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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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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信任

娘子們被集中安置在了坊中的一個比較大的院落中。

張緹登門的時候,她們正在院落中嘰嘰喳喳地說話,有的在做女紅,有的在互相梳頭。

她們有的人褪下了身上的輕紗美裳,有的褪下了身上的粗布衣裳,她們穿上了舒適貼身的衣服,三三兩兩坐在院子裏曬太陽。

張緹敲了敲門,對門內喊道:“諸位娘子,我是邵國張緹,能放我進去嗎?”

門內傳來腳步聲,有人來給她開門。

院子很寬敞,只是許久未修繕有些破敗,枯枝落葉落了一地。

院子裏的娘子們見張緹一男子進來,立馬停下來方才的活動,端坐著看著張緹。

屋子裏的娘子們也紛紛推門而出,站在門邊探究地看著她。

怎麽是個男人!

這個有些清瘦的郎君眉目含笑,周身氣質溫和可親,有一股子濃濃的生活氣息。

她袖子挽到半臂處,身上的衣裳有些舊但整潔,一根木質發簪盤住頭發,一絲不茍。

張緹向娘子們問好,有的娘子對她點了點頭,有的沒有動作,有的卻警惕地看著她。

張緹問:“諸位娘子家中可還有親人?”

娘子們不答,有的低了頭眼神落寞。

張緹想要細心解釋,她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了一眾娘子面前。

她說:“諸位娘子們放心,如今是皇家接管樂安坊,以後也不會有人逼迫你們做不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諸位的身世,經歷,所有過往。如果你們不想說的話,我也不會追問。”

“只是現在我們有一點需要明確,就是各位以後的去處。”

“張某自願教授諸位娘子機關術,若娘子們學有所成,日後甚至可以獨立制造出神機。”

“但張某不知道,是否大家都願意繼續留在坊中。我無權決定你們的未來,一切還要看娘子們的意思。”

“所以張某方才唐突問,諸位娘子可還有親人在世,若是能尋得親人回家,也是一種選擇。”

張緹一席話說完,眾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個有些大膽的娘子對張緹道:“哪還有什麽親人?本就是被親人賣出來的!”

這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達官顯貴,從未真正體會過民間疾苦,如今連他們的一點施舍都顯得高高在上和多餘。那潑辣的娘子白了張緹一眼。

張緹聞言一楞。

確實,坊中的娘子大多已經無家可歸了。她們很多人,在年紀尚小時就因家中貧窮被發賣。

確實是她考慮不周,沒有了解情況就自己妄加揣測。

張緹起身對那娘子一禮,“這位娘子贖罪,張某只是想了解情況,好為我們日後的教習做準備。”

潑辣的娘子沒想到張緹能這樣誠懇道歉,她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張緹道:“諸位其實不必把我當做敵人,哪怕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對,但也是來幫助諸位娘子的。我知你們命途坎坷,誠心幫助絕無惡意。”

張緹知道她們身處黑暗太久,從沒感受過善意,才會對她如此防備。她也不著急,因為以後她們會有很多時間相處,會有很長時間去適應這脫離苦難的日子,來轉變自己的心態。

一個纖瘦的娘子顫聲開口,她聲音婉轉好聽,一開口就吸引了所有人註意。

“張...大人,我想回家。”她眼淚落下,“我是被拐來的。”她嗚咽道。

張緹連忙安慰,“娘子莫哭,我一會把娘子的信息記下,立刻就能派人去尋你的家人。”

纖瘦的娘子深深點頭,用手絹拭了拭臉上的淚。

但她身旁的一個年級較大的娘子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道:“你還回去幹什麽?你是被人拐出來的,又是下面的,回到家肯定是要遭人在背後嚼舌根子的。你被拐這麽些年,你阿爹阿娘恐怕現在連你弟弟妹妹都生出來了。你回去不是顯得多餘?”

話糙理不糙,因為世道就是這樣。

周圍幾個娘子聞言也紛紛點頭,她們也是被拐出來的,但這麽些年過去,有家也回不得了。

世道對女子不公,而她們丟失了使她們在世人面前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的東西,就是她們的貞潔。

但貞潔是什麽?她們自己也說不清了。

纖瘦的娘子聞言哭得更慘了,不住地抽泣。

那潑辣的娘子聽她剛剛的話又不樂意了,她指著那年級較大的娘子反駁:“你什麽意思?所以你是說我們在下面伺候人的就是低人一等?你在上面打雜的就高貴了?”

年紀較大的娘子反駁,“我沒這意思!但你敢說外面那些人沒這意思?”

眼看二人要吵起來,有人出面調停道:“大家都別吵了。現在內訌有什麽意思,大家哪個不是苦命人。不去責怪真正的兇手,反而互相埋怨起來!”

二人聞言紛紛停下不說話了,只是心裏的氣顯然還沒消。

張緹也道:“諸位的想法我都明白,還望大家給我一個機會。”

還是有人表示不信任,“你一個男子,又能真正明白到幾分?”

張緹有苦難言,她不好直接暴露身份,但是男子的身份又成為了她們之間的一堵墻,讓她們不能夠信任她。

張緹眼看就要解釋不清了,趕緊進入主題,她要向眾娘子介紹自己的機關術。

她道:“敢問諸位娘子,如今樂安坊收歸皇家,而你們被囚多年,往後又能怎麽活下去呢?”

有人答:“身為女子,左右不過幾條路。要麽找個差點的嫁了,伺候人一輩子,生兒育女。要麽去給人家做下人當差,還要看人眼色。要麽...去做娼。”

“說的對,大致就是如此。但是,諸位娘子真的願意這麽活下去嗎?從一個火坑裏跳出來,又跳入另一個火坑。”

眾人沈思,沒有人講話。

突然,一位娘子從人群中鉆出來,跑到張緹面前,她聲音清脆嘹亮,“當然不願意!老娘好不容易從那裏逃出來!”

她就是在後園中替沈晏均指路的那位蓬頭垢面的娘子,但她現在已經換上了幹凈的衣裳,頭發也挽起。

她轉過身,掃視了一圈其他人,用手指指著她們道:“你們一個個的,就是傻的!”

她指向張緹,“她可是奉皇命來開那個什麽班的。那是皇恩浩蕩!”

“而你們不識好人心,機會擺在面前還猶猶豫豫。你們有什麽本事能自己養活自己?”

她說完後四周一片寂靜,鴉雀無聲。

她們生如漂萍,無依無靠。被人擺布了半生幾乎已經要失去了自己做主的能力。

不,不是她們沒有自己做主的能力,而是她們失去了自己做主的野心。面對旁人的責難就只會跪下磕頭,面對歹人的侵犯也只能接受。反抗沒有用,從來都沒有,於是漸漸,就再也不反抗了。

張緹對面前的娘子們傾身一禮,“娘子們以後也可一憑借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用自己的勞動換取生存的本錢。男兒行走於世間,可以讀書考功名,可以從商富甲一方,可以行醫懸壺濟世,也可以從軍征戰沙場。”

“他們可以功成名就,可以青史留名,可以頂天立地。”

“但這些,為什麽女子不可以?”

為什麽女子不可以?為什麽她們不可以?

她們紛紛沈思,自己是什麽時候失去的反抗的勇氣。以至於現在逃出了後園也只能想到依附於別人而活。

一道聲音弱弱地問:“張先生,機關術是什麽?”

那個小娘子是所有人裏面年紀最小的,只有十四歲,兩年前被父親發賣進了樂安坊,隨後就一直在打雜。

她不是很能理解其他娘子的敵視和戒備,她只是對張緹口中的機關術感興趣。

張緹微微笑,她一時不知如何向她解釋機關術是什麽。她思索了一下,從懷中拿出了一只自己做的草蜻蜓,遞到了小娘子的手中。

張緹輕輕撥動了草蜻蜓的尾部,蜻蜓在小娘子的手中撲騰撲騰扇起翅膀,隨即飛了半丈高。

沒飛多久又緩緩落下,落在小娘子的手中。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神奇的東西,瞪大了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張緹,眼神裏滿是崇拜。

張緹道:“這只是個小玩意。”

“真正的機關術,可於千裏之外取人首級,可不費一兵一卒讓兩國止戈,可幫助農事節省民力,頃刻間耕出百畝良田。”

張緹對小娘子道:“百餘年前,有位先人名翟,後人尊稱他為墨子。彼時有一大國想要攻打一個小國,墨子日夜兼程趕去,向那大國的國軍陳明利害關系,又用機關術模擬了攻城時的情景,最後讓大國放棄了戰爭。天下太平,百姓才能安居樂業。”

小娘子點點頭,“張先生,墨子真偉大,你可以教我機關術嗎?”

張緹一笑,拍了拍小娘子的頭道:“好啊。”

她對眾人講墨子止楚攻宋的故事,希望大家能夠發下成見,去了解機關術。

她見時間不早,日頭已經西斜,思及今日與娘子們說了許多,張緹決定告退。

“娘子們的去留還是由自己定奪,張某不會強人所難。待一切塵埃落定...”張緹笑得輕松,語氣活潑道:“我們的巧娘子班就可以開張啦。”

她轉身欲走,步子已經邁出兩步。

娘子們沒想到她走得幹脆,有的已經走出去兩步要挽留,有的嘴張了又閉,還是不敢出聲。

眼看張緹就要走出門外,娘子們終於忍不住異口同聲:

“張先生...留步。”

清脆的聲音說:“我願意留在樂安坊,願意加入巧娘子班,願意以後用自己的雙手來養活自己,在世間立足。”

有人附和,“我也願意!”

“我也是。”

“我也。”

稚嫩的聲音說:“我要學習機關術,造福百姓!”

渾厚的女聲道:“謝張先生大義,好言相勸給我們這次機會。日後願意跟隨先生,靠自己走出一條路。”

張緹離去的背影頓住,她有點不敢轉身了,怕看見那一雙雙熱切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起了霧。

她長嘆一口氣,轉過身,對娘子們一鞠,她與她們之間,終於消除了隔膜,彼此信任雙向奔赴。

“感謝諸位,我們...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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