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眼前人是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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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眼前人是心上人
陸郁霧的葬禮按照她的意思舉辦的很簡單，除了家人之外沒有任何人，只有一些自發前來送行的滁州百姓，按照她的意思在一個艷陽天，以火葬的方式結束她的一生。
陸薛氏哭的不能自已，陸紫菀和陸瑤琴都無法自制，從京城趕回來的杜彬和唐啟越也參加了陸郁霧的葬禮，按照她的吩咐沒有通知任何人，就連生前最親近的歐陽修等人都沒有告知。
陸紫菀最後抱著陸郁霧的骨灰讓她隨風而逝。
陸紫菀見到智仙實在陸郁霧葬禮的三天後，她見到了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智仙，他的身上已經完全沒有之前清冷絕塵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憔悴、滄桑。
陸瑤琴將所有的怒火都宣洩到智仙身上，還聲稱如果不是因為喜歡她，陸郁霧不會以這樣的淒慘悲涼的方式死去，甚至將所有能想到的話全都用在他身上，他也就站在那裏低著頭沒有反駁一句話。
安撫好陸瑤琴，陸紫菀帶著陸郁霧的遺物去開化禪寺見了智仙，他站在院子裏的那顆秋千樹下仿佛一下蒼老十歲。
智仙站在樹下，略微出神的看向面前的參天古樹，古樹旁邊還是那熟悉的秋千，還是那熟悉的板子，仍是那熟悉的石桌、石凳，唯一不同的是在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與小聲。
時至今日，智仙仍是能夠一眼看見印刻在樹上的痕跡，當年陸郁霧在樹下印刻時，還被他訓斥一番，可她仍是固執的要刻下他們二人的名字，而此刻那顆樹上又有了新的刻痕，他能想象到當時的陸郁霧時用何樣的心情刻下這句話。
他撫上那句話，眼中噙著淚，腦海中似又浮現出那燦爛明媚的笑臉，好似那麽近又那麽遠。
良久，他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住持，二妹說得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只是在為三妹妹難過。”
看著在石凳上坐下來的陸紫菀，智仙低聲詢問道，“陸施主，郁霧小友她……”堵在心中的哪些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智仙看著陸紫菀將手中的東西放到桌子上，聽見她的聲音響起，“住持，這大抵是三妹妹想要交給你的東西，既然是三妹妹的要求，我今日便將它親手交給你。”
“聽子純說，三妹妹去的很安詳，她是在這個院子裏去世的，這裏應該保留著你們很多美好的回憶吧。”陸紫菀說到此處聲音哽咽。
她微微握緊垂在身側的手，將目光落在智仙身上，“住持，你也心悅三妹妹吧。”
沒有得到智仙的答覆，她低聲道，“其實在那年晚會中我就發現了，但我不敢告訴三妹你也心悅她這件事，因為我擔心你會一直守著清規戒律，三妹妹的一生已經很苦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聞言，智仙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子衿和王韶的身影，他微微握緊藏在袖子裏的手，“陸施主，郁霧小友和王施主不是一直恩愛有加嗎？”他動了動喉嚨，終於將心中的那些話說了出來，“是王施主辜負了她？”
“子純一直未曾辜負三妹的心意，只是三妹心悅之人一直都是你罷了。”陸紫菀說到此處嘆口氣，“芝芝也並不是他們的孩子，芝芝是別人臨終托付給她，她與子純成親也不過是為了照顧芝芝罷。”
說到此處，陸紫菀言語中透著幾分悵然，“在我知道三妹心悅你之後，我就該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她從小就是性子執拗的人，認定的事也從未有過改變，哪怕外出游歷那麽多年，她也從未忘記過你。”
坐在陸紫菀對面的智仙，都不知道是如何將她的話那些話聽完的，唯一能夠聽見的大概就是她和王韶之間只有夫妻之名，子衿也並非他們的孩子。
連續的趕路，再加上多日未眠後又聽見這樣的話，讓他猛地吐了一口血，聽著陸紫菀傳來的聲音，智仙擦拭著唇邊的血漬，“貧僧無礙。”
“陸施主，貧僧還有一惑，不知是否陸施主能夠為貧僧解惑？”
“住持請說，若是知曉定然知無不言。”
“當年郁霧小友曾說過一句話‘海底月是天上月’，貧僧愚鈍，多年來也未曾參透此話，不知陸施主是否能幫助貧僧解惑。”
陸紫菀神色一怔，眼淚當即就奪眶而出，她擦拭著臉上的淚水，聲音哽咽道，“住持，這句話是三妹妹何時告訴你的。”
聞言，智仙的腦海中驀地就想起當年在寒山寺中發生過得那一幕。
——郁霧小友，是否有心上人。
——住持你可聽過過一句話，‘海底月是天上月’
時至今日，他都能想起，陸郁霧說出這句話臉上的表情，熠熠生輝的眸子是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芒。
智仙將當時的情景簡單的覆述一遍後，又將目光落在陸紫菀身上，“當時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景，不知陸施主能否告知此句話的意思。”
“住持，我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心悅三妹妹。”陸紫菀的灼灼目光落在智仙身上，“你當時又是抱著何樣的心態去問三妹妹那句話？”
“住持，你能告訴我嗎？”
“陸施主，實不相瞞，貧僧很早就心悅郁霧小友，她五歲時無意見闖入貧僧修行之處，後來的每一次相處，郁霧小友就如同太陽一般照亮貧僧原本黑暗的人生，是她讓貧僧知道原來人間也能有諸多留戀之處。”
智仙轉動著手中的持珠，神色平靜，語氣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起初貧僧並不知曉這份心意便是喜歡，伴隨著年歲漸長，與郁霧小友日漸相處中發現這份心意，貧僧發現郁霧小友和其他人不一樣，前往寒山寺的那次讓貧僧明白，泛起的漣漪再也無法平覆。
貧僧第一次動了想要還俗的念頭，貧僧也不是沒有在郁霧小友面前說過這件事，可是她卻說，貧僧以後會成為得道高僧，貧僧以為郁霧小友心悅之人並非貧僧……自打慶歷八年離開滁州後，貧僧一直於各地修行，總想要忘記郁霧小友，卻發現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她；
至和三年，我們二人與京師重逢，見到她的時候，貧僧第二次動了還俗的念頭，心裏想著清規戒律哪裏有郁霧小友重要，可誰知道她已經有了子衿。
所以嘉佑二年上元節之後，貧僧就離開中原前往西域宣揚佛法，但原來佛祖也無法化解貧僧心中的執念……”
智仙看向手中的持珠，又將目光落在陸郁霧身上，“陸施主，貧僧將這份愛意深埋心底，騙得過師傅、騙的過所有人，卻唯獨無法欺騙自己的心。”
迎上陸紫菀的那雙眸子，智仙字正腔圓，語氣裏是從未有過的心動與認真，“貧僧心悅她，想娶她為妻，想護她周全，更想要與她白首不離。”
聞言，陸紫菀紅了眼眶沒有再去看智仙，將頭轉到一遍平覆著心中的情緒。
良久，她轉頭迎上智仙的那雙眼睛，“住持，‘海底月是天上月’它的下半句是‘眼前人是心上人。’其實三妹妹年少時就心悅你，她也一直認為你該守著清規戒律，她守著紅塵俗事，你們各安天涯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
“她當初離開滁州也是因為此事，只是後來發現，年少不可得之人，終究困其一生。”陸紫菀說著就站了起來對著智仙鞠躬作揖，“住持，三妹妹去後想必我們之間也再無交集，此後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陸紫菀在離開前，又對著智仙再次一拜。
智仙在陸紫菀走後，終於又急火攻心的吐出一口血來，索性及時出現的智悟扶住了身體搖搖欲墜的智仙。
“師弟，你沒事吧。”
智仙將目光落在智悟身上，擦拭著唇邊的血漬，搖搖頭，“多謝師兄，我沒事。”
“智仙師弟實在為了陸小娘子的事情難過嗎？”
智仙席地而坐，將目光落在智悟身上，點點頭正欲開口就聽見智悟的聲音再次傳來。
“陸小娘子心悅智仙師弟。我們都在私底下說過，她為何會心悅你這樣清冷之人。”智悟跟著智仙一樣席地而坐。
“師弟，你知道嗎？我們這些師兄從小就羨慕你，因為你聰慧又深得師傅歡喜，甚至就連陸小娘子也喜歡你，所以那個時候他們才會聯合起來欺負你，如今想想這又何嘗不是我們的罪過。”
“若不是因為智仙師弟，說不定我們開化禪寺也不會有今日，如今陸小娘子已去，師弟有何打算？是繼續修行，還是留在滁州？”
智仙轉動著手中的持珠，腦海中又想起之前陸郁霧說過地那些話。
“我想親自為郁霧小友超度，我曾答應她，若是她死後，會親自為她超度七七四十九天。”智仙動了動喉嚨，繼續道，“三日後，乃是良辰吉日，我便親自為她超度，願她來生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智仙送走智悟後，就回到了禪房，禪房的一切照舊，上面的布局一層不染，唯有一本詩集放在案桌上，那是曾經陸郁霧閑暇時在這裏抄錄的詩集。
他將手中的東西置於案桌上，又隨手翻了詩集，銀杏葉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那句：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上面還有早已幹涸的淚水，他閉上眼睛只覺得一陣陣的心痛難過，以及無法言說的痛苦。
調整好情緒的智仙，又將目光落在金絲楠木的盒子上，他想了想還是動手將盒子打開。
盒子裏面放著當年他送給陸郁霧的及笄禮各種她親手雕刻的發簪還有當年相贈的持珠，以及一本本厚厚的日記。
見此，他的腦海中莫名的就回想起重逢時她手上纏繞的持珠，似乎這些年這串持珠一直被她貼身攜帶著，若是能夠早點說出，若是能夠早點明白她的心意該有多好。
原本，那個吻並非離別，而是心意。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以至於他們次次錯過。
他信佛如何，可是佛祖卻護不住他的心愛之人。
三日後，智仙親自為陸郁霧超度的事情傳遍滁州，眾位百姓都覺得一直為滁州付出的陸郁霧值得被如此相待，而智仙也猜到這是智悟的用意。
在超度的前一天，智仙見到了王韶，他看上去憔悴不少，似乎還未從陸郁霧的死亡陰影中走出來。
但讓智仙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被王韶打了一拳，當然最後兩個人在院子裏有了一番交手，他們二人的伸手不相上下，結束時，二人身上都有些許傷痕。
“你可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王韶躺在地上看了一眼坐在石桌旁的智仙，“素心妹妹到死都還在念著你，她就死在這裏，死在那張躺椅上。”他說著就指向那張躺椅，“素心妹妹臨終之前唇邊帶著笑，就好像在夢中與你重逢了。”
“貧僧也羨慕你。”智仙看著王韶神色平靜，那雙眼睛透著一絲波瀾，“你與郁霧小友成親，是他的夫君。”
“成親又能如何呢？”王韶說著就坐了起來，“我與素心妹妹只有夫妻之名，若不是當年素心妹妹想要照顧子衿，說不定她根本不會同意我提出來的要求。”
王韶看了一眼智仙手中的持珠，那串原本戴在陸郁霧手中的持珠，如今纏在智仙的手腕上，聰明如他很快就想通其中的關鍵。
“這串持珠是你送給素心妹妹的嗎？”
智仙看著他點點頭，“是，是慶歷八年離開滁州時所贈，兜兜轉轉卻又回到了貧僧手裏。”
“我就說素心妹妹怎麽一直將這手串保護的極好。”他說著就露出一個苦笑，“和尚，你有所不知，因為這串持珠，素心妹妹差點死了。”
“大約是五六年前，煜兒還小，他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了這個手串，就無意中將它扔了到了池塘裏，素心妹妹知道後，也不顧天寒地凍的就跳下水去找手串，她一邊找一邊哭，完全不顧自己的身體，那個時候我心裏那個悔啊……好在終於她最後又找到了這個手串，不然就算是我，應該也無法得到素心妹妹的原諒吧。”王韶說著就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所以我真的很羨慕你。”
智仙看了一眼手上的持珠，擡手輕輕撫摸著，又將目光落在王韶身上，“你之後有何打算？是繼續做官，還是打算做其他的事情。”
“去年制科沒考上，加上素心妹妹又去了，我想之後的一段時間裏還是外出游歷比較好，也許這樣才能忘記素心妹妹。”
“你呢，為素心妹妹超度之後，你有何打算，是留在滁州，還是繼續修行。”
“不出意外應該是繼續修行，西域那邊已經安排好，不需要再過去了，之後就當苦行僧。”智仙看了一眼王韶，“謝謝你照顧郁霧小友。”
“我打算明天來看你給素心妹妹超度，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在離開。”
智仙看著王韶認真的點點頭，“好！”
智仙如同陸郁霧所想，親自為她超度誦經念佛四十九天，他甚至親手雕刻陸郁霧的牌位供奉在開化禪寺內，以期她有來生。
結束後，智仙又單獨見了陸二夫婦，他對著他們行禮，臉上帶著幾分歉意。
“陸施主、薛施主。”智仙看著他們面色溫和，“二位節哀順變，貧僧相信郁霧小友來生會更好。”
“智仙主持，時至今日我才明白當年三丫頭說過地話。”陸二看著智仙眉眼間帶著幾分悵然，“她從小就是一個性格執拗的人，認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就好像當年的食肆一樣。”
“住持，此去一別，想必也不會再見面了，以後我們應該也不會回滁州了。”陸薛氏看著住持紅著眼眶，“只願這世間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能記住她。”
“兩位施主放心，貧僧會一直記得郁霧小友。”智仙說著就對著他們恭敬一拜，“在貧僧心中，她已是貧僧之妻。”
陸薛氏紅了眼眶沒有回答智仙的話，只看著他點點頭，“好。”
智仙目送他們離開後，也回到了禪房，他將尚未雕刻結束的牌位上寫下了“愛妻”二字。
——愛妻陸郁霧之牌位。
智仙單手撫上她的牌位，紅了眼眶，終於說出那句一直掩藏在心底的愛意：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了。
後來，有人發現在智仙禪師院子的那顆參天古樹上，刻有這樣一行字：
——非風動，非幡動，是吾心動。
——僧亦心動。
……
病房內，滴答滴答的聲音響起。
圍繞在床邊的身影，始終關註著身側儀器上的動靜。
郁霧的耳邊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她緩緩睜開眼睛。
在她睜開眼睛的那瞬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郁霧寶貝，你終於醒了。”
待適應光線後，她就清楚的看見站在眼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母。
她正欲開口說話，就聽見大哥的聲音響起，“阿凜，你快來病房看看，我妹妹她醒了。”
她被父母、哥哥扶著坐了下來，耳邊傳來的都是他們關心的詢問，還有殷切期盼的眼神。
“醒了就好，感覺怎麽樣？”爸爸看著她松了一口氣，“都已經在這一個多月了，一直都擔心你沒有辦法醒過來。”
郁霧的腦海中再次想起之前所經歷過的事，她將目光落在父親身上，“爸爸，紫菀和瑤琴她們的情況如何？”
“她們一個星期前就出院了，只剩下你一個人。”媽媽看著她低聲道，“還好，如今你也醒了。”
郁霧看著他們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那張清冷絕塵的容顏。
此刻，她只能告訴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經歷的一場夢。
聽著門外傳來的腳步聲，郁霧轉頭望去正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開病房的門。
他穿著一身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上衣口袋裏放著一排整齊的筆。
清冷出塵容顏，讓他和記憶中的小和尚在此刻合二為一。
她正欲開口說話，就聽見大哥的聲音響起，“阿凜，你快來給我妹妹看看，有你這個醫生在，我才會比較放心。”
看著一步步走進的青年，郁霧此刻已經能夠完全的看清楚胸前銘牌上的名字。
——沈睿凜。
她歪著腦袋看著一步一步向這邊走來的沈睿凜，“不知道沈醫生有沒有女朋友啊！”
沈睿凜左手插在口袋裏，右手推了一下眼鏡，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沒有。”
郁霧迎上那雙略顯清冷的眸子，唇邊泛著笑意，“那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成為沈醫生的女朋友。”
她的話剛落音就感覺到沈睿凜的手落在她的腦袋上。
良久，她聽見他的聲音響起，“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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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郁霧的葬禮按照她的意思舉辦的很簡單，除了家人之外沒有任何人，只有一些自發前來送行的滁州百姓，按照她的意思在一個艷陽天，以火葬的方式結束她的一生。
陸薛氏哭的不能自已，陸紫菀和陸瑤琴都無法自制，從京城趕回來的杜彬和唐啟越也參加了陸郁霧的葬禮，按照她的吩咐沒有通知任何人，就連生前最親近的歐陽修等人都沒有告知。
陸紫菀最後抱著陸郁霧的骨灰讓她隨風而逝。
陸紫菀見到智仙實在陸郁霧葬禮的三天後，她見到了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智仙，他的身上已經完全沒有之前清冷絕塵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憔悴、滄桑。
陸瑤琴將所有的怒火都宣洩到智仙身上，還聲稱如果不是因為喜歡她，陸郁霧不會以這樣的淒慘悲涼的方式死去，甚至將所有能想到的話全都用在他身上，他也就站在那裏低著頭沒有反駁一句話。
安撫好陸瑤琴，陸紫菀帶著陸郁霧的遺物去開化禪寺見了智仙，他站在院子裏的那顆秋千樹下仿佛一下蒼老十歲。
智仙站在樹下，略微出神的看向面前的參天古樹，古樹旁邊還是那熟悉的秋千，還是那熟悉的板子，仍是那熟悉的石桌、石凳，唯一不同的是在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與小聲。
時至今日，智仙仍是能夠一眼看見印刻在樹上的痕跡，當年陸郁霧在樹下印刻時，還被他訓斥一番，可她仍是固執的要刻下他們二人的名字，而此刻那顆樹上又有了新的刻痕，他能想象到當時的陸郁霧時用何樣的心情刻下這句話。
他撫上那句話，眼中噙著淚，腦海中似又浮現出那燦爛明媚的笑臉，好似那麽近又那麽遠。
良久，他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住持，二妹說得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只是在為三妹妹難過。”
看著在石凳上坐下來的陸紫菀，智仙低聲詢問道，“陸施主，郁霧小友她……”堵在心中的哪些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智仙看著陸紫菀將手中的東西放到桌子上，聽見她的聲音響起，“住持，這大抵是三妹妹想要交給你的東西，既然是三妹妹的要求，我今日便將它親手交給你。”
“聽子純說，三妹妹去的很安詳，她是在這個院子裏去世的，這裏應該保留著你們很多美好的回憶吧。”陸紫菀說到此處聲音哽咽。
她微微握緊垂在身側的手，將目光落在智仙身上，“住持，你也心悅三妹妹吧。”
沒有得到智仙的答覆，她低聲道，“其實在那年晚會中我就發現了，但我不敢告訴三妹你也心悅她這件事，因為我擔心你會一直守著清規戒律，三妹妹的一生已經很苦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聞言，智仙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子衿和王韶的身影，他微微握緊藏在袖子裏的手，“陸施主，郁霧小友和王施主不是一直恩愛有加嗎？”他動了動喉嚨，終於將心中的那些話說了出來，“是王施主辜負了她？”
“子純一直未曾辜負三妹的心意，只是三妹心悅之人一直都是你罷了。”陸紫菀說到此處嘆口氣，“芝芝也並不是他們的孩子，芝芝是別人臨終托付給她，她與子純成親也不過是為了照顧芝芝罷。”
說到此處，陸紫菀言語中透著幾分悵然，“在我知道三妹心悅你之後，我就該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她從小就是性子執拗的人，認定的事也從未有過改變，哪怕外出游歷那麽多年，她也從未忘記過你。”
坐在陸紫菀對面的智仙，都不知道是如何將她的話那些話聽完的，唯一能夠聽見的大概就是她和王韶之間只有夫妻之名，子衿也並非他們的孩子。
連續的趕路，再加上多日未眠後又聽見這樣的話，讓他猛地吐了一口血，聽著陸紫菀傳來的聲音，智仙擦拭著唇邊的血漬，“貧僧無礙。”
“陸施主，貧僧還有一惑，不知是否陸施主能夠為貧僧解惑？”
“住持請說，若是知曉定然知無不言。”
“當年郁霧小友曾說過一句話‘海底月是天上月’，貧僧愚鈍，多年來也未曾參透此話，不知陸施主是否能幫助貧僧解惑。”
陸紫菀神色一怔，眼淚當即就奪眶而出，她擦拭著臉上的淚水，聲音哽咽道，“住持，這句話是三妹妹何時告訴你的。”
聞言，智仙的腦海中驀地就想起當年在寒山寺中發生過得那一幕。
——郁霧小友，是否有心上人。
——住持你可聽過過一句話，‘海底月是天上月’
時至今日，他都能想起，陸郁霧說出這句話臉上的表情，熠熠生輝的眸子是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芒。
智仙將當時的情景簡單的覆述一遍後，又將目光落在陸紫菀身上，“當時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景，不知陸施主能否告知此句話的意思。”
“住持，我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心悅三妹妹。”陸紫菀的灼灼目光落在智仙身上，“你當時又是抱著何樣的心態去問三妹妹那句話？”
“住持，你能告訴我嗎？”
“陸施主，實不相瞞，貧僧很早就心悅郁霧小友，她五歲時無意見闖入貧僧修行之處，後來的每一次相處，郁霧小友就如同太陽一般照亮貧僧原本黑暗的人生，是她讓貧僧知道原來人間也能有諸多留戀之處。”
智仙轉動著手中的持珠，神色平靜，語氣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起初貧僧並不知曉這份心意便是喜歡，伴隨著年歲漸長，與郁霧小友日漸相處中發現這份心意，貧僧發現郁霧小友和其他人不一樣，前往寒山寺的那次讓貧僧明白，泛起的漣漪再也無法平覆。
貧僧第一次動了想要還俗的念頭，貧僧也不是沒有在郁霧小友面前說過這件事，可是她卻說，貧僧以後會成為得道高僧，貧僧以為郁霧小友心悅之人並非貧僧……自打慶歷八年離開滁州後，貧僧一直於各地修行，總想要忘記郁霧小友，卻發現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她；
至和三年，我們二人與京師重逢，見到她的時候，貧僧第二次動了還俗的念頭，心裏想著清規戒律哪裏有郁霧小友重要，可誰知道她已經有了子衿。
所以嘉佑二年上元節之後，貧僧就離開中原前往西域宣揚佛法，但原來佛祖也無法化解貧僧心中的執念……”
智仙看向手中的持珠，又將目光落在陸郁霧身上，“陸施主，貧僧將這份愛意深埋心底，騙得過師傅、騙的過所有人，卻唯獨無法欺騙自己的心。”
迎上陸紫菀的那雙眸子，智仙字正腔圓，語氣裏是從未有過的心動與認真，“貧僧心悅她，想娶她為妻，想護她周全，更想要與她白首不離。”
聞言，陸紫菀紅了眼眶沒有再去看智仙，將頭轉到一遍平覆著心中的情緒。
良久，她轉頭迎上智仙的那雙眼睛，“住持，‘海底月是天上月’它的下半句是‘眼前人是心上人。’其實三妹妹年少時就心悅你，她也一直認為你該守著清規戒律，她守著紅塵俗事，你們各安天涯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
“她當初離開滁州也是因為此事，只是後來發現，年少不可得之人，終究困其一生。”陸紫菀說著就站了起來對著智仙鞠躬作揖，“住持，三妹妹去後想必我們之間也再無交集，此後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陸紫菀在離開前，又對著智仙再次一拜。
智仙在陸紫菀走後，終於又急火攻心的吐出一口血來，索性及時出現的智悟扶住了身體搖搖欲墜的智仙。
“師弟，你沒事吧。”
智仙將目光落在智悟身上，擦拭著唇邊的血漬，搖搖頭，“多謝師兄，我沒事。”
“智仙師弟實在為了陸小娘子的事情難過嗎？”
智仙席地而坐，將目光落在智悟身上，點點頭正欲開口就聽見智悟的聲音再次傳來。
“陸小娘子心悅智仙師弟。我們都在私底下說過，她為何會心悅你這樣清冷之人。”智悟跟著智仙一樣席地而坐。
“師弟，你知道嗎？我們這些師兄從小就羨慕你，因為你聰慧又深得師傅歡喜，甚至就連陸小娘子也喜歡你，所以那個時候他們才會聯合起來欺負你，如今想想這又何嘗不是我們的罪過。”
“若不是因為智仙師弟，說不定我們開化禪寺也不會有今日，如今陸小娘子已去，師弟有何打算？是繼續修行，還是留在滁州？”
智仙轉動著手中的持珠，腦海中又想起之前陸郁霧說過地那些話。
“我想親自為郁霧小友超度，我曾答應她，若是她死後，會親自為她超度七七四十九天。”智仙動了動喉嚨，繼續道，“三日後，乃是良辰吉日，我便親自為她超度，願她來生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智仙送走智悟後，就回到了禪房，禪房的一切照舊，上面的布局一層不染，唯有一本詩集放在案桌上，那是曾經陸郁霧閑暇時在這裏抄錄的詩集。
他將手中的東西置於案桌上，又隨手翻了詩集，銀杏葉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那句：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上面還有早已幹涸的淚水，他閉上眼睛只覺得一陣陣的心痛難過，以及無法言說的痛苦。
調整好情緒的智仙，又將目光落在金絲楠木的盒子上，他想了想還是動手將盒子打開。
盒子裏面放著當年他送給陸郁霧的及笄禮各種她親手雕刻的發簪還有當年相贈的持珠，以及一本本厚厚的日記。
見此，他的腦海中莫名的就回想起重逢時她手上纏繞的持珠，似乎這些年這串持珠一直被她貼身攜帶著，若是能夠早點說出，若是能夠早點明白她的心意該有多好。
原本，那個吻並非離別，而是心意。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以至於他們次次錯過。
他信佛如何，可是佛祖卻護不住他的心愛之人。
三日後，智仙親自為陸郁霧超度的事情傳遍滁州，眾位百姓都覺得一直為滁州付出的陸郁霧值得被如此相待，而智仙也猜到這是智悟的用意。
在超度的前一天，智仙見到了王韶，他看上去憔悴不少，似乎還未從陸郁霧的死亡陰影中走出來。
但讓智仙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被王韶打了一拳，當然最後兩個人在院子裏有了一番交手，他們二人的伸手不相上下，結束時，二人身上都有些許傷痕。
“你可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王韶躺在地上看了一眼坐在石桌旁的智仙，“素心妹妹到死都還在念著你，她就死在這裏，死在那張躺椅上。”他說著就指向那張躺椅，“素心妹妹臨終之前唇邊帶著笑，就好像在夢中與你重逢了。”
“貧僧也羨慕你。”智仙看著王韶神色平靜，那雙眼睛透著一絲波瀾，“你與郁霧小友成親，是他的夫君。”
“成親又能如何呢？”王韶說著就坐了起來，“我與素心妹妹只有夫妻之名，若不是當年素心妹妹想要照顧子衿，說不定她根本不會同意我提出來的要求。”
王韶看了一眼智仙手中的持珠，那串原本戴在陸郁霧手中的持珠，如今纏在智仙的手腕上，聰明如他很快就想通其中的關鍵。
“這串持珠是你送給素心妹妹的嗎？”
智仙看著他點點頭，“是，是慶歷八年離開滁州時所贈，兜兜轉轉卻又回到了貧僧手裏。”
“我就說素心妹妹怎麽一直將這手串保護的極好。”他說著就露出一個苦笑，“和尚，你有所不知，因為這串持珠，素心妹妹差點死了。”
“大約是五六年前，煜兒還小，他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了這個手串，就無意中將它扔了到了池塘裏，素心妹妹知道後，也不顧天寒地凍的就跳下水去找手串，她一邊找一邊哭，完全不顧自己的身體，那個時候我心裏那個悔啊……好在終於她最後又找到了這個手串，不然就算是我，應該也無法得到素心妹妹的原諒吧。”王韶說著就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所以我真的很羨慕你。”
智仙看了一眼手上的持珠，擡手輕輕撫摸著，又將目光落在王韶身上，“你之後有何打算？是繼續做官，還是打算做其他的事情。”
“去年制科沒考上，加上素心妹妹又去了，我想之後的一段時間裏還是外出游歷比較好，也許這樣才能忘記素心妹妹。”
“你呢，為素心妹妹超度之後，你有何打算，是留在滁州，還是繼續修行。”
“不出意外應該是繼續修行，西域那邊已經安排好，不需要再過去了，之後就當苦行僧。”智仙看了一眼王韶，“謝謝你照顧郁霧小友。”
“我打算明天來看你給素心妹妹超度，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在離開。”
智仙看著王韶認真的點點頭，“好！”
智仙如同陸郁霧所想，親自為她超度誦經念佛四十九天，他甚至親手雕刻陸郁霧的牌位供奉在開化禪寺內，以期她有來生。
結束後，智仙又單獨見了陸二夫婦，他對著他們行禮，臉上帶著幾分歉意。
“陸施主、薛施主。”智仙看著他們面色溫和，“二位節哀順變，貧僧相信郁霧小友來生會更好。”
“智仙主持，時至今日我才明白當年三丫頭說過地話。”陸二看著智仙眉眼間帶著幾分悵然，“她從小就是一個性格執拗的人，認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就好像當年的食肆一樣。”
“住持，此去一別，想必也不會再見面了，以後我們應該也不會回滁州了。”陸薛氏看著住持紅著眼眶，“只願這世間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能記住她。”
“兩位施主放心，貧僧會一直記得郁霧小友。”智仙說著就對著他們恭敬一拜，“在貧僧心中，她已是貧僧之妻。”
陸薛氏紅了眼眶沒有回答智仙的話，只看著他點點頭，“好。”
智仙目送他們離開後，也回到了禪房，他將尚未雕刻結束的牌位上寫下了“愛妻”二字。
——愛妻陸郁霧之牌位。
智仙單手撫上她的牌位，紅了眼眶，終於說出那句一直掩藏在心底的愛意：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了。
後來，有人發現在智仙禪師院子的那顆參天古樹上，刻有這樣一行字：
——非風動，非幡動，是吾心動。
——僧亦心動。
……
病房內，滴答滴答的聲音響起。
圍繞在床邊的身影，始終關註著身側儀器上的動靜。
郁霧的耳邊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她緩緩睜開眼睛。
在她睜開眼睛的那瞬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郁霧寶貝，你終於醒了。”
待適應光線後，她就清楚的看見站在眼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母。
她正欲開口說話，就聽見大哥的聲音響起，“阿凜，你快來病房看看，我妹妹她醒了。”
她被父母、哥哥扶著坐了下來，耳邊傳來的都是他們關心的詢問，還有殷切期盼的眼神。
“醒了就好，感覺怎麽樣？”爸爸看著她松了一口氣，“都已經在這一個多月了，一直都擔心你沒有辦法醒過來。”
郁霧的腦海中再次想起之前所經歷過的事，她將目光落在父親身上，“爸爸，紫菀和瑤琴她們的情況如何？”
“她們一個星期前就出院了，只剩下你一個人。”媽媽看著她低聲道，“還好，如今你也醒了。”
郁霧看著他們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那張清冷絕塵的容顏。
此刻，她只能告訴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經歷的一場夢。
聽著門外傳來的腳步聲，郁霧轉頭望去正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開病房的門。
他穿著一身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上衣口袋裏放著一排整齊的筆。
清冷出塵容顏，讓他和記憶中的小和尚在此刻合二為一。
她正欲開口說話，就聽見大哥的聲音響起，“阿凜，你快來給我妹妹看看，有你這個醫生在，我才會比較放心。”
看著一步步走進的青年，郁霧此刻已經能夠完全的看清楚胸前銘牌上的名字。
——沈睿凜。
她歪著腦袋看著一步一步向這邊走來的沈睿凜，“不知道沈醫生有沒有女朋友啊！”
沈睿凜左手插在口袋裏，右手推了一下眼鏡，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沒有。”
郁霧迎上那雙略顯清冷的眸子，唇邊泛著笑意，“那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成為沈醫生的女朋友。”
她的話剛落音就感覺到沈睿凜的手落在她的腦袋上。
良久，她聽見他的聲音響起，“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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