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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66 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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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66 愛他

白焰站在一棵樹下,小城下了一場細雪,樹上積了一些,枝丫上拴著幾個紅色的小燈籠,是護士栓上去的,給醫院裏也添幾分過年的氣氛。

這不是一所普通的醫院,這是一家精神科醫院。

除夕夜那天,白焰趕到的時候,白母已經洗過胃了,據醫生說,的確吞下了一整瓶的安眠藥,幸好發現得及時,沒有大礙。

蘇藍在醫院大吵大鬧,痛罵白焰為了鹿絮連親媽的死活都不顧。

白焰低頭任由她罵,目光落在病床上的人臉上,眼裏卻一片慘然。

白母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昏睡著,臉色蒼白,她五官本就生得淩厲,年輕時候有種鋒利傲氣的美,年紀大了之後,便顯得刻薄尖銳。

“我覺得你應該弄清楚,為什麽病人會有一整瓶的安眠藥?這種自殺很可能是早有預謀,你難道一點都沒有發現嗎?”

搶救的醫生聽蘇藍罵了一耳朵的家長裏短,對白焰沒什麽好態度。

白焰打電話問蔡醫生,得知了安眠藥的來源。

從一年前開始,她就一直對蔡醫生說她失眠,蔡醫生按常規劑量給她開了助眠藥物,但她一直說效果不好,想來她根本一直就沒吃過,全部攢著。

同時,蔡醫生還告訴了白焰一件事。

白母雖然一直以來表現得很信任蔡醫生,只願意接受他一個人的心理疏導治療,但實際上,蔡醫生給她開的輔助治療藥物,她一顆都沒有吃過。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心理問題了,蔡醫生建議白焰帶她去專科醫院住院治療。

精神疾病專科醫院和普通醫院完全不一樣,比起普通醫院裏那些情緒激烈的生老病死,這裏面的氣氛更加詭譎難明。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哐當哐當地試圖掙脫束縛帶。

進這裏的都是迫不得已,對許多人來說,進過這家醫院,比進過監獄還要可怕,有的人家千方百計托關系,只為了不留下住院治療的記錄,原因是患者還小,有這個記錄以後不好婚配。

白焰以為母親不會同意來這裏的,但那天他試探地提了一下,她卻平靜地答應了。

她很配合治療,每天呆在病房裏,輕聲慢語地回答醫生和護士的問題。

只除了一樣,來到這裏之後,她就沒再跟白焰說過一句話。

白焰每天都會給鹿絮打電話,但能說的話越來越少,他不想提起自己這邊的一切,除了讓鹿絮不高興之外,沒有任何作用。

鹿絮也不主動問起,但她好像沒受到什麽影響,白焰不說話的時候,她就絮絮叨叨地給他講白一澤最近又學會了什麽又闖了什麽禍。

可是掛掉電話,他回過頭,又不期然對上二樓窗戶口母親冷冰冰的眸子。

白焰忽然想起來,其實他很多年沒和母親朝夕相處過了。

以至於他都忘了,和她朝夕相對是種怎樣的壓抑感。

過去那些年,他自認和母親達成了某種默契。

比如說他在外上大學,每周日晚八點固定給她打個電話,每個月回家一趟,在家住一晚上。

他一廂情願地以為,她已經治好了自己,不再偏執極端,變成了一個稍微有些固執、不那麽親和的普通母親。

但事實就是,她只是太聰明了,她清楚地知道要用什麽樣的力度才能更好地掌控好兒子。

與她克制的掌控欲相對應的,是她內心與日俱增的焦躁和憎惡。

而在白焰看不見的地方,她把這些焦躁和憎惡,全部發洩在了鹿絮的身上。

事實上她成功了,她逼走了鹿絮。

但她沒有想到,鹿絮像一根柔軟堅韌的竹,或許在某一刻,她曾被大雪壓得倒伏於泥濘,但當大雪融化,她重新精神抖擻地直起了腰桿,甚至比從前更加翠綠鮮亮。

於是她失去了分寸,再顧不得維持一個體面母親的風度。

但她依然是成功的。

因為二十多年的母子親情也不是假的,白焰和她不親近,但白焰依然是在乎她的。

更難得的是,她比誰都清楚,白焰看起來是一副冷淡薄情的模樣,但事實上卻是個心軟的人。

他會如她所願的。

正月初八那天,白焰媽媽再次進了搶救室。

診斷結果是抑郁導致的心率不齊。

經過醫生的追蹤治療,發現她每天會當著護士面把藥吃掉,再醫生離開後再去衛生間把藥吐出來。

此後三天,白焰沒有給鹿絮打過一個電話。

而在他寸步不離的看守下,白母終於開始正常吃藥。

第四天的時候,白母開口和他說了第一句話。

“守著我做什麽?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她的眼神帶著輕蔑譏誚,隱藏了數十年的偏執陰暗不再隱藏。

“你敢說,你沒有這樣想過嗎?”她平靜又高傲地微微擡起下巴,看著短短幾天狼狽到胡茬都來不及刮的白焰,像看著自己不聽話的學生。

“就算你沒有,你敢說鹿絮也沒有嗎?”

“媽!”白焰打斷她,“她沒有。”

白母嗤笑一聲:

“你不想我死,不過是因為你那懦弱可笑的責任心和道德感,以及不願讓人戳脊梁骨的自私心理罷了。”

“就好像你的父親那樣,明明是他自己出了軌,卻非要逼我,逼我像個嫉妒成癮的瘋女人一樣對他動輒喝罵,最後說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不得不跟我離婚。”

“你們是一樣道貌岸然的人。”

白焰悲哀地看著她,看她用看仇人的眼神看自己,他知道,她不過是透過自己在看出軌的父親。

她的偏執背後是仇恨,仇恨的根源,則是可笑的愛情。

“那鹿絮呢?你恨她什麽?”白焰輕聲開口。

白母譏笑地看了他一眼,卻搖了搖頭,“我不恨她,我可憐她。”

“她像從前的我一樣天真可笑,竟然會把婚姻寄托在愛情上。”

“我想讓她明白,婚姻的寄托應該是更實在的東西,比如說金錢,比如說階層,而不是虛無縹緲,朝三暮四的愛情。”

“你以為我是在針對她嗎?不是的,我是在教育她。”

白焰站在窗邊,久久不語。

白母好像還說了些什麽,但他已經聽不見了。

他只在想,十五年來,鹿絮愛他,到底得到了什麽?

他像一個吸血鬼一樣從鹿絮身上汲取著光和熱,貪婪而無恥,不知滿足,而鹿絮呢?

他能給她的,除了那點虛無縹緲的愛情,和一個扭曲的家庭關系,以及一場堪稱荒謬的精神 pua 之外,還有什麽?

物質嗎?鹿絮從來都不在乎那些東西。

階層嗎?鹿絮自己也是重點大學畢業,白家雖然家境不錯,但也就是普通小康,有什麽階層不階層的?

不,還是有的。

白焰扯了扯嘴角。

他還可以把白一澤留給她。

這是他這個畸形的家庭裏,唯一的美好。

正月十四,絕大多數企業都覆了工,鹿絮去參加了白焰公司的開年會議,作為實際上的第一大股東,全公司的人對她都很好奇,自打她出現,古怪的眼神就沒停過。

白焰是線上參與的,大概講了講年度計劃,剩下幾個發言者的內容也都大差不差。

從開始,到結束,白焰沒有主動和鹿絮說過一句話,而這場會議,也沒有人和鹿絮說一句話。

鹿絮有些後悔接這個燙手山芋了,什麽人工智能,她根本什麽都不懂,也不感興趣,後半程強撐著眼皮打架,大腿上掐青了才沒有睡過去。

會議結束後,別人都離開了會議室,只剩下鹿絮和白焰還開著視頻。

白焰久久地看著她,卻又不說話。

鹿絮打了個哈欠,給自己沖了杯咖啡:“什麽時候回來?”

“就這兩天。”

“嗯。”

“鹿絮。”

鹿絮吸溜吸溜地喝了半杯咖啡,這才緩過勁兒來:“嗯,你說,好困,我去你辦公室沙發上躺會兒行不行?”

“我把白一澤的監護權給你好不好?”

鹿絮僵住。

也不用什麽咖啡了,她已經徹底清醒了。

白焰的話落在她耳朵裏,等同於另一個意思——

我們沒有機會重新在一起了。

鏡頭裏,白焰側過頭,把目光落在窗外。

半個月時間,他瘦了許多,下頜骨嶙峋鋒利,氣質看著更加拒人千裏了。

鹿絮神色緩緩凝固,良久才淡淡道:“好啊!”

白焰倉促地“嗯”了一聲,切斷了視頻。

鹿絮只來得及捕捉到他一瞬間通紅的眼眶和隱約落下來的眼淚。

原來白焰也是會哭的。

白焰在哭。

他無聲地捂住臉,把哽咽憋在喉嚨裏,眼淚陌生的溫度燙得掌心都要燒起來。

他放棄了。

他放棄了鹿絮。

他自私地把鹿絮圈在自己身邊十五年,這十五年裏,鹿絮得到的悲傷遠遠多於歡愉。

人生有幾個十五年呢?

鹿絮為什麽不能去得到更好的?

血緣和幼時的愧疚把他困死在這個畸形的家庭裏,但鹿絮還可以離開,白一澤也可以離開。

但是實在是太疼了。

胸口像被剜去一塊一樣疼,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原來人的情緒過於濃烈的時候,真的會影響到身體的感知。

白母已經出院了,這個點正在午睡,住院治療是有用的,尤其是後面一周被寸步不離地照顧並監督吃藥,效果尤其明顯。

她每天按時吃飯、睡覺、鍛煉、閱讀,她不再提鹿絮,也不提白一澤。

她重新開始下廚,做很多年前常做的菜色。

就好像回到了白焰小的時候,家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一點聲音都沒有,到了飯點,卻能安靜祥和地坐下來一起吃飯。

午夜,零點一過,白焰的手機收到了一條彈窗。

是鹿絮所在的那個平臺。

恍恍惚惚他記起來,今天是微紀錄片作品公開進行評選的日子。

他打開平臺,找到鹿絮的作品。

《產後一年,你還愛你的丈夫嗎?》

紀錄片只有半個小時,跟蹤拍攝了幾個新媽媽的產後生活。

七點早起,給孩子洗漱,全身擦潤膚霜,餵奶,互動,做一些適應月齡的被動操。

九點哄睡,然後開始做家務。

運氣好的話,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處理那些瑣碎的家務事,運氣不好的話,半個小時之後小孩子就會醒來哭鬧。

於是重覆抱,哄,餵奶,簡單互動……

四個小時一個循環,沒日沒夜。

“其實這些都還好,我覺得最難的是家裏人的質疑和否定吧。”

“質疑母乳夠不夠吃,質疑我是不是又吃了什麽不該吃的食物,質疑我晚上是不是光顧著自己睡不管孩子。”

“否定我的付出,認為一切都是媽媽應該做的,否定我的辛苦,說帶孩子就是陪孩子玩,有什麽辛苦的。”

“總是這樣,生了孩子,好像家裏是個人都有資格來對我指手畫腳。”

“老公呢?”

“老公要上班啊,我多說兩句家裏人就說我不知道心疼老公,說他上班辛苦,晚上沒精力陪孩子熬。”

“後悔生孩子嗎?”

“後悔,當然後悔,我的生活全部被毀掉了。”

“後悔,生了孩子之後我覺得我老公沒那麽愛我。”

“後悔,我一個人本來應該過得特別好吧?”

“後悔……”

……

白焰怔怔笑,自虐一般,把每句話都想象成鹿絮的聲音。

鹿絮對他說,後悔。

後悔認識他,後悔和他結婚,後悔進入他的家庭,後悔生下孩子……

紀錄片最後:“你還愛你的丈夫嗎?”

“不愛了,愛不動了,生活太累了,我連自己都愛不動了。”

“不知道,總歸沒有以前那麽在乎了吧,畢竟還要顧孩子。”

“愛吧,雖然有很多不愉快,但是總的來說他還是心疼我的。”

“愛,不愛他我為什麽給他生孩子?”

……

白焰近乎殘酷地想,這些執迷不悟的女人們,或許是把愛情當成了一個虛幻的慰藉,靠著這個來自我欺騙,以此勉力維持婚姻的假象。

如果她們像鹿絮一樣,能夠跳出婚姻的泥濘,或許她們就會發現,愛情沒有那麽重要。

離開拖累她們生活的男人,她們可以活得更好,如果那時候再問,或許她們的回答都是“不愛”。

“愛。”一個刻在骨髓裏的聲音驟然跳出屏幕。

白焰茫茫然擡起頭,重新看向視頻。

最後一個被采訪者只有背影,但白焰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

“為什麽?”

鹿絮的聲音帶著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輕快和釋然。

“因為愛情本來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好了傷疤忘了疼。”

“我把自己治好了,我就能繼續愛他。”

“嗯?為什麽?大概因為,他需要我愛他吧哈哈……”

白焰豁然站起。

車鑰匙在玄關。

今夜無雲,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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