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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室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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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室勸學

“不聽學還待在這兒幹什麽?吃白飯嗎!”

安蘊秀剛迷迷糊糊地有了點意識,這句話便如同驚雷一般炸響在耳邊,嚇得她一個激靈,猛地睜開雙眼。

鼻尖縈繞著一股潮濕腐爛的氣息,周圍的環境可以用簡陋來形容:茅草搭成的窩棚四面漏風,小小一間竟然容納了好幾十人,而這麽多人此刻正對她怒目而視,仿佛她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

安蘊秀下意識就想後退,一動才發現自己已經在窩棚角落了。身邊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人,個個衣衫襤褸暮氣沈沈。她低頭快速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般無二的裝束立刻讓她意識到是換了時空。

瞬息之間,陌生的記憶排山倒海般地湧上來,眼下這莫名其妙的情景倒是有了解釋。

原來原身也叫安蘊秀,雖然父母早逝家中清貧,但好在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孿生兄長,安蘊林。

兄長早慧,爭著一口氣把書讀了下來,一朝高中解元聲名響亮,得徐知府器重收作幕僚;原身亦聰穎果敢,操持著家中生計,兄妹二人齊心協力同進共退,任誰瞧見都要稱讚一句“必光耀門楣”!

三年後,會試在即,京官洪大人蒞臨此地宴請學子。不成想醉翁之意不在酒,洪大人與徐知府就會試進行了些秘密交易,一句“保證徐公子高中”不經意間被安蘊林聽了去。

洪大人和徐知府自是痛下殺手,安蘊林倉皇出逃,卻也知命不久矣,只得變賣家財盡數托付於昔日同窗,只求他能救自己的孿生妹妹一命。

卻沒想到,他視為至交好友的同窗前腳收了他的財物,後腳就把他妹妹當成了對洪大人的投名狀。

而原身也是個剛烈性子,發覺這事時當場痛罵舊友,隨後毅然決然地投了河。蒼天眷佑,在湍急河流中為她留了一線生機。只不過原身回來時早已物是人非,解元兄妹雙雙殞命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為祭奠這位百年難遇的寒門貴子,徐知府像模像樣地施起了粥,那位舊友還帶領書院眾人開壇授課七日以為他們兄妹祈福。原身身心俱疲無路可去,只能塗花了臉,隨著一撥難民悄悄潛入講學的窩棚,只求一粥果腹一地棲身。

原身最終精疲力竭地倒下了,遠在後世的安蘊秀熬了個通宵沈沈睡去,一睜眼便接替了這具身體。

這開局,分配的是高難度劇本啊……

安蘊秀揉著太陽穴緩解頭腦脹痛,心中慨嘆原身也真是膽大心細,竟然挺而走險躲在仇家開設的棚室裏……不過這麽多人怒目而視又是什麽情況?

一道聲音忽然響起:“在下眼瞧著眾位父老不能嘗讀書之甘妙,心中甚是遺憾。”

循聲望去,她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青衣書生身上,隨即一怔:看眼前這位的相貌……不是那位見利忘義的同窗李明知又是誰!

李明知痛心疾首地道:“我等在此開壇講學,不求名利,只為延續安兄志向,助各位父老識字。知府大人連白粥都設在了此處,不收束脩反贈白粥,卻依舊有人只顧吃喝,對學問充耳不聞,這如何不令在下痛心啊!”

這話之後,眾人七嘴八舌地解釋道:“這些是外鄉人,逃難過來的,就是為了一口粥。”

一個大漢立刻反駁:“他們遭難與不聽學有什麽幹系?又不是我們讓他們遭難的!”

“占著位置只吃白粥不聽學,還不如把機會讓給咱們臨州其他小娃娃。”他說罷,狠狠地朝角落裏那些人啐了一下。

大漢啐的這一下正對著安蘊秀,她也不惱,只伸手抹了一把臉,靜靜地靠坐在角落,看李明知到底要唱一出什麽戲。

“諸位或許不知,我等寒門子弟讀書有多艱難。便說此次祭奠的這位安解元,諸位只知他出身寒微一朝榜上有名,卻不知他年幼時為了求學能徒步百裏,一篇文章背不會就徹夜不息,懸梁刺股也不外乎此了。明知同為寒門子弟,每每見其還是會自嘆不如……”

“若像今日這般有棚屋和米粥,如安兄一般真正想求學的人會減去多少磨難!”

這邊李明知還在煽風點火,一副他們不聽學自己甚是心痛的模樣。安蘊秀環視四周,窩棚外面一個身著緋色官服的人並著一個著正紅官服的人,正遙遙看向這邊。

她忽然福至心靈,意識到這二人便是臨州徐知府和京城來的洪大人了。而李明知放著那麽多想要聽學的人不教,忽然抓著他們這群難民諄諄教誨,怕不是因著沒找到安蘊秀的屍身,投名狀落空了,想要另辟蹊徑演一出勸學戲碼,讓自己揚名好順勢入洪大人的眼呢。

“縱然世道不平,但科舉猶在,爾等也是有機會的。何至於如此鼠目寸光,只著眼於一碗米粥、而對文墨書香毫不在意呢!”

他說得慷概悲憤,連帶著本就對這些流民不滿的人也附和起來:“就是,他們又不聽學,憑什麽在這裏白吃白喝?”

“對!將這些人趕出臨州去!”

“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去!”

眼下群情激憤,身邊這些真正的難民也被驚醒,沈默著蜷縮進角落。安蘊秀對新身份接受得很快,不管身處何地,首要的都是保住性命。而眼下自己身體疲弱,要真被趕出臨州,衣食住行皆無保障,怕是活不了多久。

再者說,李明知還指望著眼下這一出攀上高枝兒呢,自己豈能放任?

她註意到那邊穿正紅色官服的人一直在點頭,而無論是欣賞李明知還是同意將他們趕出臨州,於自己而言都不是什麽好事。

只能將李明知這番話駁回去了。

“李舉人說了這麽多,該不會是吝於賜教真才實學,想要拿這些空談來糊弄我們吧?”

嘈雜的窩棚裏忽然響起這麽一道清泠堅定的聲音,眾人怔了一下,便開始探頭探腦地去找是誰在說話。

安蘊秀緩緩地站起來:“之前的舉人們教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學一個就懂一點,唯獨到李舉人這裏變成了慷慨激昂的號召說辭。細究起來,您到底教了什麽呢?”

李明知似乎沒有料到會有人站出來,定了定神飛快回道:“明知始終認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若是能說服各位主動求知,即便沒有我等開壇授課,想必諸位也能學有所成。”

安蘊秀“哈哈”笑了兩聲:“那不知舉人老爺您,是不是只讀書就能果腹,無需一粥一飯?”

“人食五谷,自然不能超脫於此。”

“那便是了,倉廩實而知禮節,像我們這些飯都吃不飽的人,顧全性命尚且來不及,怎會有心思去關心旁的什麽?李舉人高高在上指點江山,絲毫不顧及我等流民的苦難,真是讓人寒心吶。”

安蘊秀目光上下打量李明知,嘲諷道:“想來李舉人也是出身寒門,應當深有體會才對,難不成是讀了幾本書便自視甚高,將昔日舊事盡數拋之腦後了?”

李明知眉頭一皺,知道眼前這人不好糊弄,這出戲怕是唱不下去了。下意識做出嚴以待陣的姿勢來:“在下並不是這個意思……”

安蘊秀下定了決心要讓這人盤算落空,言辭便更加犀利,直接打斷道:“而像諸位父老這樣,過了這七日有九成不會繼續求學。李舉人又不提供上學堂的銀兩,自然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超脫一切侃侃而談,可安知這樣不是浪費了這珍貴的一日講學時間?”

“各位父老學一‘尺’字,裁布制衣時就多一絲精確;學一‘畝’字,看良田地契時便多一分了然。唯獨這勸學之道,除了落在舉人您頭上的讚譽,留給眾位父老的只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窩棚裏登時靜得落針可聞,眾人面面相覷,望著中間站得筆直的那人,衣衫襤褸卻依舊一身的氣勢。

見眾人游移不定,安蘊秀決定再加把火:“如今外面兵荒馬亂,我等承蒙臨州知府庇佑,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回來。若因李舉人您這番舉動將我等趕了出去,屆時死在外面,誰知這筆賬會算在您頭上還是臨州子民的頭上?”

這話一出,周圍霎時起了竊竊議論之聲,李明知也臉色大變,立刻反駁:“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流民一路奔來自然辛苦,在下也絕無要害人的打算!那些話……”

“趕人走那些話不是李舉人您說的,是各位父老主動說的是吧?”

安蘊秀搶先一步說出這話,身邊百姓懷疑幽怨的目光立刻便看向了李明知。終於體會了一把萬眾矚目的感覺,他卻覺得頭皮發麻,對於面前這忽然跳出來的人恨得咬牙切齒,但因著大庭廣眾之下不好發作,只能將袖子裏的手暗暗攥緊。

“世道不太平更需體恤民情的好官,便如徐知府;而不是一味說教只會紙上談兵之人,便如——”

安蘊秀拖長了聲音,瞧了瞧窩棚外觀望的那兩人,有意給李明知上眼藥:“李舉人做事如此草率,這點事都想不明白,真不知道還有什麽是能放心交給您做的。”

眾人原本還在震驚於角落裏這人平時不聲不響的,一開口居然這麽能說,後知後覺才聽明白了自己似乎是被擺了一道。李舉人來了這麽久只顧自說自話,確實沒有教什麽,這些話自己也就聽個熱鬧,就這麽七天時間,還是學點切切實實的東西比較重要!

更何況人家都安定下來了,再將人趕走,豈不是壞了他們自己的功德?

“……是在下欠考慮了。”

李明知見勢不好,立刻出聲認錯。勸學美談是成不了了,萬不可再留下什麽臭名聲,臨州怎麽說都是他的家鄉,將來哪怕入朝為官也還是要看在這裏的聲譽。

“明知本是好意,卻沒想到差點辦了壞事,還要多虧這位小兄弟提點。諸位放心,為表歉意,在下會多講學一天,將方才耽擱的時間盡數補上。”

“……”誰是你小兄弟。

安蘊秀聞言噎了一下,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不過轉頭看見身著官服的那兩人搖了搖頭轉身走了,便又松了口氣,看來是不用被趕出臨州了。

順便打亂了李明知入洪大人眼的計劃,算是意外收獲。

李明知好聲好氣地安撫眾人,態度十足的誠懇,倒也令不少百姓相信他是無意的。隨即一個轉身直直走到了安蘊秀這邊:“我見這位小兄弟學識淵博見解獨到,敢問姓甚名誰、師出何地,在下是否有機會能以文會友?”

他的目光落在安蘊秀臟兮兮看不清容貌的臉上:“在下雖清貧,但為小兄弟齋沐更衣的銀錢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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