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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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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席

“罪臣許世柏私洩軍情,戰敗而歸,通敵叛國,滿門抄斬。”

領頭的是禁軍首領,他身後,一眾身披甲胄的禁軍嚴陣以待。

距張緹的父親許世柏將軍戰敗而歸已一月有餘,京中各種流言傳得沸沸揚揚,但無外乎都是指責許世柏通敵叛國。到如今,離譜的流言已經在傳,整個將軍府裏都是敵國巫師培養的妖孽。

張緹一開始只覺得這些流言離譜,勝敗乃兵家常事,邵虞兩國交戰都各有輸贏。她彼時年幼,不懂自家為何被推上風口浪尖。

但當禁軍包圍整個將軍府時,張緹卻恨不得這些流言都是真的。他們一家如果真的有通天本事,就能不讓邊防十萬大軍全部枉死,也能殺掉面前這些來滅門的禁軍,爹娘也就不用死。

金烏如血,霞光滿天刺透雲彩,燒著了張緹的心。她這一輩子,都難忘記這日的紅,紅得她睜不開眼。

她被父親的友人趁亂從狗洞裏帶了出來,將軍府中燒起了熊熊大火,淒厲喊叫聲半個京城都聽得見。

張緹一步三回頭,看著濃煙越升越高,像極了她想象中硝煙彌漫的戰場。

征戰一生的父親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他守護一生的大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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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豐三十七年初春,葉城戰役戰敗,十萬大軍埋骨他鄉。

次月,率殘兵回的驃騎將軍許世柏因通敵罪滿門抄斬。

至此,這場慘烈的被反覆討論的戰爭在張緹一家的鮮血中落下帷幕。

十萬大軍慘死,十萬家庭支離破碎。一時,全天下無人不罵許世柏。

以至於到了七年後的今日,還會有孩童往破敗的將軍府中丟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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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路過將軍舊府邸,張緹就遇見了幾個孩童在往將軍府中丟石子,比賽誰丟得更遠更多。

“風來哉,雨來哉,叛國罪人許世柏。一朝敗北天下素,萬世唾棄鬼見愁。”

幾個孩童拍著手口中念叨著這首童謠,恰巧被閑逛的張緹撞見。

就在七天前,張緹回到了虞國。這是張緹逃出虞國的第七年,現在,她又回到了這裏,一切開始的地方。

不久前,邵虞兩國又發生了戰爭,這次邵國戰敗。

在朝中求和派的推動下,邵國昭月公主到大虞和親,而張緹就是使者團中的一員。

和親使團來了很多天無人搭理,卻在昨天忽然收到消息,要被晉王宴請。

敢率先宴請使團,已是逾越之舉,可見晉王權勢滔天,宴請使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目的怕是要敲山震虎,展示權柄了。

晉王會在晚宴出席,宴會也定在夜間,但白日裏流水席不斷,可供使團隨意享用。

公主等一眾人都打算晚宴時再出席,她這個“閑人”就白天來樂安坊探個虛實。

張緹走在熟悉的街道,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將軍舊府門口。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那日將軍府的大火仿佛還在眼前。再看如今的府邸外圍,荒草叢生,爬山虎爬滿了墻,大門上的封條被風吹得破碎不堪,沙沙作響。

張緹笑著半蹲到幾個孩童面前。

要放在兒時,她聽見有人這樣說父親,肯定已經不管不顧去和那幾個孩童幹仗。

但此時,她面色和煦,輕聲問:“你們知道這個童謠裏說的是誰嗎?”

孩童看她走近紛紛停下來,警惕打量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

她衣著樸素卻一絲不茍,衣袖整整齊齊挽在手腕處,身形清瘦卻不失力量感。是一個煙火氣很濃的青年郎君。

一個膽子大的向前一步,語氣驕傲,“當然知道,賣國賊許世柏誰不知道。”他掂了掂手中的石塊,指向旁邊的將軍舊府,說:“這個,就是許世柏的家,我剛剛就是在給我爹報仇。”

另一個孩童又站出來,“對!我們是在給大生的爹報仇,他爹就是在七年前戰死的。”

張緹一下子楞住,眼前這個孩子竟然是葉城戰敗的遺孤,她感覺到有些愧疚。古來征戰幾人還,如果這天下能沒有戰爭...

張緹想摸一摸那孩童的頭,手剛伸出,那孩子就後退了幾步,張緹手尷尬懸在空中,她抿嘴笑笑,從懷中掏出了一只機關鳥,她說:“這個是我自己做的,就送給你們了。”

張緹將鳥放在地上,擰緊了鎖扣,木頭鳥立刻自己動了起來,一搖一擺自己前進。孩童們看的兩眼發光,盯著木頭鳥移不開眼了,早已經忘記了剛剛的“報仇大業”。

張緹起身,將孩童們此起彼伏的驚嘆聲拋在身後。

她對身後小廝吩咐,“走吧,去樂安坊。”

小廝稱是,畢恭畢敬地給這個看不出官職來歷的清瘦男子帶路。

張緹是受公主引薦才入的使團。

當年,父親友人荊叔帶她逃往邵國。他們在邵國無家無籍貫,顛沛流離。他只得在荒山郊外徘徊,入不得城中。

一日荊叔外出打獵兩日未歸,她饑寒交迫不得已外出尋找,卻暈厥過去。

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個老婦人家裏。老婦人眼盲,還有些癡,只一個勁的把自己叫做她的兒子張緹。

後來得知,這荒山上的一整個村的男丁都被抓了苦力,老婦人的兒子張緹十年未歸,早已生死未蔔。

張緹和荊叔就在荒村留了下來,她扮男裝成為了張緹,並照顧老婦人養老。

荊叔是當年軍中神機營中的翹楚,將一身本領傾囊相授,張緹苦學機關術,兩年前,在邵國造出了能自動耕田的“神機”一時聲名大噪,她才能有籌碼得到公主的引薦。

小廝在前面帶路,不多時就來到了京中的繁華地。

虞國京城最大的銷金窟樂安坊就在眼前。

樂安坊占地極大,其中有全京城最高的一座塔樓,登之可以俯瞰全京城。在樂安坊內,可品茶聽曲,欣賞歌舞,另有各種珠寶首飾鋪子,奇珍異寶琳瑯滿目,數不勝數。

張緹不是第一次來樂安坊,但也被這建築中的奢靡繁盛所震撼,“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她不禁在心中喃喃自語。

張緹遣走了小廝,獨自在樂安坊中逛了一下午。她褪去紅妝七載,原以為自己不甚在意這些,但今日看見樂安坊中的琳瑯珠翠,竟也生出了些許惋惜之情。

——

至夜間,晉王夜宴開始了。

晉王宴客的地方在樂安坊中最大的一個宴廳,名叫登雲廳。廳中設圓臺,上有舞女伴舞,下有樂師奏樂。而宴會的主人晉王端坐上首,廳中一切一覽無餘。

張緹隨使團安坐在宴廳右側,公主在左側的次席入座。

居上首的男人年紀看著不大,大概三十多歲。一身寬大的做工精良的長袍,腰間系宮絳,身居高位多年,睥睨間貴氣渾然天成。

宴廳中歌舞聲喧囂,也沒能讓這場子熱起來,晉王不發話無人敢率先開口。

張緹埋頭默默吃著眼前的菜,盡量讓自己顯得像個局外人。

但誰知事與願違,上首的晉王突然發話,將張緹點了出來。

張緹滿面笑容,忙停箸起身,還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慌亂,她道:“小人邵國張緹,拜見晉王。

晉王未回,甚至沒給她一個眼神,手指上的玉扳指緩緩轉動。

過了許久,場上鴉雀無聲,氣氛幾乎要凝滯。

晉王才不急不躁開口,“邵國的‘神機’就是你造的?”

張緹畢恭畢敬,“正是小人。屈屈奇技淫巧不足掛齒。”

她笑的謙虛。

“確實是奇技淫巧!”不等晉王回答,邊上一個簪花白面郎君突然起身發話。

“自古大丈夫以策治天下,讀四書五經方為正統。沒想到在邵國,用木頭就能治天下了。”他隨即冷笑一聲。“你邵國的刀劍不會也是木頭做的吧,難怪會敗在我虞國的鐵騎手中。”

語氣中不乏輕蔑,是故意要針對張緹發難。他又道:“你不妨給我們表演一下,讓我們也見識一下邵國的神兵利器。”

此言一出,就是羞辱。

這個白面郎君敢公然這樣說,怕是得到了晉王的默許。

使者團紛紛竊竊私語,次席的公主也緊皺眉頭。一時場上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張緹身上。

張緹如芒在背,身上頓時起了一層薄汗,她恭順地低著頭,只覺身上落下了千萬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宴廳內的燭火也變得格外刺眼。

她自己丟面子不可怕,只怕丟了整個使團的顏面,破壞了兩國的邦交。

她腦中一句句反駁的話語在奔騰,逐漸串聯成線,張緹驀然擡頭,看向一邊洋洋得意的白面郎。

“誰說....” 她話音未落卻被打斷。

一道清朗的男聲自宴門口傳來。

“誰說治國只能用策了?整日只空談國策,不能實幹,是為無用。張大師發明神機,惠民利民,邵國特遣張大師來朝,是懷抱互利互惠無私之心,可見心誠。”

“兩國邦交,乞能容你隨意詆毀?”

他邊說著,邊走進了大廳。

身著緋色官袍的青年已走至宴會廳中央,不卑不亢,長身玉立。他眼盯著那個簪花白面郎君,目光炯炯。

張緹見有人解圍忙對上首的晉王行一禮,施施然退回了坐席。

一旁白面郎被他說的啞口無言,臉上白粉都要龜裂,他不肯沒了面子,欲強加辯解,“晉王殿下還沒發話,你憑什麽在席間大肆喧嘩!”

那青年沒有理會他的刁難,而是對上首的晉王傾身一禮,他朗聲說:“大理寺事務繁忙,沈某不是有意來遲,晉王恕罪。”雖是道歉,但語氣不卑不亢,未見半分歉意。

一直沒說話的晉王隨意擺了擺手,“沈大人入座吧。”

大虞朝中分為主戰派和和平派,而晉王就是主戰派之首。他此次將沈晏均請來,也是為了敲打一下這個一向中立的大理寺卿。

但沈晏均似乎並不領情。

沈晏均賠過禮就獨自找了個空位置坐下,正好坐在了張緹對面。

張緹坐在席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剛才躲過了白面郎的刁難,她又見到了沈晏均。

不為別的,只因這個大理寺卿沈晏均是她的青梅竹馬,而二人在七年前結下了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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