力放在事業上了。”
“是嗎？那就好。”古皓白非常讚同蘇禹初收心搞事業。
他也不小了，以往在北城裏呆著，晚上不是上夜店就是去賭場瘋玩，白天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床的生活方式早該改改了。
以前古皓白就愛說他，他不聽，現在經過阮愫的事，他忽然就成功改性了，也挺好。
“我先上去見蘇家主母，然後帶你去外面吃晚飯。”古皓白道。
“皓白哥現在好平易近人，動不動就請人吃飯呢。”林稚言揚唇，瓷白的臉蛋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果然把女朋友找回來了就是不一樣。以前冷得像塊冰，現在暖得像片陽。”
“才不是。”古皓白面上搖了搖頭，心裏卻是讚同林稚言這個說法的。
他拎著那個沈甸甸的一尺長寬的正方形檀木盒上了樓，來到二樓軒廳。
聽見青年靠近的腳步聲，趙尤拿遙控器關了放黃梅戲的音響，靜靜等他來到。
趙尤望著他手裏提的盒子，開始在心裏揣測今日他給她帶來的是什麽厚禮。
“趙老太太，我回北城多日，一直忙於浮事，抽不出時間來看你，今天終於來了。”他一說話，趙尤便知道今日是來者不善。
趙尤記得他小時候，或者他年少時，跟蘇禹初一起到玉臺來吃飯，他跟著蘇禹初一起叫趙尤奶奶，對她用尊稱，跟她請安，“奶奶，您好。”
今日，古皓白稱呼她趙老太太，直喚她“你”，於是這是一場我與你的平等見面。
“你說你回來北城也好些時候了，怎麽都不到玉臺來一次。”趙尤微微笑的看他，喚他在她跟前坐，“來，坐。”
她坐在直挺挺的帶靠背仿古木椅上，身姿很挺拔，這是她身為一代政治家的風采，永遠站如松，坐如鐘。
“總是想來，可是又覺得來一次，總得帶份合適的禮物聊表心意才是。一直找不到什麽禮物適合你，差點想破頭。”
在老者旁邊的靠背木椅上坐下，古皓白把手裏的木盒放到趙尤身邊的紅木圓幾案上，淡淡道，“前陣機緣巧合下，跟我女朋友路過雲城，一起去了趟泰國，她去拜佛時，我給你選了個禮物，今天我親手帶來送給你，感謝你之前對她的教導。”
“以後，她哪裏做得不好，我自己會教，就不勞趙老太太操心了。”故意停頓之後，古皓白再說。
趙尤聽算得上年輕的青年慢條斯理，說完這些充滿了言外之意的話，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愈發顯得玩味。
她不懂一個二十四歲的臭小子憑什麽到她面前來維護一個出身卑微的心機女。
那個女大學生屬實是太僭越了，她居然敢玩弄趙尤一手培養出來的天之驕子。
就算蘇禹初一路交了很多女朋友，傷了很多女孩子的芳心，在護短的趙尤心裏，蘇禹初的所作所為都不算錯。
趙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胡鬧，誰讓他是趙尤的心肝寶貝。
趙尤覺得，他太優秀了，沒辦法，是那些女孩子主動倒貼她。
蘇禹初玩弄女孩子可以，女孩子反過來玩弄他就不行，這是趙尤不可被逆反的雙重標準。
並且，他們蘇家在北城是什麽地位，蘇家人漫不經心說一句重話，滿城的人都會為之提心吊膽，蘇家怎麽能容忍有人把蘇禹初當小醜玩弄。
“聽說古總裁從邊境回來，短時間來就繼承了今天的一切，把偌大的北城攪得不得安寧，以前啊，是我看低了你，還以為你在陸軍部隊裏呆久了，只會耍刀弄槍，接受命令辦事，像個冰冷的國家機器。
沒想到你能文能武，滿腹經綸，果然是將門之後，你爺爺古敬碩特別自豪，最近我們幾個一起聚會，他總愛提他的孫子小皓一回歸家族，就扶搖直上九萬裏。
不瞞你說，以前我們這幾個長輩總以為你會就那樣一直自我放逐在西邊邊境，就這麽荒廢這整整一輩子呢。”
古皓白說風涼話，趙尤也說風涼話，而且，趙尤覺得自己肯定比這個臭小子會說多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為鵬，怒而飛，才能扶搖直上九萬裏。”古皓白笑著回應趙尤的冷嘲熱諷，絲毫不避諱，睜大亮眸，一直瞧著趙尤的眼神凜冽，“我不過就是個凡夫俗子，閑著沒事，就想討女朋友歡心的那種。”
“喲，今日到我這兒來，真是三句話不離你女朋友了。”趙尤感喟。
他老要把話題繞到這個上面，那麽，趙尤就如他願好了，“你女朋友誰啊？是不是當初那個哭著答應我，不會跟蘇禹初在一起，也不會跟古皓白在一起的阮小姐？”
趙尤換了個坐姿，不再那麽端正了，翹起了二郎腿。她從放在案幾上的鏡盒裏掏出老花眼鏡，戴上了，這才準備打開古皓白為她帶來的檀木盒子。
裏面裝的什麽東西，趙尤還有幾絲好奇，老眼昏花的她想看得仔細一些。
她的助手已經告訴她了，古皓白這兩天是特地從蘇城回來北城。
此前他跟蘇禹初一樣，也去了雲城。因為阮愫在雲城遇到危險了，他們兩人就馬不停蹄的為阮愫奔去。
趙尤費盡心思，還是沒能將他們的聯系砍斷。
“讓我看看阮小姐送我什麽了。”趙尤說。
盒子打開來，一座綠色的手工彩繪佛像莊嚴的露臉，制作精良，鐫刻細膩。
趙尤識得這是什麽，藏傳佛教中的觀音，能救世人於八種苦難。
頭戴瓔珞花冠的女菩薩坐在蓮花月輪上，一面二臂，面容姣好，身材纖細，美貌絕倫，纖細柔美的手裏持著冶艷的烏巴拉花。
她掌心向外，作施願印，意為令如願，賜護，以及普渡。
“喲，想不到我們阮小姐還是信佛之人呢？”趙尤驚嘆古皓白今日怎麽為她帶來如此極盡華麗，工藝精絕的禮物。
“她不信。但是……”古皓白支了支腿，慢悠悠告訴趙尤，“她希望你信。”
“我不迷信，我們信的是馬列主義，堅持無神論。”趙尤拒絕接受這禮物，她那個時代的人受的教育就是這些。她不相信這世界有神。
“阮小姐這禮物真是白送了，看來我真是跟她無緣，帶回去吧。告訴阮小姐，有我在一天，她心裏的願都無法如，這世間沒有神，幫不了她。”
趙尤堅持不讓阮愫如願，蘇禹初都被傷到避去京都了，她還想跟古皓白郎情妾意。
今日她想通過古皓白送尊觀音給趙尤，就把這件事了結了，怎麽可能呢。
古皓白低頭，笑了笑，很平靜的告訴戴著老花眼鏡的趙尤：“趙老太太此生榮光無數，信手拈來，全是留名史冊的豐功偉績，真正的是國之棟梁，於是閑來無事在家聽的都是女駙馬，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到老了，還以為自己是個當權者。但是……”
他話鋒一轉，笑意收斂，“今日，我女朋友這心意趙老太太必須收下。”
“憑什麽呢？送我觀音，讓我做救八難度母？”趙尤理解這個意思，是想讓她做女菩薩，讓她綻放佛光，放阮愫一馬。
“趙老太太還記得那年的利國撤僑活動嗎？”古皓白平靜的跟趙尤提起她此生都無法忘懷的事情。
“趙老太太是此活動的總指揮，當時有一隊陸軍特種兵先遣隊被你遣送到危險的交戰區解救華僑，他們孤軍突入重圍，在危險之境只聽你一人的指示行事，當時兩國對峙形勢嚴峻，剛進外交部做事的你為了邀功，一直等到雙方矛盾激化，全世界矚目當地局勢，才做出指示要他們開火。
後來，一直孤立無援的他們被利國反叛軍包圍，無法以少勝多，最後，沒有彈藥，沒有軍火，無一生還，一共有十三個人，他們的名字是陳億緯，羅濤，吳景峰，李平昊，餘勁，趙……”
在古皓白還要口齒清晰的將這些陸軍特種兵的名字一個個說出，趙尤選擇直接打斷了他。
“閉嘴。不準再說。”這些名字，每說一個，就是拿刀在趙尤身上劃一刀。這些名字，趙尤都清楚的記得，就算到死的那天，都還記得。
她上翻眼皮，從老花眼鏡鏡片的上方仰望身材高大，氣質冷硬的古皓白，忽然有些懂了，為何那位像匹野馬的阮小姐鐘意他。
“你都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趙尤以為這件事應該沒人知道，那只是一個非主觀性的失誤，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為了邀功。
“後來他們被追為烈士，封了戰功，家屬都得到了撫恤金，可是人就那樣沒了。其中最小的餘勁年紀才二十一歲，所以，趙老太太就適合被送這尊綠度母，因為趙老太太生來就該是這樣的化身，背負的使命是救苦救難，普度眾生。”
古皓白在故意譏諷並沒有普度眾生的趙尤。
“那次撤僑行動成功了，我們成功解救了五百六十八名的僑胞，帶他們安全回歸祖國。一些代價總是要付出的。那些烈士死得並不冤枉。”趙尤的口氣松了，精神也頹了。
今日，古皓白是做好功課才來找她的，他有跟她平起平坐的籌碼。
趙尤跟他強調：“我沒有做錯任何指揮，只是當時的形勢不適合為他們派去應援。”
趙尤在位時，立下了無數的豐功偉績，以至於晚年退下來，她始終喜歡專權管事，這次大概是太閑了，居然管到這些小年輕談戀愛的事上去了。
古皓白此刻就是來讓她停止她的專權。
“這裏有一支錄音筆，裏面是麻袋突擊隊隊長陳億緯最後的遺言，你聽一下，再決定要不要接受今日我為你帶來的禮物。”
趙尤接過了錄音筆，她不敢聽，雖然明面上那次撤僑活動的部署都是正確的，但是讓那隊特種兵一直孤立無援，她的確指揮失誤了，她不是故意的。
當時的她初出茅廬，場面太棘手了，沒人為她拿主意，她一人獨斷做了決定，只想到了被困的幾百名華僑危在旦夕，沒有想過那隊被秘密遣送到交戰區的麻袋突擊隊的陸軍的性命也是性命。
行動最後成功了，被利國反叛軍關押的華僑全部得到了拯救。
雖然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是人民的利益被維護了。這是他們執政的最高宗旨，人民利益高於一切。
這麽多年過去了，趙尤一直不敢詳細的回憶這件事。
後來，她升官了，位置越來越高。那十三條生命卻離開了世界。他們曾經那麽相信她。她卻沒能帶他們回家。
軍事行動的指揮素來只註重完成目標，一切以人民的利益為重，可是，軍人本身的生命呢。
他們犧牲了自我，才完成了自己的天職。他們也是人，也有家庭，每一次為國出征完畢，也想安全回家。
“一滴觀音淚，以女神成佛。趙老太太如果不介意，我可以給這些烈士的家屬以及蹲料的記者聊一下曾經有一個麻袋突擊隊，為了拯救同胞，犧牲在利國的詳細原委。”古皓白要挾趙尤道。
其實他根本不想，也不會去打擾這些已經逝去的生命，但是今日他就是想挫一下趙尤的銳氣。
她不是神，她也犯過錯，她值得否定自己。
“我沒有做錯！我根本沒有做錯！當時如果提前開火，那幾百名華僑都會死！麻袋的人只能犧牲，只能犧牲！用十三個人換五百六十八個人，這是正確的部署。”
趙尤開始瘋狂嘶吼，一把摘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氣急敗壞的摔在地上，“你到底是怎麽查到的這些事的？！”
“其中一個人，是我戰友的父親。他去了就沒有再回來。這支錄音筆是他留給他妻子的遺物。盡管這樣，他的後代長大之後還是又做了軍人。”古皓白語氣哀傷的說，
“軍人的命是國家的，為人民犧牲是稀松平常的，可是，如果有機會不犧牲呢，你指揮失誤了，如果提前應援，他們不會死。當時形勢太混亂了，沒人細究，媒體只把關註點放在了被羈押的華僑全被毫發無傷的救出了，但是在行動中犧牲的軍人呢？到如今已經很少有人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
“你不是神，你也會失誤，你操控不了一切。這尊觀音，我用阮愫的名義贈與你，盼望趙老太太晚年受觀音庇佑，不再犯任何的錯。”
“古皓白。”趙尤終於認真瞧這些年都把自己放逐在外的青年，問他道，“這個世界，沒有人能是你的對手是不是？不管是誰，你都能找出對方的弱點。”
“錯了，有個人，我找不出她的弱點。”古皓白起身告辭，“就是我用她的名義送給你這尊佛像的那位阮小姐。她身上那種愚笨的勇敢跟我們軍人有點像，能永遠只為一個目標前行。
趙尤這才恍然大悟，阮愫用來打動蘇禹初跟古皓白這兩個天之驕子的東西，不是她的美貌，也不是她的狐媚，而是她的勇敢與赤誠。
“趙老太太，這佛像找泰國佛寺的高僧開過光，選個良辰供起來，吉利。”古皓白建議道。
“我真的是無神論者。替我向阮小姐道謝，這禮物你帶走。”被人拿住把柄的趙尤依舊堅持清高的政治家嘴臉。
“錄音筆我有備份，雖然不能夠給你定什麽罪，也可以毀你一身清譽。”古皓白告訴趙尤適可而止。
“古皓白，你跟蘇禹初到底看上那蠢姑娘什麽？”分別之際，趙尤要個答案。
“說了，一腔孤勇。為了心裏喜歡的人，懸崖絕嶺亦當是平地。”古皓白留下這話，離開了。
軒廳裏靜了下來，先前縈繞的黃梅戲音律已經完全消失了。
太安靜了，趙尤甚至覺得周遭靜得甚至有些可怕，她握著那支錄音筆，看向那尊綠度母。
只有神才配來主宰這個世界，操控眾生。
今日，古皓白讓秉持無神論的趙尤領悟到，原來她不過只是個凡夫俗子。
她不配去管阮愫。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入冬的一場薄雪下完, 很快就融化在長街上，毫無蹤跡的流逝而去。
林稚言再見古皓白，是在玉臺的蘇家別院。
趙尤退休後長居在此, 林稚言的手傷還沒好完, 這幾日趁著小寒時節到來，趙尤叫她過來休養，順帶來玉臺陪上了年紀的趙尤解悶說話。
在趙尤眼中，出身名門的林稚言才是真正上得廳堂, 下得廚房的完美淑女。她十分喜歡林稚言。
天光大好的下午, 正坐在露天院子裏看一本詩集的林稚言忽然見到古皓白來了。
“皓白哥, 你怎麽來了？”林稚言喜出望外。
“抽時間來看看趙老太太。”古皓白手裏拎著一個暗紅色的檀木盒子，“送個禮物給她。”
林稚言好奇，“是什麽禮物？”
“你小姑娘家，不懂這些。”古皓白不告訴她，問：“趙老太太人呢？”
“正在樓上聽戲。”林稚言回答，“要我陪你上去嗎？”
院子裏回蕩著流暢明快的黃梅戲歌聲。“不用。”古皓白循聲, 望了望二樓傳來那聲音的軒廳，“我先上去。”
聽黃梅戲是趙尤上了年紀之後的愛好, 昆曲太小家子氣, 京劇又過於磅礴開外。黃梅戲既明快又抒情，似乎兼而有之, 趙尤就愛它這點。
“到底給趙奶奶帶了什麽禮物？說給我聽聽, 我能猜到她喜不喜歡。”林稚言好奇。
“等趙老太太親自打開來，就知道了。不管她喜不喜歡，今天我都要送她這個禮物。”
古皓白轉動黑眸, 掃了掃院子，沒看到停泊了蘇禹初的私人座駕, 問，“你初哥呢？”
“初哥去京都了，蘇氏要在京都大肆開拓新興市場。”林稚言微笑著回答，“大概是沒有爭贏你，今後只能把精力放在事業上了。”
“是嗎？那就好。”古皓白非常讚同蘇禹初收心搞事業。
他也不小了，以往在北城裏呆著，晚上不是上夜店就是去賭場瘋玩，白天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床的生活方式早該改改了。
以前古皓白就愛說他，他不聽，現在經過阮愫的事，他忽然就成功改性了，也挺好。
“我先上去見蘇家主母，然後帶你去外面吃晚飯。”古皓白道。
“皓白哥現在好平易近人，動不動就請人吃飯呢。”林稚言揚唇，瓷白的臉蛋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果然把女朋友找回來了就是不一樣。以前冷得像塊冰，現在暖得像片陽。”
“才不是。”古皓白面上搖了搖頭，心裏卻是讚同林稚言這個說法的。
他拎著那個沈甸甸的一尺長寬的正方形檀木盒上了樓，來到二樓軒廳。
聽見青年靠近的腳步聲，趙尤拿遙控器關了放黃梅戲的音響，靜靜等他來到。
趙尤望著他手裏提的盒子，開始在心裏揣測今日他給她帶來的是什麽厚禮。
“趙老太太，我回北城多日，一直忙於浮事，抽不出時間來看你，今天終於來了。”他一說話，趙尤便知道今日是來者不善。
趙尤記得他小時候，或者他年少時，跟蘇禹初一起到玉臺來吃飯，他跟著蘇禹初一起叫趙尤奶奶，對她用尊稱，跟她請安，“奶奶，您好。”
今日，古皓白稱呼她趙老太太，直喚她“你”，於是這是一場我與你的平等見面。
“你說你回來北城也好些時候了，怎麽都不到玉臺來一次。”趙尤微微笑的看他，喚他在她跟前坐，“來，坐。”
她坐在直挺挺的帶靠背仿古木椅上，身姿很挺拔，這是她身為一代政治家的風采，永遠站如松，坐如鐘。
“總是想來，可是又覺得來一次，總得帶份合適的禮物聊表心意才是。一直找不到什麽禮物適合你，差點想破頭。”
在老者旁邊的靠背木椅上坐下，古皓白把手裏的木盒放到趙尤身邊的紅木圓幾案上，淡淡道，“前陣機緣巧合下，跟我女朋友路過雲城，一起去了趟泰國，她去拜佛時，我給你選了個禮物，今天我親手帶來送給你，感謝你之前對她的教導。”
“以後，她哪裏做得不好，我自己會教，就不勞趙老太太操心了。”故意停頓之後，古皓白再說。
趙尤聽算得上年輕的青年慢條斯理，說完這些充滿了言外之意的話，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愈發顯得玩味。
她不懂一個二十四歲的臭小子憑什麽到她面前來維護一個出身卑微的心機女。
那個女大學生屬實是太僭越了，她居然敢玩弄趙尤一手培養出來的天之驕子。
就算蘇禹初一路交了很多女朋友，傷了很多女孩子的芳心，在護短的趙尤心裏，蘇禹初的所作所為都不算錯。
趙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胡鬧，誰讓他是趙尤的心肝寶貝。
趙尤覺得，他太優秀了，沒辦法，是那些女孩子主動倒貼她。
蘇禹初玩弄女孩子可以，女孩子反過來玩弄他就不行，這是趙尤不可被逆反的雙重標準。
並且，他們蘇家在北城是什麽地位，蘇家人漫不經心說一句重話，滿城的人都會為之提心吊膽，蘇家怎麽能容忍有人把蘇禹初當小醜玩弄。
“聽說古總裁從邊境回來，短時間來就繼承了今天的一切，把偌大的北城攪得不得安寧，以前啊，是我看低了你，還以為你在陸軍部隊裏呆久了，只會耍刀弄槍，接受命令辦事，像個冰冷的國家機器。
沒想到你能文能武，滿腹經綸，果然是將門之後，你爺爺古敬碩特別自豪，最近我們幾個一起聚會，他總愛提他的孫子小皓一回歸家族，就扶搖直上九萬裏。
不瞞你說，以前我們這幾個長輩總以為你會就那樣一直自我放逐在西邊邊境，就這麽荒廢這整整一輩子呢。”
古皓白說風涼話，趙尤也說風涼話，而且，趙尤覺得自己肯定比這個臭小子會說多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為鵬，怒而飛，才能扶搖直上九萬裏。”古皓白笑著回應趙尤的冷嘲熱諷，絲毫不避諱，睜大亮眸，一直瞧著趙尤的眼神凜冽，“我不過就是個凡夫俗子，閑著沒事，就想討女朋友歡心的那種。”
“喲，今日到我這兒來，真是三句話不離你女朋友了。”趙尤感喟。
他老要把話題繞到這個上面，那麽，趙尤就如他願好了，“你女朋友誰啊？是不是當初那個哭著答應我，不會跟蘇禹初在一起，也不會跟古皓白在一起的阮小姐？”
趙尤換了個坐姿，不再那麽端正了，翹起了二郎腿。她從放在案幾上的鏡盒裏掏出老花眼鏡，戴上了，這才準備打開古皓白為她帶來的檀木盒子。
裏面裝的什麽東西，趙尤還有幾絲好奇，老眼昏花的她想看得仔細一些。
她的助手已經告訴她了，古皓白這兩天是特地從蘇城回來北城。
此前他跟蘇禹初一樣，也去了雲城。因為阮愫在雲城遇到危險了，他們兩人就馬不停蹄的為阮愫奔去。
趙尤費盡心思，還是沒能將他們的聯系砍斷。
“讓我看看阮小姐送我什麽了。”趙尤說。
盒子打開來，一座綠色的手工彩繪佛像莊嚴的露臉，制作精良，鐫刻細膩。
趙尤識得這是什麽，藏傳佛教中的觀音，能救世人於八種苦難。
頭戴瓔珞花冠的女菩薩坐在蓮花月輪上，一面二臂，面容姣好，身材纖細，美貌絕倫，纖細柔美的手裏持著冶艷的烏巴拉花。
她掌心向外，作施願印，意為令如願，賜護，以及普渡。
“喲，想不到我們阮小姐還是信佛之人呢？”趙尤驚嘆古皓白今日怎麽為她帶來如此極盡華麗，工藝精絕的禮物。
“她不信。但是……”古皓白支了支腿，慢悠悠告訴趙尤，“她希望你信。”
“我不迷信，我們信的是馬列主義，堅持無神論。”趙尤拒絕接受這禮物，她那個時代的人受的教育就是這些。她不相信這世界有神。
“阮小姐這禮物真是白送了，看來我真是跟她無緣，帶回去吧。告訴阮小姐，有我在一天，她心裏的願都無法如，這世間沒有神，幫不了她。”
趙尤堅持不讓阮愫如願，蘇禹初都被傷到避去京都了，她還想跟古皓白郎情妾意。
今日她想通過古皓白送尊觀音給趙尤，就把這件事了結了，怎麽可能呢。
古皓白低頭，笑了笑，很平靜的告訴戴著老花眼鏡的趙尤：“趙老太太此生榮光無數，信手拈來，全是留名史冊的豐功偉績，真正的是國之棟梁，於是閑來無事在家聽的都是女駙馬，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到老了，還以為自己是個當權者。但是……”
他話鋒一轉，笑意收斂，“今日，我女朋友這心意趙老太太必須收下。”
“憑什麽呢？送我觀音，讓我做救八難度母？”趙尤理解這個意思，是想讓她做女菩薩，讓她綻放佛光，放阮愫一馬。
“趙老太太還記得那年的利國撤僑活動嗎？”古皓白平靜的跟趙尤提起她此生都無法忘懷的事情。
“趙老太太是此活動的總指揮，當時有一隊陸軍特種兵先遣隊被你遣送到危險的交戰區解救華僑，他們孤軍突入重圍，在危險之境只聽你一人的指示行事，當時兩國對峙形勢嚴峻，剛進外交部做事的你為了邀功，一直等到雙方矛盾激化，全世界矚目當地局勢，才做出指示要他們開火。
後來，一直孤立無援的他們被利國反叛軍包圍，無法以少勝多，最後，沒有彈藥，沒有軍火，無一生還，一共有十三個人，他們的名字是陳億緯，羅濤，吳景峰，李平昊，餘勁，趙……”
在古皓白還要口齒清晰的將這些陸軍特種兵的名字一個個說出，趙尤選擇直接打斷了他。
“閉嘴。不準再說。”這些名字，每說一個，就是拿刀在趙尤身上劃一刀。這些名字，趙尤都清楚的記得，就算到死的那天，都還記得。
她上翻眼皮，從老花眼鏡鏡片的上方仰望身材高大，氣質冷硬的古皓白，忽然有些懂了，為何那位像匹野馬的阮小姐鐘意他。
“你都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趙尤以為這件事應該沒人知道，那只是一個非主觀性的失誤，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為了邀功。
“後來他們被追為烈士，封了戰功，家屬都得到了撫恤金，可是人就那樣沒了。其中最小的餘勁年紀才二十一歲，所以，趙老太太就適合被送這尊綠度母，因為趙老太太生來就該是這樣的化身，背負的使命是救苦救難，普度眾生。”
古皓白在故意譏諷並沒有普度眾生的趙尤。
“那次撤僑行動成功了，我們成功解救了五百六十八名的僑胞，帶他們安全回歸祖國。一些代價總是要付出的。那些烈士死得並不冤枉。”趙尤的口氣松了，精神也頹了。
今日，古皓白是做好功課才來找她的，他有跟她平起平坐的籌碼。
趙尤跟他強調：“我沒有做錯任何指揮，只是當時的形勢不適合為他們派去應援。”
趙尤在位時，立下了無數的豐功偉績，以至於晚年退下來，她始終喜歡專權管事，這次大概是太閑了，居然管到這些小年輕談戀愛的事上去了。
古皓白此刻就是來讓她停止她的專權。
“這裏有一支錄音筆，裏面是麻袋突擊隊隊長陳億緯最後的遺言，你聽一下，再決定要不要接受今日我為你帶來的禮物。”
趙尤接過了錄音筆，她不敢聽，雖然明面上那次撤僑活動的部署都是正確的，但是讓那隊特種兵一直孤立無援，她的確指揮失誤了，她不是故意的。
當時的她初出茅廬，場面太棘手了，沒人為她拿主意，她一人獨斷做了決定，只想到了被困的幾百名華僑危在旦夕，沒有想過那隊被秘密遣送到交戰區的麻袋突擊隊的陸軍的性命也是性命。
行動最後成功了，被利國反叛軍關押的華僑全部得到了拯救。
雖然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是人民的利益被維護了。這是他們執政的最高宗旨，人民利益高於一切。
這麽多年過去了，趙尤一直不敢詳細的回憶這件事。
後來，她升官了，位置越來越高。那十三條生命卻離開了世界。他們曾經那麽相信她。她卻沒能帶他們回家。
軍事行動的指揮素來只註重完成目標，一切以人民的利益為重，可是，軍人本身的生命呢。
他們犧牲了自我，才完成了自己的天職。他們也是人，也有家庭，每一次為國出征完畢，也想安全回家。
“一滴觀音淚，以女神成佛。趙老太太如果不介意，我可以給這些烈士的家屬以及蹲料的記者聊一下曾經有一個麻袋突擊隊，為了拯救同胞，犧牲在利國的詳細原委。”古皓白要挾趙尤道。
其實他根本不想，也不會去打擾這些已經逝去的生命，但是今日他就是想挫一下趙尤的銳氣。
她不是神，她也犯過錯，她值得否定自己。
“我沒有做錯！我根本沒有做錯！當時如果提前開火，那幾百名華僑都會死！麻袋的人只能犧牲，只能犧牲！用十三個人換五百六十八個人，這是正確的部署。”
趙尤開始瘋狂嘶吼，一把摘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氣急敗壞的摔在地上，“你到底是怎麽查到的這些事的？！”
“其中一個人，是我戰友的父親。他去了就沒有再回來。這支錄音筆是他留給他妻子的遺物。盡管這樣，他的後代長大之後還是又做了軍人。”古皓白語氣哀傷的說，
“軍人的命是國家的，為人民犧牲是稀松平常的，可是，如果有機會不犧牲呢，你指揮失誤了，如果提前應援，他們不會死。當時形勢太混亂了，沒人細究，媒體只把關註點放在了被羈押的華僑全被毫發無傷的救出了，但是在行動中犧牲的軍人呢？到如今已經很少有人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
“你不是神，你也會失誤，你操控不了一切。這尊觀音，我用阮愫的名義贈與你，盼望趙老太太晚年受觀音庇佑，不再犯任何的錯。”
“古皓白。”趙尤終於認真瞧這些年都把自己放逐在外的青年，問他道，“這個世界，沒有人能是你的對手是不是？不管是誰，你都能找出對方的弱點。”
“錯了，有個人，我找不出她的弱點。”古皓白起身告辭，“就是我用她的名義送給你這尊佛像的那位阮小姐。她身上那種愚笨的勇敢跟我們軍人有點像，能永遠只為一個目標前行。
趙尤這才恍然大悟，阮愫用來打動蘇禹初跟古皓白這兩個天之驕子的東西，不是她的美貌，也不是她的狐媚，而是她的勇敢與赤誠。
“趙老太太，這佛像找泰國佛寺的高僧開過光，選個良辰供起來，吉利。”古皓白建議道。
“我真的是無神論者。替我向阮小姐道謝，這禮物你帶走。”被人拿住把柄的趙尤依舊堅持清高的政治家嘴臉。
“錄音筆我有備份，雖然不能夠給你定什麽罪，也可以毀你一身清譽。”古皓白告訴趙尤適可而止。
“古皓白，你跟蘇禹初到底看上那蠢姑娘什麽？”分別之際，趙尤要個答案。
“說了，一腔孤勇。為了心裏喜歡的人，懸崖絕嶺亦當是平地。”古皓白留下這話，離開了。
軒廳裏靜了下來，先前縈繞的黃梅戲音律已經完全消失了。
太安靜了，趙尤甚至覺得周遭靜得甚至有些可怕，她握著那支錄音筆，看向那尊綠度母。
只有神才配來主宰這個世界，操控眾生。
今日，古皓白讓秉持無神論的趙尤領悟到，原來她不過只是個凡夫俗子。
她不配去管阮愫。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