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苦盡

關燈
苦盡

沒過幾日,安蘊秀就又踩著新鋪的石子路上門表揚去了。

京城中建有只容許儀仗通過的禦道,因其特殊用途而備受尊崇。如今奉山縣的這條石子路,也會成為眾人心中獨樹一幟的存在。

這是奉山縣生活越來越好的第一步,從前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終是一去不覆返了。

奉山民眾好奇地打量著穿戴整齊的安知縣,見他走在最前方,身後浩浩蕩蕩地跟著兩列壯漢,擡著綁著紅綢的豬肉米糧,還一路敲鑼打鼓,說是要給前幾日考試中名列前茅的學子的獎勵。

眾人目光中有驚奇,也有艷羨,到最後不自覺地跟在隊伍後頭,一股子自豪感油然而生。

好像自從知縣規劃了這條路,就有很多好事從這裏傳揚。

知縣從當街高調走過,眾學子自然知道是要去幹什麽,早早便打開家門候著了。等來知縣親臨的人家眉開眼笑激動不已,不單是為葷腥獎勵,更因為這事絕對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看來從前的付出沒有白費,自家哥兒絕對是讀書的好苗子!

沒等來的人家則是滿臉羨慕,伸長了脖子巴巴地望著。小虎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地看熱鬧,忽然被人提著後領拎起來,擡頭就看見自家老爹怒目圓睜:“臭小子,下回去書院給我仔細聽著!”

……

托這次頒獎的福,代言效果顯然很不錯。來書院求學的人逐漸多了,參與鋪路的工匠也偶有邀約,多是些砌墻修屋的活計,流民有了衣食來源,漸漸也有發展為匠人的趨勢。

只要能解決流民問題,往後就容易多了,是以安蘊秀趁熱打鐵,鼓勵發展多種匠種,極力促成流民的轉化。

書院那邊,時逢君也在為學生們基礎不一等問題忙得焦頭爛額,安蘊秀留心著這些事,每日都要與他商討備課,每隔七日還要去書院代次課。

梅成則勤勤懇懇地進行著後勤保障,除了縣裏的治安問題,還得留意著搖錢樹荒山茶。有時他隨商隊回來時已經是半夜,可知縣書房的燭火還亮著,看得梅成心熱,直接沖進去大喊:“娘的老子看你們忙活得好熱血!”

當人牟足了勁兒做某件事的時候,雖則辛苦,同時也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三人各司其職,接連忙碌了幾個月,待萬事逐漸步入正軌,奉山光景已是大不相同。

如今已是盛夏,三人坐在院中納涼,這原本是縣衙後花園的位置,只可惜荒廢了,徒留枯朽的花根。時逢君戳著這些花根,忽然覺得合該買些花籽,讓這裏重新蔥郁起來。

“這段時間得重點關註下荒山茶。”安蘊秀借著月光翻看賬本,另一手嫻熟地撥著算盤,“再過兩月就是秋收,到時候怕會脫不開身,趁現在還有時間,盡快把訂單處理了。”

憑著廉官良民的噱頭,這半年荒山茶入賬不少。安蘊秀一邊核查著賬目,一邊問道:“對了,最近茶園經營得怎麽樣?”

茶樹長在野地多年無人問津,才形成了如今的規模,人為采摘後怕是頂不了幾年。想把這份利潤吃得久些,自然也要精心修剪養護這茶園。

梅成答道:“在修剪,李老他們還栽了不少新苗。前兩日大富過來,還問你什麽時候去瞧瞧呢。”

安蘊秀伸了個懶腰,直挺挺躺在花圃上:“行,那就明天去。”

“擋到我了。”時逢君正在觀察花根,見狀無奈地拉她,“起來。”

“起不來。逢君,明天跟我一起去茶園?”

“我還有課業要忙,你跟梅成去。”

“課業要等下午了,不急這一時,別把自己崩得太、緊、了~”

安蘊秀學著他勸慰自己的模樣,笑道:“那漫山遍野的山景可好了,你不是擅長作畫麽,咱們三個一起去,看景作畫散散心。”

提起畫,這算是時逢君為數不多的愛好。只不過之前家中動蕩無心再作,到奉山後則是因為筆墨價高,如今想來,自己最近一次作畫竟然是國子監分別之時,崇文閣銀杏樹下圍著熱鍋子的三人。

他忍不住輕笑一聲:“也不知新覺最近怎樣了。”

“新覺是誰?”梅成忽然塞了一句。

“讓你送了那麽多次信,還沒認得那兩個字啊?”安蘊秀笑罵,“就憑這句話,明天不管他要去哪兒,你可都得陪著。”

梅成楞了一下,反應過來連連稱是。知縣一早就跟自己說過時先生的身家背景,看他這樣,估摸著是又傷懷了。

果不其然,時逢君猶豫片刻,應下了明日外出。

因著荒山茶揚名,曾經的荒蕪草坡也逐漸開發,自成一派風景。李大富早早便候在這裏,見到三人後,一邊帶他們往茶園深處走,一邊還興奮地介紹著近來的生意營收。

他們在采茶的時候留意些粗壯蔥茂的茶樹,好生修剪栽種,慢慢讓那片野茶樹形成規模。也聽從知縣的命令,將奉山的土產、草藥、手工藝品,隨著荒山茶一同賣出去。安蘊秀仔細地聽著,雖然成效暫時不顯,可這些舉動確實是往文化品牌上靠攏的。

荒山茶的一大賣點就是長在荒山,人工插手是為了延續這份利益,可若較真起來,於產業而言也是打擊。安蘊秀本就有意打造文化牌子,如今看來,也是守住這份潑天利益的不二之選。

剛巧面前有一批貨物要出,一群青壯正忙碌著。不知是不是繩子沒綁緊,牛車上的貨物骨碌碌撒了一地。安蘊秀立刻上前查看,走出幾步才發現沒人跟上,她回頭,見時逢君蹲在地頭,撿了根樹枝一直在地上戳。

她輕嘆一口氣。

若沒有記錯,去年這段時日正逢時家出事,此後拉鋸數月慘淡收場。時逢君自然不會忘記,也難免回憶事發之前歲月靜好的時候。

安蘊秀沒有多說,繼續上前,一看才知道是固定貨物的繩子斷裂了。只是眼下尋不到替換,回去拿又耗時太久,她摸了摸後腦,忽然發覺自己今日束發用的是發帶。

“用這個吧。”

簡單處理了這些,安蘊秀又跟大富交代後續的經營方向。待回來時,她在時逢君面前站定,自背後伸出來的手上忽然多了一樣東西。

面前的光被擋住,時逢君擡起頭:“什麽事?”

“看你想種花,順手折的,回去壓枝看能不能活。”

適應了一會兒光線,他看清了,安蘊秀手中拿著的是幾株萱草,雖是路邊常見的野花,桔紅的顏色看著倒熱烈。

萱草,似乎又叫做忘憂草。

“研究花藝挺好的,但願新覺推行新政經過奉山時,這花兒已經開滿了縣衙那小花園。”

“說是陪你來,反倒叫你照顧我。”時逢君低笑一聲,站起來接過萱草,“行,我回去試試。”

“還有,你不是要看我作畫嗎,在這兒了。”

經他提醒,安蘊秀這才發現地上似乎有一副圖案,樹枝劃出來的線條不是很明晰,隱約能看出是一片層疊小山,其上有蔥郁的樹,樹下則有勞作著的人。

時逢君摘了一片花瓣,點綴到畫中的山上,道:“我挺喜歡這幅畫的,要取個名字嗎?”

安蘊秀回頭望了一眼漸成規模的茶樹。

他從時逢君手中接過樹枝,在旁邊的地上寫了兩個字。

“苦盡。”

千裏之外,一人啟唇輕囈這二字。

底下一眾官員戰戰兢兢,看著面前的茶水犯了難。

當初襄王來京之事本就眾說紛紜,好在這一年多他一直窩在府裏,倒也沒別的動作。今日不知為何忽然宴請眾人,上來就奉上一杯澀極的茶,讓眾人很難不懷疑裏面加了料。

宿淩擡手,執茶蓋刮沫,有人註意到襄王殿下的手腕上,似乎纏了條青碧色的繃帶。

“諸位可曾聽過荒山茶?”

清冽的聲音傳遍殿中,眾臣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得順著話去回憶。可思來想去,最近各地供奉到上京的好茶,有叫荒山的嗎?

“此茶來自索州,邊境動蕩苦寒之地。民眾衣食艱苦,日夜期盼青天蒞臨解救,摘葉成茶獻與長官。這荒山茶是民眾誠意敬奉,亦代表著為官者拳拳愛民之心。”

宿淩頓了一下:“諸位,不想嘗嘗嗎?”

“……”話都到這份上了。

眾人面面相覷,哪怕再不願,也不得不陪上一口。

宿淩有意探知安蘊秀的近況,第一次聽說荒山茶時,幾乎能想象出那人狡黠的模樣。可荒山荒山,聽多了又覺得莫名悲涼。那段日子他連最鐘愛的梅山雪嶺都嘗不出滋味,苦悶良久,最終還是忍不住派人去購茶。待茶終於被呈送到眼前時,茶包上的一抹青綠更是令他註目良久。

那是捆茶的繩子,看起來又似乎是,一條發帶。

他並不知這根繩子的具體來歷,卻下意識地將它解下收好,最後一圈一圈纏繞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宿淩一邊回憶著,一邊面不改色地飲了一口,細細品味著縈繞不散的苦澀:“諸位可有感覺到這份厚重氣息?”

“……”眾人滿臉菜色。

燕舜在一邊憋笑,心道主子這招高啊!

他們在京城蟄伏一年,終於鎖定了幾位朝臣,主子直接設鴻門宴,用這破葉子來當迎賓茶,果不其然,敲打得很到位!

只是難為主子金尊玉貴,還能做到親自嘗這破茶,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不同於眾人內心忐忑和燕舜暗自興奮,宿淩則是垂眸望著清潤茶湯,輕聲道:“萬物生長自塵泥,本就該帶有塵泥的氣息。”

隨即舉杯,一飲而盡。

以往是他自負,做了許多與他意志相悖的事,分別後才漸漸覺察出不妥。如今品嘗過這茶水,宿淩嘗試去理解他的道,眼中終於浮現出一抹釋然。

“荒山太過寥落,來自厚重塵泥的滋養,亦可喚它作:苦盡。”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