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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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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

陸家棟女士和李威龍先生這兩人比較覆雜,很難講。

比如現在,李焰雨逃脫了擺爛的漩渦,想去買幾本高二的習題冊練練手,然而打開微信錢包一看,好家夥,只剩下過年時搶紅包收入的一百塊不到,想要買幾本質量高一點的教輔簡直是癡人說夢。

每次她破釜沈舟下定決心,腆著臉問爹娘要錢的時候無一例外都被他們駁回,他們慣用的一套措辭是:“你奶奶給你的零花錢呢?怎麽不用啊?”她據理力爭說要自己攢一點錢,不能動。他們立馬反駁說:“你一不工作,二又不花錢,要買什麽東西還要問我們要錢,我看你留那麽多錢也沒有用,不如趁早交上來………”

無非是一通連措辭都懶得斟酌的說教,這麽多年,李焰雨已經見多了。

她確實有一些錢,但並不多,奶奶給的零花錢她省吃儉用了整整九年才存夠了5000元。並不是什麽大款,可是對她來說卻是一筆彌足珍貴的財富。

李焰雨想了想,指尖觸了那個破舊的,存放了自己五千元的錢包好幾次,最終還是毅然決然的放下了那個錢包。她深吸一口氣,走到客廳,在餐桌一個臟亂差的小角落裏扒拉了許久,掏出一個lv的皮夾。那是她媽用了很多年用來裝買菜錢的小錢包,是十幾年錢花了幾十元在地攤上買的地攤貨。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她媽為了滿足那點大牌的虛榮心買的,結果拿回家被她爹看見,她爹大發雷霆,把花容失色的陸女士罵了一頓,說陸女士貪慕虛榮,背假包出去丟人現眼。

幾經周折,最後她媽還是沒舍得扔,用來裝b的假lv最終淪落成了買菜的零錢包。

李焰雨一鼓作氣拉開生銹的拉鏈,拉鏈劣質的做工令人不敢恭維,假皮也在歲月的催折下逐漸剝落,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刺鼻氣味。她扒了扒裏面錢幣的面值,除了幾個沒人看得上眼的的硬幣,還有一張一百的,幾張五十,幾張二十和十塊的。她拼拼湊湊,挑挑揀揀了許久,除了那張一百的票子沒動,其他的她一共拿了兩百多。

飛速整理好剩下的錢,她撫平鈔票的褶皺,把它們溫順的放回錢包,再把錢包歸位。

因為長年處於潮濕的環境中,鈔票變得癱軟濕爛,李焰雨把錢幣緊緊攥在手心,卻感覺掌心一片濕潤粘膩,不知道究竟是沾了鈔票的緣故,還是因為她太緊張而出了一層薄汗。但是無論如何,現在她的心底竟湧現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有一種報覆得逞的瘋狂,更有一種偷竊的隱秘快感。

我是一個小偷,她像是魔怔了,自虐成癮般在心底對自己說到。

“小偷“這個詞在李焰雨家也是有過一段奇妙的淵源的。

記得很清楚的,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李焰雨喜歡上了同桌女孩的一本筆記本。那個年紀,大概七八歲,喜歡這種亮晶晶,發著光,封面點綴著粉色公主的的本子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一個小女孩對這種美麗的東西根本無法抗拒。

於是勇猛的小李同學鼓起勇氣,開口向同桌女孩說了第一句話:“你好,我很喜歡這個本子,請問你可以送給我嗎?“

怯生生的語氣,小心翼翼地,生怕同桌生氣,她又連忙追加道:“我不會白拿你的東西的,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拿我的零食和玩具和你交換。“七歲的年紀,單純又可愛,並不覺得自己沒有禮貌,也不會把任何事情想覆雜,勇敢開朗到喜歡什麽就大方的去爭取。

同桌小女孩很霸氣,大手一揮就把本子贈送給了李焰雨,也直接說明並不需要李焰雨的回饋,而李焰雨也因此獲得了一份友誼。不過小李同學從不喜歡白吃白拿,就算同桌拒絕了她的回禮,她也堅持要把訂購的課間美味餐包送給同桌。

李焰雨很開心,開心到忘了一些事情。

回到家,她有些得意忘形,一回家就把書包打開,拿出新得的寶貝疙瘩給李威龍先生看,一邊繪聲繪色的講述這個公主筆記本的由來。不知道是因為被一片粉色炫瞎了眼睛還是旁的,李威龍並沒有像李焰雨想象中一樣表揚她,臉色也並不好看。然而陶醉在自己的勇敢小經歷中的小李同學什麽也沒有意識到,依然喋喋不休向父親分享著。

可想而知,素來有家暴狂美名的李威龍先生這一次也依然沒有放過自己可憐的女兒。

於是他打紅了眼,皮帶落在李焰雨身上,發出沈悶可怖的悶響。

他居高臨下的說:“你是偷的吧,上學第一天,怎麽會有人送東西給你。如果是你開口向別人要的,那就更不要臉了,這種行為就是偷,你憑什麽這麽不要臉向別人要東西,拿別人的東西就是不要臉,就是賤!“

無論小小的李焰雨如何哀求,他都不肯放過她,甚至到了最後,李威龍先生把李焰雨的那雙小手放在陸家棟女士平時用來剁肉的案板上,拿刀尖對準她的手,鋒利的刀鋒搖搖欲墜,李威龍的神色竟不由自主顯露出幾分癲狂:“你再敢拿別人的東西,我就把你的手剁下來,我說到做到。“

再後來,每一次李焰雨想要問別人要些什麽東西,無論是迫切需要的,還是無關緊要的,她在提訴求時,都會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和痛苦,那種渾身顫抖的恨意和羞恥像無數把刀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淩遲她的皮肉,痛飲她的血液。致使她硬生生咽下自己的請求,就算接受旁人的給予,也會面露窘迫,內心陷入深深的虧欠。

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她,“討“之一字,無需自卑,無需躲避,更無需羞恥,你們任何人都是自由的,也是平等的,在“求”和“與”之間,沒有誰尊誰卑,哪一方都不需要忍氣吞聲和委曲求全。

可是沒有人告訴她這個道理。

985預備役李焰雨女士懶得回憶那些不堪回首的腌臜事,她只知道自己現在必須振作起來,離開惡魔牢籠的第一步就是離開臨海市,遠走高飛。最簡單粗暴的方法就是考一個好大學,成本低,效率高。

依舊是中學街上的那家老書店,雖不比其他“考試書店”“狀元書店”大且亮敞幹凈,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應有盡有,不時還會跳出來一些市面上難以見到的高階教輔,李焰雨每次都喜歡去那裏撿寶,沿著老舊的書架緩緩看一圈,一定要盯仔細了,畢竟有些冷門的好書就愛藏在旮旯縫裏,一個不留神就會錯過一本高質量的教輔。

這次她也照舊。

老板的貓就養在店裏,一只五歲的三花,很溫順,此刻它吃飽喝足,正心滿意足的趴在一堆物理試卷上打盹。平時沒事的時候,來店裏的客人都會逗弄逗弄它,李焰雨雖然不喜歡貓,但是她本著對小動物的喜愛,也會經常耐心的陪三花玩一陣子,老板每次就站在旁邊樂呵的笑著。

夏天很悶熱,店裏沒裝空調,所以容易燥得很,老板特地拿了一個折疊風扇來,夾在書架上,把風向對準貓,貓睡得正香,老板一個大漢卻頗有“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覺悟,動作都是放得又輕又緩,生怕吵了這位小祖宗。

小風扇像是某夕夕拼著買的,看上去只有9塊9包郵的品質,嗚嗚啦啦轉起來,風勁雖然大,仔細聽還是有嘈雜的噪音。

李焰雨餘光看見老板一邊大剌剌吸溜著一碗涼粉,一邊搖著一把大蒲扇,身上老頭標配大背心已然被汗水浸得濕噠噠的,神情卻悠然愜意,自在滿足。

貓什麽也沒察覺到,睡得口水直流,李焰雨卻盯著貓脊背上順著電風扇吹的風而窸窸窣窣抖動的貓毛有些怔楞,她想到另一種動物,一些沒那麽幸運的狗,它們也是她曾經最好的玩伴。

李焰雨家養過三條狗,第一條狗是她上小學前夕在路邊500塊買下的一只白色土狗,養了八年,沒成想有朝一日丟了。她跪在地上求她爹去找一找,誰料李威龍先生軟硬不吃,心冷如鐵。最後過了很久很久,李焰雨才知道是被狗販子打了去吃了,她哭了恍惚了傷心了許久,但是時間真的很奇妙,無論什麽傷痛日子久了就淡忘了,只是偶爾會想起來。

第二條狗是李威龍先生朋友家的狗,一只一歲多一點的拉布拉多,雖然是公狗,但是原主人賊心不死的給它起名叫甜心。它長得很漂亮,就和它的名字一樣般配。因為市區養大型狗不方便,所以朋友就把甜心寄養在自詡“愛狗人士”的李威龍先生家中。李威龍先生愛狗的精神有目共睹,那是一個如癡如醉,如火如荼……簡直把對李焰雨的“關愛”轉移到了甜心身上。

甜心天生活潑好動,精力旺盛,被關在鐵籠子裏時經常弄出很大動靜,劈裏啪啦的,而親愛的李威龍先生的耐心不超過三秒鐘就會告罄,續航超差,於是他的皮帶鐵鏈不出意料就會結結實實的招呼在甜心身上,養了甜心半年,這已經是家常便飯。

李焰雨雖然懦弱又膽小,自私又害怕,就算她自己也自身難保,在無數次李威龍發飆時,她依然強撐著鼓起了十二萬分勇氣,出聲阻止這個禽獸不如的畜牲。

碰上李威龍心情好了,他只會睨她一眼,出言嘲諷道:“狗吃的喝的用的都是老子買的,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跟教你老子做事,況且,狗不聽話就要打,就跟人一樣,不打不長記性,省的老是犯賤。”比較糟糕的時候就是遇上李威龍先生情緒不太妙,這時候小李同學的屁股上也會挨一腳,很疼,而且又青又腫好多天。

後來李威龍先生玩過了火,一個李焰雨記不得究竟是春還是夏還是秋還是冬的夜裏,甜心框裏哐啷拱了好久的鐵籠子。這下可把李威龍先生惹毛了,他發癲死活要撕甜心的耳朵,甜心生動演繹什麽叫狗急跳墻,一口咬在李威龍作威作福的手腕上。

李威龍的威風凜凜在慘叫聲中熄了火。

陸家棟聞聲急急忙忙跑出來,李焰雨也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頭。只見李威龍右手手腕處鮮血淋漓,脫了力背靠在天井的墻上大喘著氣,翻著弧度不大的白眼。陸家棟嚇得幾乎要昏死過去,強打著精神圍著李威龍噓寒問暖。李焰雨心裏莫名升騰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難過,明明那個賤男人已經這樣對待她了,她為自己不恥,不恥自己對這樣一個人品碎成渣的人仍心存依戀,依然會為他心疼。

那一瞬間,她回想起模模糊糊的記憶中,三歲的自己坐在父親的肩頭開懷大笑;回想起每一次餐桌上的好菜都讓她先吃;回想起自己小時候上學,每逢下雨父親都用雨衣把她護得嚴嚴實實,無論什麽課都任勞任怨的接送她,風雨無阻;回想起………

那些溫馨的點點滴滴都真實的發生在過去的許多個瞬間裏,做不了假。

可是那個名為父親的人,給的傷害也是刻骨銘心的,李焰雨永遠忘不了。

那天李威龍害怕的嘶吼,陸家棟染了哭腔的話語都成了背景板。只有李焰雨在燈光明滅和模糊的黑暗交織中,忽然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句話,有人說:東亞父母給的愛剛剛和,既不能讓你擁有絕對幸福快樂的童年,又不能讓你徹底狠下心來脫離他們。“李焰雨心裏一清二楚,可是她無法限制自己的感情。最可悲的是,她明明知道父親不愛她,或者說沒有那麽愛,只是心情好還是有所圖才偶爾為自己做一些事,施舍一些微不足道的愛意。可是李焰雨心底的最深處就是偏執的認為他愛我,只是不會表達。

一個缺愛的人打著報覆和仇恨的旗幟,為自己的可悲搖旗吶喊,其實她只是簡單的渴求一份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愛啊,她為自己感到悲催。

再後來甜心就被送走了,是朋友上門領走的,之後也沒什麽消息。

第三只狗是一只剛出生的邊牧,是李威龍實在按捺不住拳拳愛狗之心,花了兩千買下的。第一眼見到這只奶呼呼的狗寶寶,李焰雨就下定決心要好好疼愛它,絞盡腦汁給它起了一個很適合公狗的名字,米妮,總之和甜心的水準不相上下。可米妮的結局和甜心的結局也大同小異。

有了上次的事情,李威龍態度軟和了一些,但他依然固執的可怕,說什麽都不肯教米妮生存技能:“它是一只狗,這些技能它天生就該會,要是它天生不會就不配做一只狗。“急得團團轉的李焰雨親自上陣,手把手教米妮吃飯和一些小技能,可是米妮調皮得很,也死活學不會撒尿,每次都把尿尿在家裏,為此李威龍無數次大發雷霆。可是李焰雨學習緊張,根本沒有時間教導米妮,最後以李威龍耐心告罄,在米妮第無數次尿在家裏時,把它以低價轉手賣掉而草草收場。

得知消息的李焰雨一沒哭二沒鬧,冷靜的像個沒事人。她不是裝的,是真的沒有情感觸動。這麽多年,她經歷過幾次痛徹心扉,從瘋狂自殘到絕望自殺,最終磨礪出一幅冷心冷情的模樣,通俗來說,即陸家棟女士口中的“半死不活“。

不論如何,她只希望李威龍不要再養任何一種動物,不要再傷害任何一條無辜生命。

那樣就很好了。

從書店出來已經不早了,看著手裏沈甸甸的一摞理科資料,李焰雨卻只覺得渾身輕松,那是書,也是她通往自由的橋上的一磚一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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