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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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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綰後記(1)

過了年, 剛開春,素膳滿二十六歲了。她自己正春風得意,覺得長大一歲更添一份沈穩, 折綰卻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一般,走哪裏跟哪裏, 讓她覺得自己像個三歲娃娃。

素膳又甜蜜又緊張,覺得自己可能辦錯了事情——不然總跟著她做什麽呢?

她反省自己,最終沒有反省出什麽來。她一直很乖的。

於是更乖了, 今日吃了幾碗飯都要報備一聲。

直到進了三月裏, 院子裏的藤蘿長出了綠葉子, 折綰肉眼可見的更加緊張起來, 將素膳叫到了身邊。

“素膳,你來。”

“阿姐, 怎麽了?”

素膳走過去, 笑著道:“你看著像是要去打仗一樣。”

折綰:“我要帶你去寺廟裏住一段日子。”

素膳不明所以但還是道:“好啊, 我都聽阿姐的。”

到閩南後, 折綰就讓素膳改了稱呼,“不準再叫姑娘了。”

素膳在她面前一向呆呆的, 瞪直了眼睛慌張問:“那叫什麽啊?”

折綰:“阿姐。”

這樣啊,素膳松口氣, 高高興興地喚起了阿姐。

她本來就跟著姑娘姓折, 喊阿姐毫不違和。外人都知道她是阿姐最喜歡的寶貝疙瘩妹妹。

因要去寺廟, 她開始收拾起行禮來, “去寺廟裏住多久啊?我們要帶幾套衣裳?”

折綰也不知道, 她道:“多帶幾套吧。”

她只求佛祖保佑, 讓素膳平平安安的渡過這個劫。

上輩子,素膳就死於今年的春日裏。

她嘆息一聲, “素膳,到了佛前,你要誠心誠意的祈禱。”

素膳終於覺得事情不對了,“是不是我病了?”

藥石無醫,所以姑娘只能求神佛了?

折綰:“沒有,你別咒自己。”

素膳撒嬌:“阿姐,到底怎麽了嘛。”

折綰支支吾吾的,“我做了一個夢。”

素膳:“什麽夢?”

折綰:“我夢見……夢見你去世了。”

素膳就捂著嘴巴笑起來,“哈!哈!”

阿姐關心她的樣子真好笑!

怎麽就因為做了一個夢就要去寺廟裏面了呢?

但阿姐既然說了,她是不可能拒絕的。

就當是給自己休息休息了,管鋪子也很累的。她就要去鋪子裏面交代事情,“我去去就回。”

折綰:“我跟你一塊去。”

行吧。

素膳:“我騎馬去,阿姐要不要跟我騎一匹馬啊?”

折綰點頭,“行,我看著你。”

素膳美滋滋的想:阿姐可真是愛護她。

但等到了寺廟裏,她開始饞肉了,即便阿姐在身邊也不是那麽的有用。她偷偷問,“什麽時候回去呀?”

折綰:“來的時候就叫你誠心誠意的,這才幾天,怎麽就饞肉了?”

素膳不好意思的摸摸頭:“那我再忍忍。”

又忍了幾天,過了那個饞勁,倒是有耐心拜佛了。她跪在佛前,認真的祈禱:“佛祖保佑我家阿姐這一輩子順順暢暢,下輩子投個好人家,下下輩子也是。”

“求您保佑她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如同現在一般快活。”

求完了,她又有些不放心的問:“阿姐,你如今是快活的吧?”

折綰很肯定的道:“快活,很快活。”

素膳拍拍胸口,“那我就放心了。”

折綰也誠信得很,她每日天不亮起來做功課,撿佛豆,抄佛經,捐香油錢,事事盡善盡美。

她常年來往於寺廟,又有特殊的身份,各個寺廟的方丈和師太都對她熟悉得很。她如此模樣,倒是讓方丈出了門,親自問道:“可是有所求?”

折綰點頭,溫聲道:“是有所求,且所求甚大,怕佛祖怪罪,又怕佛祖不應。”

方丈:“神庇眾生,所見頗多,不會怪罪。”

折綰:“方丈覺得,神佛會應我心嗎?”

方丈笑著道:“不若問問。”

折綰好奇,“怎麽問?”

方丈:“問心。”

他道:“你問心,此事成不成。”

折綰:“我自然是希望成的。”

方丈:“那就是成。你有慧根,身有靈護,碰見事情便不要問佛,只問自己。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心有所念,必有回響,簡單得很。”

折綰因為這句話莫名的安心下來,“若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等她走了,小和尚好奇問,“師父,這是真的嗎?”

方丈看了他一眼,眼皮子都沒有掀開,“你覺得是真的就是真的,是假的就是假的。”

小和尚嘀嘀咕咕:“這不就是忽悠人嗎?”

但那位好心的折施主眼見的就好多了,還帶著另外一位施主去爬了寺廟後頭的山,回來的時候摘了一懷的花,還給了他一支。

小和尚把它插在了花瓶裏,日日精心呵護。

師父說這位折施主是有慧根的,他跟著沾染一些靈氣,將來好做方丈。

方丈瞧見了好笑道:“你這花可沒有根。”

小和尚苦惱,“那可怎麽辦呢?”

三年後,他再次看見了這兩位施主。

不過這次是年歲小的施主拉著折施主來,小和尚過去給她們送齋飯,正好聽見小的問,“怎麽總是夢見咱們去世呢?三年前是夢見我,如今是夢見你自己了,這可怎麽辦?”

大一點的施主笑著道:“上次你沒事,這次我肯定也沒事。”

可小的不放心,依舊要在寺廟裏面住兩個月。

小和尚還挺喜歡的,兩位施主都很和善,依舊時不時去爬山,還很喜歡花草,在齋房裏種了起來,又送了一盆垂絲海棠給小和尚。

小和尚暈暈乎乎的抱著海棠花回去,寶貝一般的養著。同屋的小和尚不解,“這底下埋著佛祖麽?”

小和尚:“你不懂,這底下有慧根。”

這回有根了吧。

他將來可以做方丈了吧?

……

度過了兩個大劫,第二年折綰松快了許多。開春種下花,夏日旺盛得很。

但炎炎烈日,黃昏才得了些涼意。折綰吃了晚膳,這才背著簍子在花田裏穿梭,沒一會兒就摘了滿滿一籮的花。

素膳蹲在一邊吃西瓜,等折綰過來,她抱起另外一半瓜遞過去,“阿姐,可甜了。”

折綰接過吃了一口,“是很甜。”

兩人一塊往家走,夏日晚間的風吹得人心裏舒坦,素膳啃完最後一塊瓜,丟掉瓜皮,小聲道:“孫姐姐還是決定回丹陽一趟了?”

折綰點頭,“是,父母將逝,最後一面是要見的。”

素膳嘆息,“她也真是不容易。”

折綰:“雁雁和瑩瑩也正好在丹陽一帶游玩,我已經寫信去給她們了,讓她們直接去丹陽。”

素膳:“阿隼也要從書院回來陪著去吧?”

折綰:“嗯,寫信去了的,估摸著明日就該回了。”

走了一段路,素膳將折綰身上的背簍接過來背上,而後道:“阿隼讀書厲害,已經考中了舉子,就等明年京都春闈了——等考中狀元,怎麽著也該把他跟雁雁的婚事辦了吧?”

折綰好笑,“阿隼心裏主意正得很,雁雁也是個有主見的,咱們不用管,只隨他們去。反正都是自家孩子,怎麽樣都行。”

墨月等在不遠處的田埂上,見了兩人來便點了燈,提著燈籠過來接,“素膳姐姐,奴婢背著吧。”

素膳:“不必,也不重。”

折綰好奇問,“你怎麽過來了?”

墨月笑著道:“茗媽媽一家子人到了。”

年初,素蘭就讓人去接茗媽媽等人來閩南長住,現在是終於到了。

折綰便跟素膳腳步邁得大了些,“那咱們快些回去。”

又道:“跟素蘭說了嗎?”

墨月:“蟬月騎著馬去的鋪子裏面叫素蘭。”

等折綰一行人回家的時候,素蘭已經跟茗媽媽抱著哭得歡快。茗媽媽見了她就下跪,“夫人,老奴可見著您了。”

折綰連忙將人扶起來,“往後不可如此了。”

幾個人說了一會話,素蘭帶著婆母和丈夫兒子回了隔壁的院子,茗媽媽卻後了一步,跟折綰道:“夫人,大少夫人托我帶了不少的東西來,還給您捎了信。”

折綰納罕,“還寫了信來啊。”

明/慧成婚兩年,倒是跟她沒有多通書信,只客氣的來往年禮。

她接過信,沒有急著打開,只跟茗媽媽說家常:“京都一切還好?”

茗媽媽:“好得很,宋大夫人跟越王妃兩個還起了個詩社,崔娘子的鹵肉鋪子越來越好了。”

她說了些京都的趣事,說得口幹舌燥,大概說了一刻鐘才恭恭敬敬的離開。素膳笑著道:“茗媽媽這是給您表忠心呢。”

便連女兒那裏也不急著去,只給舊主子說往昔。

折綰拆開信溫和道:“等她住些日子,安心下來便好了,她如今是不安心,便來拜山頭。”

在茗媽媽的心裏,山頭依舊是她,不是素蘭,所以依舊誠惶誠恐的。

這會子功夫,她已經看完信了。信上說一切都好,川哥兒好,刕鶴春好,趙氏等人都很好,讓她不用擔心。

素膳湊過來瞧了一眼,琢磨道:“這是報平安?”

折綰:“是,字裏行間很是歡喜,過得應該還不錯。”

她道:“還望她一直歡喜下去才是。”

這個孩子很愛笑,她曾經很是喜歡。

第二日,素蘭又帶著一家子人過來吃席。她只有一個兒子,小名叫小老虎,如今大了,自然不能再叫這個名字,便讓她取名。

“之前大名也叫虎,可總覺得不好。主家,你給他取個吧?”素蘭笑著道:“趁著他沒去學堂之前。”

折綰已經很久沒有給孩子取名字了,她猶豫了一瞬,道:“你看淳風怎麽樣?”

素蘭:“淳風……挺好的。”

她歡喜道:“快,虎哥兒,快給主家磕頭。”

這是禮。折綰受了。中午備了席面,剛吃了一會,墨月便說阿隼回來了。折綰連忙起身出去,孫晴霄躬身行禮,溫聲道:“折姨母,我方才已經去看過姨母了,她說我們明日走正好,讓我來跟你說一說。”

折綰想了想,還是叮囑他,“你如今大了,四處要穩重,這次跟著去丹陽,更要看顧好你姨母,別讓她被人欺負了。”

她道:“阿隼,咱們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孫晴霄點頭,“我懂的。”

孫家的外祖父外祖母還講禮,大舅母面子上過得去,但大舅舅卻看姨母不順眼,幾次在外暗暗敗壞姨母的名聲,還是折姨母用了刕鶴憫大人的關系才讓流言“清者自清”,後頭又用英國公府和太後六個字壓過去,這才將人治得服服帖帖的。

但若是壓尋常人家,哪裏用得上這麽多名號,只有血緣親族罷了,打斷骨頭連著筋,姨母顧忌兩老在世,總是不願意做絕。

折綰:“你素蘭姨母的家裏人來了,我現在不好過去陪你姨母,等晚上再去,你讓她溫一壺好酒。”

孫晴霄就笑起來,“我記得的。”

姨母們如今都很愛喝點小酒,再配點菜,還要搭些果子汁水,這般一喝,一吃,就是一下午,一晚上。

折綰等他走了剛回去,素膳就湊著腦袋過來了,“阿姐,你今晚去孫家啊?”

折綰點頭,“我不回來睡,你自己早些睡,別又看話本子熬夜。”

素膳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她先是喜歡看戲,聽戲,後來卻不愛去戲園子了——沒別的緣由,費錢。

還不如買些話本子回來看,反正一個是聽,一個是看,左右是一樣的。

不過……

硬要說其他的緣由,其實也是有的。

她回去跟折綰抱怨,“我平日裏愛看柳葉居士的話本子,每次出書,我也是親自去買的,這回去買,掌櫃的竟然暗示柳葉居士想跟我有點話本子裏面的事情……”

折綰悶笑出聲。她樂道:“長得如何啊?”

素膳:“沒看過,我嚇得跑了。”

折綰一根手指頭戳她額頭,“沒出息。”

素膳:“之前去聽戲,那邊的班主也領著一個好看的戲子過來……”

所以她後來也不樂意去了。

折綰哈哈大笑。直到去了孫家,還是忍不住樂道:“我們家素膳還是太老實了。”

孫三娘正忙著收拾箱籠,聞言擡頭,好笑道:“也就只有你覺得她老實巴交的——聽聞她最近有個名號,叫做笑面將軍,素膳在外頭可是厲害得很。”

折綰:“生意場的事情又不一樣了嘛。”

孫三娘拿出帕子扇扇風,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咕嚕咕嚕喝下去,笑著道:“她最近不是又做了一筆大生意麽?”

她唏噓道:“我還記得剛見素膳的時候,她低著頭,跟在你身後,像個影子似的。”

“後頭你逼著她出來做生意,我還覺得你多慮了,若是疼愛她,將她金銀珠寶養起來也是好的,何必要出門在外跑,累得很。”

但現在卻是明白了。

她給折綰倒了一杯茶,“你把她養得很好。”

折綰:“她本來就很好。”

孫三娘笑起來,“是,是很好。”

兩人坐在一塊說話,婆子丫鬟們就散了去,折綰低聲問,“你這回去多久?”

孫三娘惆悵道:“等爹娘下葬就回來。”

折綰:“那你多註意你家兄長,別被欺負了去。”

孫三娘便眼眸冷下去,道:“阿綰,你放心,沒了爹娘,他反而不敢把我怎麽樣了,還要放下身段來巴結我。”

折綰聞言楞了楞,而後倒是認同的點了點頭,“你這話說的也不錯。”

孫家長子之前敢橫,確實是因著孫三娘不願意在父母彌留之際做絕。

孫三娘:“他當時是想破罐子破摔了,但等這罐子真破的時候,反而會舍不得。”

“他如今還想掣肘我?他可不敢。”

折綰拍拍她的手:“你心裏有數就好。”

孫晴霄親自提著食盒過來了。折綰正好跟他說虎哥兒的事情,“我給取了名字,如今喚作徐淳風。他比你小幾歲,但聽說讀書厲害,如今來了閩南,肯定是要去書院的。”

孫晴霄便道:“我待會回去就寫信一封,請同窗師友多照看他些。”

折綰溫和道:“——你素蘭姨母是這個意思。她一直不在虎哥兒身邊,如今事事都操心著。只不碰巧,你明日就要走了,今日又忙,她不好過來煩你。等你回來,她定要好好謝你的。”

孫晴霄連忙擺手,“自家人,這是小事。”

孫三娘:“若是好相處,又是素蘭的兒子,是自家人,做個兄弟也是好的,以後你為官,天南地北的,我們都幫不上你,也不懂官場,但有個人能與你通通信,我們也能放心些。”

孫晴霄笑起來,“我知道姨母的擔心。”

他又提著食盒走了。折綰感慨,“阿隼孝順得很,也確實長大了。”

一晃神,孩子們都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

孫三娘小聲道:“我頭上長了一根白頭發!”

折綰也跟著壓低聲音,“扯了嗎?”

孫三娘:“沒扯,梳頭的婆子說扯一根白十根。”

折綰:“還有這般的說法?”

孫三娘:“我也是第一次聽聞。”

折綰:“那你想扯嗎?”

孫三娘:“留著吧,只要換洗頭的膏了,換個能生黑發的。”

折綰悶悶笑起來,“是該換了,說句實在話,你頭上這股柚子味我真聞不習慣。”

孫三娘白她一眼,“柚子味很好聞的,你頭上的桂花味我才聞不慣。”

折綰第二天清晨送走了她,回去的時候讓素膳聞一聞,“我覺得好聞的啊。”

素膳熬了一個通宵看話本!折綰回來的時候還在看呢。幸而她眼疾手快把話本藏起來,裝作剛醒的模樣湊過去聞了聞,“好聞的。”

折綰:“我也覺得!”

素膳:“你昨晚是不是一直跟孫姐姐說話去了?沒睡吧?我跟你再睡吧?”

折綰:“行。”

素膳:“去你屋子吧?”

折綰:“好啊。”

素膳松一口氣。

逃出一劫。

但話本裏面的故事還沒有看完呢,睡到下午起來再偷偷看吧。

……

袁耀見夫人風風火火的進了門,又風風火火的出了門。他見怪不怪,只問兒子,“你阿娘做什麽去?”

袁家大郎道:“孫家姨母今日從丹陽回來,估摸著去她那邊了。”

袁耀便了閉了嘴巴,嘖了一句,“你阿娘每日忙得很。”

袁夫人——姓徐名琴,確實忙得腳不沾地。她還有一樁大事要跟姐妹們說。

孫三娘剛從丹陽回來,才進屋。她去了三個月——本是想等爹娘下葬就走的,但去的時候,爹娘見了她,彌留之際說了許多的好話,人死其言也善,回憶往昔,人死債消,她哀傷之餘,便又為爹娘守了三個月的墓。

先讓阿隼回書院讀書,準備明年的春闈,只留下了雁雁和瑩姐兒跟著。她也沒讓兩個孩子跟自己住在墓前,只讓兩人住在她買的宅子裏。

如她所想,爹娘一死,大哥對她也沒了那股氣勢,反而老老實實起來,整個人諂媚得很,對她低下了頭顱。

她是夏日走的,回來都入秋了。屋子裏倒是幹幹凈凈,只她從丹陽帶了許多東西回來要歸置,便亂得很。

丫鬟婆子們都在搬箱籠,等搬完了,孫三娘一轉身,便見徐姐姐憋著話坐在那裏。

這回雁雁和瑩姐兒都跟著回來了,見她這般也好奇地很,只不敢亂問長輩的話。

折綰便將兩個小的趕了出去,給孫三娘和徐琴都沏了茶。

徐琴喝茶堵嘴巴。

孫三娘樂道:“徐姐姐,你要是有什麽話便直接說。”

徐琴:“等你忙完,我憋得住。”

折綰可憋不住:“到底什麽事情啊?”

徐琴:“哎喲!你們這麽一個個的問,我哪裏憋得住嘛!”

折綰和孫三娘都笑得不行,“那你就說嘛。”

於是,孫三娘還沒有來得及說丹陽郡的事情,徐琴就大聲道:“我娘家的族長找到我,說要給我單寫一本傳記。”

孫三娘眼睛亮起來,“這可是大事。”

按照當地的規矩,外嫁女是不能入族譜的。這是老祖宗的定下的規矩,後人輕易不敢違背。

可有了出息的外嫁女該如何拉近關系,為自家門楣添光耀呢?

祖宗是死的,後人是活的,於是就有了給外嫁女寫傳記的事情。

他們將傳記跟族譜一塊珍藏在祠堂,受後人傳承和供養。

徐琴笑著道:“我可是徐家第一個寫傳記的。”

折綰很是為她高興,“這是你應得的。”

徐琴便很是感激折綰,“當初,我在京都的時候舉步維艱,連門都不敢出,還是見了夫人您,我才有了現在的成就。”

所以即便她現在成了別人恭恭敬敬叫的夫人,她也一直對折綰恭謹著。

折綰溫和道:“這都是從前的事情了,哪裏就值得你一直說,徐姐姐,你能走到今日,是你自己聰慧能幹。”

徐琴:“我就喜歡跟夫人說話,夫人一直肯定我。”

她說著說著還要哭,折綰趕緊道:“多大的人了啊。”

孫三娘:“叫廚子做個鍋子吃吧?正好配著徐姐姐的眼淚下菜。”

徐琴用帕子擦眼淚,“快別打趣我了,我是太激動了。”

她感慨道:“我哪裏想得到今日啊。”

直到回去的時候,她已經醉醺醺了,還拉著大兒媳婦的手道:“我當時在京都,聽不懂別人說話,別人也聽不懂我說話,你父親就買了個妾室回來,由她代替我出門走親。”

大兒媳婦是袁耀做了閩南知州之後為兒子求娶的閩南望族,賢良淑德,聰慧伶俐,很是孝順,徐琴極為喜歡,平日裏相處得跟親母女一般。但這些微末時候的事情,她一直沒跟兒媳婦說。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緣由,就是不願意說那些事情。

這回喝了酒,她倒是想說一說了。她嘀嘀咕咕道:“我做姑娘的時候,是多麽利索一個人,爹娘寵愛我,兄姐愛護我,我自小就跟著去茶園,沒嫁人的時候,我還管著一個茶園的活呢。”

徐琴:“可是嫁了人,到了京都,我就先成了個啞巴,後頭又成了個聾子,最後成了個膽小鬼,連門也不敢出了。”

她哽咽起來,“你不知道,當時你折姨母點名要見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顫抖的。”

她的大兒媳婦眼眸柔得很,憐惜的問,“後來呢?”

徐琴:“後來我是帶著你小妹妹去的,她會說京話。她就給我和你折姨母做了中間人,這才能互相說上話。”

她躺在床上回憶道:“那時候,我多自卑啊,我都不敢擡頭。我結結巴巴的跟夫人說,我不會說京都話,讓她不要見怪。”

可是夫人說……

“夫人說——沒關系的,我也不會說閩南話。”

袁家大少夫人臉上露出笑容,“像是折姨母說的話。”

徐琴點頭,“是啊,她很是為人著想。後來還跟我說,哪裏有人生來就會說閩南話和京都話,都是學的。有些人學得快,那是老天爺賞飯吃,有些人學的慢,那是老天爺賞了別的飯吃,學話這碗飯賞得不多罷了。”

她說到這裏又有些埋怨起來,“我其實學得很快的,我跟著素蘭和素膳學京都話,她們跟著我閩南話,我們同一時間學會各自話的。”

她還是有天賦的。只是:“你父親卻不好好的教我,也不願意花那個錢請個教京都話的先生來——可他卻願意花錢買個妾室來!”

大少夫人也跟著一塊道:“是啊,現在想想,父親真是太過分了。”

徐琴:“誰說不是呢。只是當時我還覺得挺好的,有個人可以為家裏出去交際了,是好事……是我後來出門了,有了自己的底氣了,這才後知後覺的開始不滿。”

人沒底氣的時候,連不滿都沒有。

不是不敢,是根本不會生出不滿來。

大少夫人便問,“後來呢?那個妾室是被發賣了嗎?”

徐琴便沈默起來,最後搖了搖頭,“你父親回閩南的時候,是要把她賣了的,我沒讓,讓她留在京都的宅子裏面看屋子了。”

她小聲道:“男人真是心狠啊,當時我還以為他很喜歡她呢,為此還吃醋過,結果他把她當個玩意,活生生一個人,說賣就要賣。”

妾室雖然有些小心思,但對自己和孩子們都還行,日日還要挑水做飯,後頭又給她梳頭描妝容,事事盡心盡力,如今想起來,那些她當時有些厭煩小心思也覺得情有可原了。

“她總要為自己謀一條生路的,只要沒有壞心眼,也算不得壞。”

大少夫人便道:“這是您心地良善,她碰見好主母了,也是她的造化。”

徐琴嘆息,“如同你折姨母說的,萬事往前走,想開些,便覺天地寬廣,再回頭看曾經,那妾室也不過是一粒塵埃罷了,礙不著我什麽。”

大少夫人此後她睡下,這才起身往回走。路上碰見了小妹妹。袁家的小女兒袁蕊是招了女婿在家裏的,所以也住在袁家沒有出去。

兩人倒是相處得還行,見了面就笑,大少夫人道:“母親剛剛睡下,你這會子過去倒是吵醒了她。”

袁蕊:“多謝嫂嫂了。”

她轉身跟著嫂嫂一塊走,大少夫人就好奇問,“剛剛母親說你跟著她去英國公府,為她和折姨母做中間人?”

袁蕊笑起來,“是啊,我當時也還小得很呢,但膽大。”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從前,而後道:“我現在還記得,折姨母見了我就笑,誇我好看,還給了我一個紅封。”

她看看左右,小聲道:“後頭父親就跟著刕知州大人做事情了,他家的女兒是要留在家裏招婿的,不外嫁,於是父親便也學了,給我也招了女婿。”

原來這其中還有這麽樁緣故。

大少夫人捏捏小妹妹的手,“正好,你留在家裏,還能給我幫襯幫襯。”

袁蕊攀著她的手,“你不嫌棄就好了,我也幫不了你什麽。但是阿嫂,我跟你說個事情,你先不要告訴阿娘。”

大少夫人好奇,“什麽事情啊?”

袁蕊小聲道:“我準備搬出去住。”

大少夫人心一跳,既有些高興又極為舍不得,“你怎麽想的?”

袁蕊:“你也知道,我想養個戲班子,可父親母親都不願意。若是搬出去了,我也就能養了。再者,我也大了,都已經成了婚,哪裏還好跟父母一塊住,母親有你照顧著,我心裏是放心的,心中無牽掛,搬出去也好嘛,等我外頭住膩了,再回來。”

大少夫人這下子也誠心誠意的道:“你隨時回來,你的屋子肯定都在。”

她跟袁蕊分開,回到屋子裏發呆,心腹婆子過來,小聲問,“少夫人,您怎麽了?”

大少夫人:“阿蕊說要搬出去,我在想,是不是我露出了些什麽不滿來?”

心腹婆子:“萬萬不會,您即便私下裏抱怨些什麽,可心裏是念著她的,哪裏會有不滿。”

大少夫人也覺得是,嘆息道:“我之前確實不滿過,只覺得她在家裏,我不好放開手腳做事,頗有拘束,如今她要走了,我倒是舍不得,阿蕊和婆母都是好人,我反而有些小肚雞腸了。”

婆子便勸解道:“您沒有壞心,對家裏又是盡心盡力的,哪裏就稱得上小肚雞腸?只您是人,不是聖人,哪裏就能毫無自己的情緒了?”

大少夫人便笑起來,“多虧有你在我身邊。”

她站起來,“大少爺快回來了,去煮一碗醒酒湯吧。”

***

秋日,孫晴霄要去京都了。瑩姐兒和雁雁商量著一塊去住半年。瑩姐兒回去看看宋玥娘等人,雁雁覺得去京都住一住也不錯,便跟折綰和孫三娘說了。

折綰點頭,“好啊,你們三個一塊,我也放心些。”

她笑著道:“到了京都,記得常進宮看看太後娘娘,她常寫信來念叨你們兩個呢。”

瑩姐兒:“大伯母放心,我們知曉的。”

折綰:“也幫我去看看你大舅母,她前陣子還寫信說身子不好。”

結果瑩姐兒他們剛走,折綰就收到了玉岫送來的信。

玉岫要回丹陽一趟。

她在信裏說,父母身子不好,寫了好幾次的信來,說在夢裏夢見她了。玉岫每每收到信都傷心不已,終於決定要回來一趟。

“孩子們都已經長大,兒媳婦能頂起家裏的事情,婆母身子康健,一直勸我回家看看,我還有什麽可顧慮的呢?”

她還要帶著平哥兒回來,“只他一個沒有成婚,還能使喚使喚。”

折綰便跟孫三娘說了此事,“快試試我最新做出來的芙蓉膏,用了之後臉上潤滑了不少,眼角的皺紋都沒了。”

孫三娘打了個哈欠,“你放心,她風塵仆仆的,路上舟車勞頓,定然是沒有咱們臉色好。”

這倒也是。

折綰笑盈盈的躺在搖椅上搖啊搖,“咱們多久沒見了?”

孫三娘:“七年多……快八年了。”

折綰:“日子過得真快啊。”

都八年了。

她唏噓道:“我已經三十一歲了。”

可她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老了。

孫三娘沒好氣的白她一眼,“你老什麽?我比你可大不少。”

她也沒覺得自己老。

在閩南的日子,倒是比在京都過得舒暢。原本以為是落敗了,來過苦日子的,結果日子不知道多快活。

她思緒騰飛,突然想到了去年。

她笑著道:“去年……你很是緊張,根本不敢出門,一直在寺廟裏念經求佛。還有前幾年,你突然管著素膳不準出門,我們都以為你魔怔了。”

折綰怔怔一瞬,而後道:“你不說,我都有些忘記了。”

明明才過去不久,她竟然已經忘了。

但她還記得自己當時很是忐忑。命運有很多轉折點,折綰一個都不敢賭。她能想得最笨的辦法,便是將素膳關在屋子裏,就在她的眼前,一眼不錯的看著她,看著她,直到夜幕降臨,朝陽又升起。

幸虧都過去了。

玉岫來的時候,便見兩人一點都沒老。她未免搖頭,“我要在你們這裏多住一段日子。看來閩南的水土養人。”

三人笑作一團。

平哥兒上前給兩位姨母行禮,折綰感慨,“他竟然如此高了。”

玉岫:“十六歲啦,若是再不高,以後難說媳婦哦。”

折綰:“不是快要定親了麽?”

玉岫哈哈大笑,“快別說了,他是一門心思考科舉,不願意定親。”

折綰:“再過兩年也是要得的。”

玉岫:“誰管他,我是一點也不願意管了。管了大的管小的,管了小的管孫子,以後還有曾孫……我怎麽管?我就那麽一點附庸風雅的愛好,都要被磋磨了去,已經少了許多時間去古玩店尋摸好古董了。”

孫三娘:“你尋摸十個,有五個是假的——怎麽還去尋摸?”

玉岫:“你不懂,我這是樂趣。”

三人坐在一塊鬥起嘴巴來,又叫人溫了酒,就這麽坐在廊下吃酒。結果寒風太冷,又搬回了屋子。

孫三娘:“我一開始就說要在屋子裏,你偏不聽。”

折綰:“她覺得外頭就著竹子雅致。”

孫三娘:“現在還雅致?”

折綰:“現在只剩下了冷。”

玉岫白了兩人一眼,“我就喜歡!”

喜歡就喜歡吧,等下雪的時候,三人打開窗戶起了鍋子,“這般也算冷,也算熱。”

玉岫搓搓手,“怎麽如此南邊了,還這般冷?”

折綰:“京都是幹冷,閩南是濕冷。”

反正是冷的。

這般的冷天,玉岫都不願意上路。但快過年了,她要趕回丹陽郡跟父母一塊過年。

她臨走的時候還感慨道:“下次見面,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朋友,父母,親人,在自己年歲大的時候,便是見一面少一面。

她如此性情的人,竟然也哭了起來,“還記得最初,我帶著阿綰去勳國公府見你的時候,你說阿綰的精神頭真好,你很是羨慕。”

當時,除了她,阿綰和三娘其實都過得並不好。

十六年過去,她們兩個都來了江南,都把日子過好了。

她上了馬車,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下來,平哥兒見狀道:“等過完年,咱們再回來?”

玉岫:“哪裏還能回來,咱們過完年就要回去了,京都的事情多,還是不能太長時間離開的。”

人到了年歲,哪裏能事事隨心去。

她抹抹眼淚,“哎,這一走,真不知道什麽再見了。”

剛說完此話,便聽見外頭有馬蹄聲傳來,玉岫趕忙掀開簾子,便見孫三娘和折綰騎著馬從後頭追了上來,正跟著馬車跑。

她歡喜的喊:“你們怎麽來了?”

折綰揚起馬鞭,笑著道:“左右無事,來送送你。”

孫三娘:“我就說你肯定哭了——得了,待會我們回城,你估摸著還要哭一場。”

玉岫又哭又笑,“你們的騎術倒是越發好了——雪天路滑,騎慢些,咱們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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