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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廬逝者去記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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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廬逝者去記憶回

司馬橫是司馬家的二房長子,因為不是嫡系子嗣,家族地位不上不下,他成年後只能先進入煉虎慢慢往上爬,彼時這個年輕人只覺得生活充滿希望,並發誓一定要在大康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然而進了煉虎不過兩個月,官場殘酷便給了他當頭一棒,想要往上爬,靠得可不只是實力,或者說,實力只占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那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煉虎部將臨時將任務分派到他們這一隊頭上——長官不受寵,稍遠一些的差事都是別人挑剩下的,沒辦法,該接還得接,誰叫他們都是些沒什麽背景的雛兒呢。

目標是大康邊境村落裏的一家三口,據說這家的男人是個小雜役,私自帶著老板豢養的精怪私奔,還生了個人妖雜交的小孽種出來。

國主對此很是憤怒,責令一定要把人帶回來嚴懲。

臨出發前,長官甚至重覆告誡所有人,男人留著帶回雅正,精怪和那小孽種必須當場殺了。

騎上快馬,他們趕了一天的路程才到達那處邊境村落,舉報人一直守在村口,入夜時才從遙遠的泥路盡頭看見被自己書信召來的隊伍。

“我讓人盯著呢,那一家三口睡得正香,大爺們這會進去,必定能殺他個措手不及!”

長官斜睨了村民一眼,隨後冷冷地命他帶路。

十幾人紛紛拔刀接近,撥開荒草,司馬橫瞇眼細瞧,只見明亮的月光下,一座孤獨的茅草屋正靜靜地坐落在村西南角的土坡上,屋前院裏支了幾根竹竿,晾著三、四件衣服沒收進去。

司馬橫的腳步略頓了頓,他心裏忽地生出些疑惑來,明知屋裏藏著的是精怪,可他卻有種在做荒唐事的感覺。

直到隊伍摸索至門前,直到將屋內的一家三口從夢中拖回殘酷的現實,他都有種不太現實的感覺,刀無力地垂在身側,揪著女人和小孩的同僚猛地將人推倒在他面前。

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女人和孩子紛紛擡頭望向他,月光太亮,孩子的臉龐散發不知所措的恐懼,被發抖卻堅強的女人抱在懷裏。

有人踩了那女人的後背一腳,長發散落,露出額頂兩個不易察覺的小錐,可以確信,舉報人沒有認錯,這確實是個精怪。

從前不是沒有見過精怪,然而司馬橫所能接觸到的,要麽是長相醜陋的偷渡客,要麽是作奸犯科的亡命徒,哪裏見過這樣一位柔柔弱弱的小精怪,拋去額上兩枚凸起,可不就和大街上閑逛的小丫頭一樣嗎?

同母子倆的安靜不同,被拎出來的男子拼了命地想要護到妻兒身邊,他嘴裏一會咒罵一會哀求,然而終是徒勞,三名煉虎死死壓在他身上,迫得他動彈不得。

長官啐了一口,跟著蹲下身子對那男子道:“你好好瞧著!”然後走到呆楞的司馬橫身邊,用刀鞘推了他一下,“你,幹掉他們。”

這句話令司馬橫回到現實,所有人的目光都掃向他,只剩被壓住的男人瘋狂的嘶吼:“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放開我。。。。。。”

那一瞬間,女人捂住孩子的雙眼,迎著月光擡頭望他,那是平靜的,幾乎沒有情緒波動的一雙眼睛,被這樣的目光註視,司馬橫生平第一次感到驚駭,好像他心裏一直藏著個鎖緊的木盒,女人的目光便是那盒的鑰匙,甫一打開,突然撲出許多陌生的念頭。

許多年後,他才驚覺,那是和他的出生、身份完全不匹配的信念,是他渾渾噩噩的人生裏刺破濃霧,晨曦升起的第一縷光。

然而在當時那個月光明亮的夜晚,他並沒有意識到。

或許是嫌他太慢,長官生氣地踹了他一腳,“耽誤時間!”隨後再次厲聲命令道,“給老子快點了結!”

這次沒有猶豫,闊刀熟稔地刺破心臟,這刀要了不下十幾個精怪的性命,早知道哪個位置最為致命。

死的明明是女人與孩子,哀嚎的卻是一點事也沒有的男人,以及從麻木中轉醒的司馬橫,他驀地想起小時候,府裏有位姨娘突然得病暴斃,父親知道後,竟是連看都沒去看,草草命人收斂屍體,此後,姨娘的屋子更是逐漸荒廢了。

所以,到底是誰錯了?哪一個又是對的?

不得而知。

最後一枚棺材釘終於被完整地起出來,可是握山的手卻扶在棺材蓋上不敢打開。

“後來怎麽樣了?你把屍體扛上來了?”梁束嬋任著他做,原來方才他和吳霽說回來是為見兩個故人的話,是真的。

“嗯,他們把那個男人帶走,又燒了房子,我中途溜回來,好不容易才將屍體從火裏搶出來,”握山眼眸暗淡,搶出來的時候,屍體已經被燒了一小半,“聽人說,雪廬終年積雪,我又花了兩天時間,將屍體送到這裏。”

梁束嬋突然開了竅:“所以就是因為這對母子,你才離開的大康?”

“不,我那時還沒生出要離開的心思,”握山忽然手上用力,慢慢移開棺材蓋,“只是對陣法和符咒生出了興趣,”他推了一會驀地自嘲地笑了,“你一定想不到,從那時起,我一直在研究起死回生的陣法。”

梁束嬋不禁瞠目,誰會想到令紅塵“法師”握山走上這條路的契機,竟會是一對精怪母子的死,乃至於當時只有十九歲,不知天高地厚的司馬橫,一上來就要往誰也沒見過的術法裏鉆。

棺材被推開了一半,懸空的那一頭終於吃不住勁,“哐當”掉了下來,露出裏面幹癟的一具身體。

梁束嬋忍不住探頭去看,竟是慘不忍睹的一具身體,是個小孩子!雖然換上了新衣服,但從裸露的皮膚可以看出,這孩子半邊身子都被火燎得烏黑,皮肉皺縮在一起,好像手一碰就會完全碎掉。

而好的那半邊,也是說不上來的怪,雖置身於雪廬,又被精致的棺材藏著,可這屍體依舊風化得相當嚴重,大概是年份太久的緣故,皮下的肉完全變成了深紅色,眼珠、嘴唇這些薄弱的地方,幾乎幹成了一層薄薄的皮。

這樣的一具軀體,即使死而覆活,也不成樣子吧!

等等,不應該是兩具屍體才對嗎?怎麽只有一個孩子?

“在我中途溜回去的時候,那個女人的屍體居然消失不見了,”握山自顧自地解答,“只留下這個孩子,躺在漫天的大火裏。”

“山兄,你。。。。。。你還好吧?”梁束嬋擡手在握山肩頭拍了拍,一切實在匪夷所思,她能想象得到當時這件事對握山的沖擊有多麽的大。

“很可笑吧,”握山盯著屍體淡淡嘲諷,“這麽多年,我做了那麽多努力,其實只是為了能讓自己安心些。”

是的,在那個明亮的月夜之後,他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一頭紮進陣法與符咒的世界裏,即使背離了初衷也絕不回頭,然而,當他覺得從前所追求的事物再不重要後,他卻是一步步從煉虎被選進金烏,又從一名普通士兵被吳霽相中,進而成了金烏七部將之一。

那時,大康已經滿足不了他的渴求,當聽說久負盛名的“紫薇書院”要開始遴選的時候,他想也沒想拋下作為司馬橫的一切,化名握山離開了大康,自此便是茫茫二十多年。

鬥轉星移,物是人非,就在希望快要落空的時候,葉真出現了。

他是活生生的死而覆生之人,只不過記憶全失。

甚至和那女人一樣,葉真死後身體也是突然消失不見了!

“這麽說,那個女人沒死?”梁束嬋驚詫道。

握山忽然有些激動,“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麽會呢?當時那把刀捅進心窩的觸感還猶在眼前。

如果說那個女人沒死,而他也沒有造出可以起死回生的陣法,那麽,這麽多年的努力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梁束嬋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一向大剌剌慣了,然而到了此刻也不免敏感剔透,“山兄,還記得方才你對吳霽說的那些話嗎?”梁束嬋接著問道,“你一直背著這對母子不肯放下,現在回頭看看,曾經走過的路,還不夠贖你的罪嗎?”

想想他們的紅塵國,那裏有多少的母親和孩子,可以無憂無慮地過日子。

“是我親手殺了他們,也。。。。。。沒能救活他們。”握山聲音嘶啞,這件往事沒人知道,他獨自背負了許多年,到了這一刻才算是真正宣洩出來。

如果當時他站得離長官遠一些,會不會殺人的就不是他了?

知道這人正在鉆牛角尖,梁束嬋將他的臉扳向自己,等到目光追過來,梁束嬋沈聲道:“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正兒八經還了吧!”

說完,她自身後摸到趕月槍的槍頭,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另一頭,扳過臉頰的手下移至握山胸膛,沿著內裏骨骼點在心臟旁邊,跟著槍頭帶著分寸紮入肉裏,瞬間紅衣被染成血褐色,鮮血滴的滿地都是。

握山猛地一抽,不敢置信地看看自己染血的胸膛,再看看梁束嬋。

他這債背得太久,縱然過了這麽多年,如今回到這裏依舊耿耿於懷,因此才逼的梁束嬋出此奇招。

其實梁束嬋也是用手探過的,並且握住槍頭的手也極有分寸,在她的認知裏,血債必須要用血償,人在混沌時,□□的痛苦往往就是最好的解脫。

槍頭拔出的瞬間,握山叫梁束嬋揪住衣領往棺材裏探了探身子,鮮血沿著彎倒的胸膛盡數砸向靜臥的屍體,且澆了個滿懷。

也許正和了握山內心真正的渴求,他的眉眼由驚懼、混沌,逐漸轉向平和。

待那血流得差不多了,梁束嬋從包袱裏自顧自掏出捆繃帶,將握山身子扳直,就這麽從他背後給他包紮。

做完一切,她又抱起棺材蓋,結束了這場鬧劇,“山兄,讓死者安息,讓活人繼續,你還完了,別再背著!”

雪廬的另一間,沒有任何東西,然而屋內的地上,卻無端端有個大洞。

這洞幾乎占據了屋內一半的空間,肉眼完全瞧不真切洞內的模樣,只有漾著淡綠色浮光的模糊倒影,湊到洞口能很明顯聽見“咕嘟咕嘟”的奇怪聲音。

此刻葉真繃緊了渾身的肌肉,實在要命,暈厥的同時,那股鉆心的痛卻不肯輕易放過他,雙眼已經完全黑下來,只能瞧見面前模模糊糊的微光。

“臨汛,放我下來。”他咬著牙,堅持把這話說得輕松些。

有人托住他的腰,將他放在地上,蹲身摸索的瞬間,手指冰涼的觸感迅速傳來,嚇得他無意識地往後一縮。

術臨汛也瞧出他的異常,不知所措間只是去抓他不安的手,握在手心裏暖著:“小真,這個洞有些危險,你靠著我。”

葉真聽話地靠在術臨汛懷裏,不一會,手上被人放了幾個物件,憑直覺,他曉得是之前花費千辛萬苦收集來的寶貝,遂自懷裏把胡瑤做的小襖也拿了出來。

失重的眩暈與恐怖的脹痛又再度襲來,也不知忍了多久,直到嘴裏咬出甜腥的鮮血,才稍微緩了緩。

留給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臨汛,幫幫我,該怎麽做?”

“來,”術臨汛用手包住他的,柔聲道,“把東西投進去,你就能恢覆從前的記憶。”

“快呀,”葉真急急要求,然而手上動作忽地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麽,側過頭用最後一絲力氣說道,“有件事。。。。。。”術臨汛把耳朵貼過來,“其實在面館外頭,我當時,當時是有點不高興。”

說話的功夫,四個物件齊齊落入洞中。

霎那間,浮光竟陡然大盛,充滿雪廬整個內部空間,像是受到感召,葉真軟綿的身子驀地直挺挺立於半空,他雙目圓瞪,也不知是否還有意識,然而下一刻,那些浮光竟須臾沿著葉真身上的孔洞,悉數鉆進了他的體內。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浮光一點不剩,完全沒入體內。

半空中的身子重新恢覆軟綿,術臨汛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然而葉真卻是沒了聲響,也是怪了,沒了浮光的支撐,屋裏竟連外頭的天光也射不進來,一片漆黑!

只好抱了葉真走出雪廬,術臨汛顫抖著一雙手摸向他的脈搏,耳朵也焦急地貼上敞開的胸懷。

還好還好,脈搏還在!

術臨汛只覺自己的魂魄重歸體內,一顆心跳得快從胸膛裏逃出去,好半天他只是盯著懷裏靜止不動的葉真上下打量。

久久,依然無法平靜。

驀地,雪廬外起了一陣風,令他方才還溫熱的身體如墜冰窟。

“劫!”沒來由竟是想起這個字來,像是被人敲響的警鐘,一聲一聲砸向他的脊背。

怕是真的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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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下一章開始就是第一世的回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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