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假鴛鴦(六)

關燈
假鴛鴦(六)

一陣風刮過, 帶走了頭頂的幾片雲。

日光乍洩,像是從中撕開了一道口子,頃刻間照徹大地。

殷照心就這麽站在原地, 任由喜服被吹得獵獵作響,蓋頭隨風舞動, 時不時便顯露出她被朱砂染紅的嘴唇。

烈烈如焰, 紅似泣血。

鮮紅的顏色將她不經意露出的那下頜的一角襯得越發慘白。

如此點綴,有種不符合她的成熟。

但魏璟不知道的是, 殷照心昏迷了整整十二日,剛醒來身子尚且虛弱,便被架著過來成親,若不用這種大紅的顏色做點綴, 她的整張臉上將毫無血色。

死氣沈沈,在大喜的日子裏,格外忌諱。

魏璟方才說出口的話很輕,但足矣讓她能夠聽清。

他的聲音,包括他的氣息,早已深深地刻進殷照心心中。

她不會認錯。

她如今要嫁的人, 就是那個讓他等了足足半天的男人。

殷照心牙關緊咬,置於腹前的雙手早已將衣裙揪出了大片的褶皺。

燕雙信那日沒有騙她,他說的......通通都是真的。

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掀開蓋頭與他對峙,抓著他的衣襟,親口問他——那日為何沒來赴約,又為何要煞費苦心地將她騙得團團轉?

可即便是這樣, 當她聽到“我來晚了”那四個字的一瞬間,還是沒出息地因此紅了眼眶。

就好像......他其實沒有刻意的想要失約。

他心裏也一直在想著她。

但殷照心知道, 這都是她一個人的妄想,從這樁婚事既定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們兩個人,就註定回不到從前。

只會有數不盡的猜疑縈繞在二人之間,無窮無盡。

風將樹叢吹得簇簇作響,人群中細碎的私語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的停止。

一時之間,空氣中再無半點聲息,像是突然間靜止了一般,就連吹奏的人都不自覺停下了動作。

所有人都在看著這對站在一起盡顯違和的新人。

直到喜婆的一聲輕笑打破沈寂。

“哎呀,想必今日之事定是咱們的新郎官送給新娘子的一個驚喜!既然如今二位新人都在場,那可莫要誤了吉時,還是快快拜堂為好啊!”

說著,她揚聲高喊:“一拜天地——!”

高堂之上,坐著晉王與王後,所以哪怕殷照心背脊一片僵直,也還是順從地掀開喜袍,徑直朝著天地跪了下來。

就在她膝蓋沾上軟墊的那一刻,她聽見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那聲音很輕,還隱隱在打著顫,似是在竭力忍耐些什麽,混雜在鑼鼓喧囂之中,很快便湮沒。

一度讓殷照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她沒有去過多的理會,俯身,將頭磕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然而變故就此發生。

直到她已經直起身來,身旁那人還依舊站在原地,沒有絲毫想要下跪的意思。

場面一度降到了冰點。

坐在高堂之上的晉王夫婦面色顯然已經不是那麽太好看。

人群中又一次隱隱傳來竊竊私語。

“所以......今日這到底是鬧的哪一出啊?”

“你還沒看出來嗎?顯然讓郡主和公雞拜堂這事,魏家並不知情啊,否則怎麽這江東的少主還會突然出現啊?如今他不肯拜天地,不就是想要借此打咱們王上的臉嗎......”

“那咱們郡主招誰惹誰了......真是可憐。”

這些話紛紛傳進了魏璟的耳中。

他額角早已冷汗簇簇,背脊也已是一片濕漉。

在他失蹤的這整整十二日裏,他一直都在逃亡的路上。

那日他一人一劍,殺出了重圍,踏著血海與屍體離開了那裏,卻在回城的路上又一次遇到了伏擊,被逼無奈之下,只得帶著滿身的傷避戰,一路往南,最終倒在了河岸前,有幸被一打漁的老人救下,在他的家裏養了幾日。

他將養得剛能下床便留下了一袋銀子,不告而別。

他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老人生活本就不易,若是被他牽連,恐怕性命堪憂。

走時,魏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刻意繞了一條偏遠的路,所以他的手下與晉王的人全都搜尋無果。

這一路上,他喬裝打扮,掩人耳目,餓了便以果沖饑,渴了就找河水喝。

從前行軍打仗時,偶有糧草不足的時候,他甚至還啃過樹皮,對此早已不甚在乎,只要餓不死,吃什麽都行。

在途中,他也有撐不住倒下去的時候。

但當他想起與殷照心的約定,想起與她的婚約時,他便咬著牙,靠著手中劍的支撐,重新從泥濘中站了起來。

他從不做那食言之人。

回城的這段路,走了整整好幾日,一直到今早,魏璟才得以進了城門。

他回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了一家客棧,給自己的身上清洗一番,並草草處理了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

他一刻都不敢耽擱,拖著早已疲憊不堪的身軀,只身去了京城中最出名的成衣鋪,他甚至都不知道殷照心的喜服款式,只能匆忙間選了一件最好的套在身上,直奔魏府而去。

魏璟當時滿腦子裏只想著——她一定還在等著他。

然而當他匆匆趕到,看見殷照心與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雞站在一起時,怒氣恨不得要將晉王連帶著那只雞一同撕碎。

他哪怕只剩下一口氣,也要撐著回來見上一面的姑娘......竟然被他們這般折辱。

無聲之中,那把劍的劍柄,被他折彎了一塊。

身上傷口的疼痛反覆牽扯,似是要將他整個撕碎。

魏璟思緒飄忽不定,直到耳邊再次傳來喜婆的聲音:“二拜高堂——!”

他艱難地轉過身,面朝向晉王夫婦,似乎想要彎腰,但結果卻是同方才一般無二。

他腹部的那道傷口,好似又牽扯開來,溢出大片血跡,他每動一下,便如同有萬千蟲蟻撕咬,將他整個人都定在了原地,一動都動不了。

他的腿,連帶著他的整個身體,都在不停地發著抖。

殷照心在蓋頭之下,能看到他依舊站立在原地。

這一次,面對高堂上的晉王與王後,她挺直了腰背,與身旁的人一樣,一動未動。

人群中像是發出了陣陣吸氣聲。

所有人都並未料到,殷照心,竟然拜天拜地,卻不拜高堂。

見此,晉王的臉色似乎更黑了些。

這場婚事意外頻生,饒是經驗豐富的喜婆也早已一身冷汗。

她下意識擦了下額角的汗,只得硬著頭皮繼續道:“夫妻對拜——!”

這一次,就當在場的所有人都以為二人依舊會像方才那般僵持不定時,卻見那個不拜天不拜地,也不拜晉王夫婦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朝著對面的殷照心,僵硬地彎下了腰。

這一幕,讓殷照心瞬間驚醒,冷汗簇簇。

今日拜堂種種,皆與夢裏重合。

她神情逐漸變得恍惚起來。

那夢中男人的臉在這一刻好似逐漸有了輪廓,卻在她想要繼續探尋時一閃而過,最終消失不見。

蓋頭之下,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縱使她心底裏再怎麽欺騙自己,到了這一刻,也該想明白了。

一切都仿佛冥冥之中既定好的一樣,不受控制地朝著夢裏的走向進行。

想到這,殷照心目光卻是一凜。

不。

她不想就這麽認下所謂的因果。

她似是抗爭一般,改變了心中原本所想,義無反顧地也朝著對面的人彎下了腰。

雍容華貴的頭面與再普通不過的頭冠相撞。

他們如同天下所有夫妻那般對拜。

風聲靜止,唯有兩顆彼此分離的心,正在同時躍動著。

一下,又一下。

“禮成——!”

隨著喜婆的笑聲,殷照心被人攙扶著走了下去,而魏璟也似再也支撐不住一般,腳步一個踉蹌,手捂著自己的腹部,轉身就要走,被魏南箏眼疾手快連忙拉住。

“大哥!你這段時日究竟去哪了?!”

魏璟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面色蒼白地低聲說了一句:“打盆溫水送到我屋裏......快!”

說完以後,他撇下眾多賓客,腳步虛浮地走向了後院。

徒留一地的人面面相覷。

這場婚事,註定要成為所有中晉人口中的樂子。

......

魏璟房中,魏南箏看著醫師為他處理那滿身的傷痕,原本健壯的身軀如今被血水浸紅,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好地方。

一時之間,魏南箏沒忍住哭出聲來,聽得魏璟頓時便嘖了一聲。

“哭什麽哭,我又沒死。”

“呸呸呸!你現在已經娶了老婆,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麽?!”

聽了魏南箏的怒斥,魏璟一噎,脖子一梗,沒有再說什麽。

看他受了這麽重的傷,卻依舊悶聲不吭的模樣,魏南箏瞬間撇過頭去,擡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皺著一張臉憤憤不平:

“當初就不該讓你來這個破地方!這才多少天啊,你前前後後受的傷,都快趕上過往二十多年受的了!這鬼地方,咱們不待也罷!”

魏璟聞聲嗤笑:“我是江東的少主,我不來,誰來?除了老頭子,還有誰能代表整個江東。”

魏南箏哼了一聲。

“這次倒是便宜了家裏那幾個狗東西,等回去以後,我定要好好修理他們一番,以此來解我對中晉那個老不死的心頭之恨!”

聽著她一聲又一聲的痛罵,魏璟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以後在外頭......最好收斂點。”

說完以後,他一頓:“尤其是在郡主面前。”

聽到這,魏南箏冷笑一聲:“我覺得你多慮了,你方才沒看見嗎?拜堂的時候,我大嫂可是沒拜高堂上的那倆老東西。”

魏璟自動忽略掉了她口中大逆不道的稱呼,兀自陷入了沈默之中。

他的確註意到了,但方才並未多想,如今經南箏這麽一提......

“我不在的這段時日,可是出了什麽事?”

一提這個,魏南箏就來勁了,眼眶通紅,也不管那抽抽搭搭的語氣,咬牙切齒地與他控訴:

“自從大嫂從清心寺回來以後,就被禁足了,我聽說第二日她迷暈了守衛,偷偷跑了出去,也不知是去做了什麽,回來以後就暈倒了,整整十二日......她昨日才醒過來,身體還沒恢覆好,就被拉過來成親了。”

當魏璟聽到殷照心為了出去見他,不惜冒險迷暈守衛時,他呼吸瞬間一滯。

她破釜沈舟,為他做到了如此地步……可他卻沒能赴約。

想到這,他只覺心一抽一抽地隱隱作痛。

魏南箏依舊在那裏說個不停。

“更可恨的是,晉王那個老不死的,分明知道你失蹤的事!竟然還敢騙我,說先將大嫂接到咱們府上,等你回來以後再將禮數補全,我想著這樣也行,就同意了,誰知他竟然想要讓公雞代替你與大嫂拜堂!”

“幸虧你回來了,否則我定要一槍掀翻禮堂!”

聽她一口一個大嫂的叫著,饒是魏璟此刻被氣到胸悶,情緒也得到了稍許的緩解。

他沒什麽表情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話音落下後,為他包紮的醫師直起身來:“少主,傷口已經都處理好了,這幾日,莫要再舞刀弄槍,需得好好靜養,也不能.......呃。”

說到這,那醫師面上似乎有些猶豫。

魏南箏見狀抱臂揚眉:“有什麽好支支吾吾的,也不能什麽?”

魏璟頷首,示意他可以接著往下說。

得了準許後,醫師默默地擦了把額頭上的汗。

“就是......也最好不要圓房。”

話出口的一瞬間,空氣好似都變得尷尬起來。

魏南箏一時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惹得魏璟的臉色更黑了些。

見狀,那醫師連忙彌補:“倘若少主能把握好分寸,保證傷口不會重新裂開的情況下!也是可以圓房的!”

魏璟:......

“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南箏笑得更大聲了。

“你指望他能把握分寸?你是沒看到我大哥看見大嫂時的眼神,恨不得將她活吃了!”

聞言,魏璟咬牙,一字一頓:“魏、南、箏!”

“看吧,戳中心事惱羞成怒了。”

魏璟眉心倏地一跳:“你一個姑娘家,你能不能......”

說到這,門外傳來敲門聲:“指揮使大人,該洞房花燭了,郡主還在房中等著呢,莫要誤了時辰啊。”

聽到這,魏璟吸了一口氣。

他換掉了那件與殷照心並不般配的喜服,穿上早已為他準備好,本該在今日穿在他身上的喜服。

臨走之前,魏南箏還踮起腳來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

“大哥,把握好分寸哈。”

魏璟額角青筋突地一跳,權當沒聽見一般,砰地一聲,用力關上了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受傷的事已經告知了晉王,因此便也沒有怪罪他今日禮數不周的舉動。

眼下賓客已散,整個魏府全然不覆白日裏的熱鬧,變得冷清了不少,唯有四處之下掛著的紅綢,才讓魏璟心中有了些成親的真實感。

倘若沒有那件事......今日,理應該是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

想到這,魏璟已經來到了房門前。

不知為何,饒是身經百戰的他,在此刻竟然變得有些畏手畏腳起來。

半晌過後,他沈下一口氣,徑直推開了房門。

甫一進屋,魏璟鼻腔中便充斥著濃郁的熏香,屋內燭火搖曳,為這無邊的冷夜平添了些許暖意,大紅色的“喜”字直直撞進他眼中。

他一路入內,只見殷照心正雙手交疊放置在腿上,坐在鋪滿繡花的紅綢被褥之上紋絲不動。

燭火傾灑,將她身上的紅裙襯得越發濃郁,無端讓人心下躁動不停。

紅紗繡成的帷帳懸掛在床榻之上,時不時便在空中漂浮兩下,一如魏璟此刻的心,搖曳不止。

腳步聲在寂靜的室內不斷響起。

殷照心身陷柔軟的被褥之中,紅蓋頭下,一顆心不安跳動。

直到那人站定在她面前。

她似有所感,隔著一層紅布,緩緩擡起頭來。

有些事情,與其道聽途說,她更想聽他親口承認。

於是殷照心聽見自己顫聲開口,帶著試探,問出了與夢中的自己,一般無二的話。

“還不知夫君名姓。”

夢中情形似潮水一般源源不斷湧上。

在這一瞬間,現實再度與夢境交匯融合在一起。

她的耳邊與腦海之中,同時出現了兩道一模一樣的聲音,最終融匯在了一起,匯成了相同的一句話——

“新任指揮使......”

“魏璟。”

他沒有多想,似乎是想用自己的真實身份,與她重新認識,便轉瞬接道:“郡主,別來無恙。”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殷照心不敢置信地親手掀掉了頭上的蓋頭。

這一刻,在她腦海之中,那夢中男人的樣貌與身形,終於逐漸顯現出來,由模糊變得清晰。與眼前的男人交疊在一起。

殷照心絕望地閉了閉眼。

夢裏的那個梟雄,名字也叫魏璟,同他長的一模一樣。

他方才出口的那句話,落在她的耳中,就如同夢裏那男人的挑釁。

冥冥之中,她永遠都逃不脫他的掌心。

從始至終,在她無數個夜裏與她糾纏不清的男人、她在夢裏與之成親的男人,還有現實裏那個謊稱自己是‘守材’的男人,全都是同一個人。

現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在這一瞬間,殷照心只覺得屋內的燭火都在刺痛著她的眼。

枉費她竟然天真地以為,面前的這個人,會是她值得信賴的人,她還想著如果嫁給了他,說不定就能徹底擺脫那個夢,卻全然沒想到,他才是那個噩夢的開端。

何其可笑。

那個她苦苦探尋多日的夢中人,竟然一直都在她身邊。

殷照心清楚地記得,夢裏的她們在大婚之前沒有半點交集。

因果既定。

原來冥冥之中,她就已經改變了夢裏的走向。

是她親手將自己送進了噩夢之中。

原來是這樣的因,這樣的果。

殷照心的身子不斷顫抖,手中的紅布早已被她不知不覺揉作了一團。

見狀,什麽都不知道的魏璟饒有興致地挑了下眉,強壓下身上的痛意,若無其事地調笑道:“親自掀蓋頭?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心急的新娘子。”

說著,他邁開步子就要往前。

這一舉動卻徹底驚動了殷照心。

只見她下意識驚叫道:“你不要過來!”

她的語氣中帶著恐懼,那雙原本在他面前隱隱透著光的眼眸如今被厭惡與惡意填滿。

只一眼,便令魏璟的腳步頓在了原地,笑容僵在了臉上。

就像頭上突然之間被淋下了一盆冷水,將他整個人從頭到尾澆得透徹,心裏都染上了寒意。

他目光沈沈地與她對視。

在這一刻,他清晰地瞧見了殷照心眼中的神色。

無端讓他覺得陌生。

她的厭惡,她的恐懼,她眼中的憎恨......都好似在透過他,傳達給了另一個人。

這種眼神……他曾經也從她眼中見過。

瞬間,他的心裏變得躁動起來。

眉眼越發淩厲。

她在透過他......看著誰?

這一幕,落在殷照心的眼中,卻與夢中的情形越發重合。

他一步步逼近,像極了夜中,那個男人的舉動。

仿佛在下一刻,他就要二話不說掐著她的脖子吻上來,將她壓在身下狠狠地折磨她。

想到這,殷照心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抖得越發厲害。

直到他最終停在了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無形之中充斥著壓抑的氛圍。

殷照心內心長久以來維持的情緒終於在此刻通通瓦解。

那些她從不願當真的夢境,以及那夢中的人影,在這一刻通通都化作了現實,包括身前人如風雨來臨前壓抑的情緒,無一不再告訴她,那些她在夢裏曾懼怕過的,全部都是真的。

“不要!”

殷照心的情緒徹底崩潰掉,在新婚夜,哭喊著推開了他擋在面前的身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