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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傲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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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傲嬌

李安衾永遠也忘不了那種感覺。

悲傷到極致後又被絕望淹沒。

貞安八年三月,許太尉聯合多方節度使於潼關平定燕王之亂。

深夜,大理寺獄。

這是李安衾最後一次與這位幾乎未曾涉足過她人生的生父見面。

昔日老道深沈的燕王如今落魄不堪,男人身著襤褸的囚服,披頭散發地坐在監獄的角落閉目養神,與鐵欄外衣著華貴的攝政公主形成鮮明對比。

“陸詢舟呢?”

沒有任何開場白,李安衾平靜地開門見山。

燕王搖搖頭,不耐煩道:

“她死了,他們難道沒告訴你嗎?”

當然,他們都在道出了事實。可是李安衾不願、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所以,她寧願再問無數遍這個問題,哪怕那夜參與抓捕小山的人都說她跳崖自戕了,可李安衾還是希望能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不一樣的結果。哪怕給她一點微渺的希望,都足以支撐她繼續茍活於世。

可是所有人都說,她死了。

二十三歲的宰相跳崖自戕,結束了短暫而又悲劇的一生。

三月中旬,燕王之亂後朝廷開始清算。

燕王一家果真如勸降書中所說,被殘酷地做成了人彘,缸中的人彘被放在木車上游街示眾。街邊熙熙攘攘的圍觀群眾中有不少是從洛陽返回長安的百姓,其中年紀稍長的人都還記得三十多年前的那日。

那一年,少年將軍李鄴大滅西秦,晉高祖一統天下,她殺殤帝、改國號,有條不紊地籌備起登基大典。那一天,作為開國功臣的李鄴凱旋而歸,也是在這條長街上,少年將軍李無咎騎在高頭大馬上,在所有人的歡呼聲中意氣風發地同歸來的將士們高聲唱起了《秦王破陣樂》。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門塞,萬裏胡人盡漢歌!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聖開昌歷,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 !

今非昔比,當年的天之驕子已經跌落神壇,攝政公主命人斷其四肢、去眼煇耳,然後拔舌灌瘖藥,吊著他最一口氣把他養在鹽水缸中做成恐怖的人彘,他現在猶如一具枯骨,在缸中迷茫地搖頭。

於此,後人有詩曰:

憶昔年少多風流,朱雀長街破陣歌。

生持晉祖朝天笏,死授條侯殺賊戈。

六鎮華夷傳露布,九龍風雨聚漳河。

祇今尚有清流月,曾照燕王萬馬過。

燕王從前的親信和幕僚除李瓊枝一系外一律被斬,而李都護則憑借護駕有功被連授三職,升任天策上將、太師、太保,晉爵護國公,封武散官驃騎大將軍,賞賜百千強。至於其他平叛有功的節度使和軍官們,朝廷也一一就功論賞。

李安衾更沒有忘記之前的承諾,在接回聖人之後,立馬下詔,當初留守長安的大臣一律加官進爵,子孫世世代代享有爵位。

而根據叛軍們的口供,陸家大郎君參與叛亂,三郎君和四娘子則在逃出敵軍的過程中前者被殺、後者跳崖,念及兩位已故丞相的功勞,朝廷遂不予株連九族之罪,單抄一個陸家,陸玉談的妻兒們一律被斬,而陸玉裁的遺孀和遺男則在李安衾的暗中保護下,改名換姓,送往洛陽過上富貴優游的日子。

陸詢舟當初被逼迫寫檄文的隱情被昭告,聖人惋惜亡臣,追封其為大行臺尚書令、沛國公、特進,謚號“文孝”,雖然未曾找到她跳崖後的遺體,但依舊以正二品官員的禮制下葬,由李安衾親自為她撰寫墓志銘。

然而,當李安衾下令抄完陸家後,李吟霽便大著肚子跑來,紅著眼睛同自幼最疼愛她的皇姐哭了一整夜。這時候她才知道,皇妹腹中胎兒的生父竟然是陸玉瞻。

六個月的胎兒已經顯懷,李吟霽知道陸玉瞻叛國被皇姐秘密殺害一事,但嬌生慣養的信陽公主害怕打掉孩子的疼痛和死亡風險,硬是借口去避暑山莊傻楞楞地待了六個月。

公主府的書房內,李安衾冷冷道:“要麽打掉,要麽讓季少殷認下這個孩子。”

不過胎兒已經六個月了,若是打掉母體死亡的風險極高,大概也只能讓駙馬認下了。

說是認下,實際上就是接盤,畢竟早在去歲八月初,季駙馬便因為母親離世離京奉喪歸葬,於蜀州守孝三年。李吟霽腹中的孩子才六個月,日期一對,這段時間季駙馬在外守孝,陸玉瞻那時頻繁出入信陽公主府,世人不就知道這孩子是叛國賊的孩子了嗎?

以大晉公主的地位,讓駙馬接盤沒什麽,重要的是這個孩子的生父是人盡口誅筆伐的叛國賊。

再後來呢?

她們瞞著世人的眼睛讓這個小生命來到世間,李吟霽把孩子丟給她轉頭便出了家,信陽公主自此忘了俗,青燈古佛了卻殘生。

李安衾無奈之下,對外宣這個孩子是自己的,與韓駙馬在避暑山莊的一整年實則是在暗中養胎。

李安衾給那個孩子取名為“軫”,字“長生”。

軫,有悲痛之意,李軫的出生便是一場悲劇的落幕;軫,亦為車箱底部四面的橫木,李安衾私心希望這個孩子可以沈穩深謀。

當一切的一切都忙完後,二十五歲的李安衾已經生出了不少白發。

李安衾默默對著明鏡,冷漠地看著鏡中憔悴的女子,未曾想她二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歷“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滄桑。

此後,她的心便死了。

貞安八年末,由於在位期間經歷過數次重大災難,禮部上奏改元去晦,李安衾準了,朱砂筆批下“允”字的那一刻,她與陸詢舟的所有故事與遺憾都永遠地停留在景升至貞觀年間那無數個逃去如飛的日子裏。

貞安八年的除夕,聖人下詔改元熙寧。

熙寧年間的頭十年,也是李安衾的心靈逐漸枯竭的十年。自先帝駕崩後,她花了十八年,一步步將李琰扶持成殺伐果斷的盛世明君,亦親眼目睹了太皇太後、皇太後、韓駙馬的先後離世。

十八年間,李安衾漠然地看著李琰逐漸成長,看著她的好皇侄看向自己的眸中的感情從孩童的清澈純粹到少年懵懂情思,從初登帝位的怯懦到薄情帝王的猜疑。

於李琰而言,她是皇二姑母,是代替母親的長輩,是老師,是恩人,是宿敵,亦是他自年少學識見長、情竇初開後——那註定窮盡一生都不可得的明月。

不過,李安衾無所謂。

熙寧十年的深冬,自入宮那一刻,李安衾就做好了飲下那杯鴆酒的準備。

大雪紛飛,湖邊的小亭內,李安衾笑得很是燦爛。

她的嘴角溢出許多血沫,鮮艷的如同淩冬的寒梅。

李琰瞪大了眼睛,從她的笑容中看出了解脫。

一縷縷的血順著她的嘴角向下蜿蜒,淌到了石板地上。

鴆酒的的味道醇香甘美,她的好皇侄甚至還貼心的在裏面加了自己喜歡的調料。

喉嚨處的燒灼感被明顯的放大。

意識在不斷地被抽離,過往的回憶也在不斷的閃過。

她想起了十八歲那年的盛夏。

再次站在相國寺的那棵求來生的玉蘭樹下。

樹上掛滿香客的來生簽,樹下是年少的那人。

她問那人。

來生求什麽?

那人漾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來世無所求。

惟求一世安衾。

.

熙寧十一年盛夏,揚州。

自從那日李安衾離開藥堂後,陸詢舟就再也沒有見她。然而見不到,不代表揚州的大街小巷裏沒有沸沸揚揚的傳聞。

陸詢舟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也不想參與那些關於攝政公主的坊間議論。

生活的馬車無論如何總要繼續向前,師父他們早已從蘇州回來,她是自戕的陸文孝也好,還是揚州的蒲大夫也好,無論是誰都得繼續在生活的曠野裏奔跑向前,

她化名“蒲山”,為了扶助(贍養)那位醫學狂人師父,讓她買到更名貴、更珍稀的藥材,他們這幾個同門弟子除了每日在藥堂坐診外自然還有別的工作。

師姐蒲與荷擅長刺繡,且技藝高超,故而常常在閑暇時接一些富商家的單子,或是去繡坊授課賺錢;師弟蒲子鴻擅長各種力氣活兒,閑時去碼頭或鏢局幹點雜務、接個診,淮揚鏢局的掌櫃看他吃苦耐勞有前途,甚至有意將小女兒許配給他;至於蒲山,也就是陸詢舟,作為藥堂裏的學識當擔,當仁不讓地在揚州最好的書院混到了個學長的職稱,她生得好看,上課還風趣幽默、深入淺出,很受男女學生們的愛戴,每天上午只要去書院講講詩詞就能賺不少銀子。

這日,陸詢舟照常晨起洗漱,同師姐師弟用過早膳,她便出門去書院上課。

秦淮書院坐落於揚州的觀音山上,蒲家藥堂裏這稍遠,所以陸詢舟通常需要早起徒步半個時辰上山授課。

辰時,山長進到老師們辦公的文淵齋,宣布了一件大事——長清公主之子今天下午將蒞臨書院,彼時還請各門學科的老師們各推舉出一名學長,中午到北邊的安濟堂參加對淮蘇王的學業考核。

話音剛落,山長將和藹的目光投向正在走神的陸詢舟,笑著補充了一句。

“詩詞科的蒲學長,你必須去,公主殿下點名要你。”

山長走後,隔壁位子的程講書樂呵呵地湊了過來。

“蒲山啊,我們都聽說了你前些日子救治郡王殿下的事跡。”

陸詢舟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選擇性無視了周圍的學長、講書們投來的八卦目光,禮貌地回覆了程講書一句“確有此事”後,便拿起桌上的教案出齋上課了。

中午在書院的公廚用完膳,陸詢舟故意慢吞吞地走到安濟堂,甫一推門而入,滿座的人全都看向她,山長催促著讓她趕緊入座,可陸詢舟掃過去只有公主殿下對面的位置是空著的。

陸詢舟上一次這麽尷尬,還是在十六年以前,十七歲的她得知範羅赫的心上人是沈瑰的那一刻,尷尬得不知所措,巴不得找個縫鉆進去。

最終,她還是強裝鎮定地坐到了那個女人的對面。

公主殿下的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淡,即使過了十年,她那不曾變過的清冷疏離依舊令陸詢舟感到熟悉。

此後的時間在陸詢舟的感知中變得極為漫長。她看著別的學科的學長們嚴苛地考察淮蘇王,心裏正感嘆著世俗的人情世故在這一方學術天地裏經不起推敲,下一刻便聽見年幼郡王殿下對答如流,言辭之間盡顯敏洽,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可謂信手拈來。

就連山長聽罷忍不住感嘆:“殿下您真是教子有方,郡王殿下小小年紀卻有如此英慧暢達的積累,老身實在佩服。”

李安衾淺呷了一口茶,只淡淡道:“夏山長謬讚了,犬子不過小才。”

目光漫不經心地拂過對面那人,但見她低著頭傻傻地看手,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無聊地擡眸四處張望,好巧不巧就撞進公主殿下充滿深意的眸中。

陸詢舟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假裝欣賞窗外的景色。

這種煎熬一直輪到她考核郡王殿下時才有所緩解。陸詢舟見李軫如此有才學,便也不刻意放水了,當即指向窗外的景色,道:

“郡王殿下,請您現場吟詩或作詞,格式不限,要求:描繪窗外的景色,情文相生,一氣流轉,耐人尋味。”

這就是陸詢舟的教學風格,不是敷衍,而是講究一個“自然”,無論是做文章,還是寫詩詞,不能單會寫一類事物,應該做到無論人家讓你寫什麽,你思慮片刻後都能揮筆而下,一氣呵成寫完一篇好的文章或詩詞

不過此舉倒是讓李軫楞住了,他看著窗外簡單的青山白雲,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如何下筆,最後只能在眾人的註視下勉強寫出一首絕句來。

陸詢舟看完絕句後,發覺這孩子在詞藻和韻律方面的功底還是不錯的,可惜意境不足,意境不上道,永遠也寫不出好詩好詞。

最終給李軫劃班時,陸詢舟本想將他劃到詩詞科丙字班去,不料被隔壁的學長輕輕地踢了一腳。

呵,人情世故雖遲但到。

她將狼毫筆向上一移,對準的落筆處是“乙字班”的選項,然後當著眾人的面故作沈思狀。坐在隔壁的隔壁的山長瞥了眼陸詢舟落筆的地方,還是不滿意,遂若無其事地再踢了一腳陸詢舟隔壁的學長,那位學長也是一邊喝茶,一邊在長桌底下踢了踢陸詢舟。

陸詢舟眉間微蹙。

以這孩子的功底去甲字班考試恐怕只能當墊底了。

又被踢了一腳。

好吧,路是他走的,不是我走的。

陸詢舟你就是閑吃蘿蔔淡操心。

陸詢舟松開眉頭,利落地勾了甲字班的選項。

.

散會後,陸詢舟本打算去院舍小憩一會再下山回藥堂坐診,不料卻被那道熟悉的聲音叫停了腳步。

“蒲學長。”

陸詢舟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面上還是那副溫厚有禮的模樣。

“公主殿下尋草民何事?”

李安衾牽著幼子的手,女人如今一改方才在安濟堂時的冷淡,神色柔和地看向她。

“軫兒在詩詞方面不大理想,蒲學長可有什麽好的學習建議嗎?”

看樣子,她也知道陸詢舟就是詩詞科甲字班的授課學長。

她淡淡地看了眼李軫,心裏無甚波瀾,反倒生出一點憐愛。雖然郡王殿下的生父是韓駙馬,但他卻長得更像李安衾,單憑這一點著實令陸詢舟難以恨起這個孩子。

不對!陸詢舟你在想什麽?!

這些事你早就放下了,不許胡思亂想。

於是她眸色微動,唇角揚起成年人客套之間恰到好處的弧度。

“那還請公主殿下隨草民移步文淵齋。”

陸詢舟壓下心中的緊張,自我告誡道。

我發誓,我只是一個盡職盡責的老師,此舉只是在為我將來的學生操心,而非對這個女人舊情覆燃。

.

由於盛夏的陽光過於毒辣,李軫的風寒才好沒多久,李安衾憂心他又得了中暑,於是先派人將他送到書院外的馬車上,而她則親自跟著陸詢舟去了文淵齋。

齋內空無一人,學長和講書們都在院舍中午休,此時窗外的蟬鳴陣陣,陸詢舟從位子旁的箱篋中取出筆墨紙硯。

“殿下家中的《切韻》可以扔了,小殿下在詩歌的韻律方面已經掌握得很嫻熟。在下這邊建議他多看一些名家詩集和山水游記,詩者最重意境,小殿下天資聰慧,讀久了名家們的純高意境,自然也能生出一派屬於他的見解來。”

陸詢舟拿來紙,取筆研墨,在紙上寫下一系列必讀書目,而後吹幹墨痕,交給身旁的女人。

李安衾收下那張紙,擡頭,壓下心中重逢喜悅,笑著輕聲道:“嗯,謝謝詢舟。”

陸詢舟轉頭收拾東西的手一頓。

“在下姓蒲名山,殿下莫要錯喚人名。”

看似依舊的溫聲細語中卻帶著幾分陌生。

蒲大夫收好筆墨紙硯,漠然地離開,徒留那個令李安衾魂牽夢縈了近十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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