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九十四章 喪女

關燈
第九十四章喪女

陸詢舟戒酒後的第五天,這種糟糕的戒斷反應才完全消失。[一]她開始適應沒有酒的生活,一邊努力習慣梅觀塵為她熬的養生湯和藥湯,一邊養成更加規律的作息和健康的飲食。

太常寺卿平日的工作很少,陸詢舟按部就班地過著閑散文官的生活,平日處理完公務後便靠讀書打發時間。唐朝詩人白居易調侃自己“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而陸詢舟過著這種士大夫的優游日子只感到無限惆悵。

她覺得自己像個廢人,領著三品大員的俸祿,卻不能為天下蒼生做出貢獻,反而做著關於鬼神祭祀之類的無用工作。因為家中還有幼女需要撫養,母親的死因至今迷霧重重,陸詢舟不得不強撐著病軀茍活。

她知道,自己與李安衾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她們的人生大概不會再有交集了吧?

可惜,正如梅觀塵為亡夫寫的墓志銘上所言“緣在人在,緣盡人亡”,她們緣分未盡,人亦未亡,命運冥冥之中將兩根已被解下的紅線重新纏繞在一起。

那一天,陸詢舟在太常寺當值時,心上突然湧上了一股不好的預感。焦慮的感覺在心間蔓延,她感到喘不過氣來。

她閉眼微憩了片刻,本希望能通過短暫的休息來緩解心上的不適,不料她再睜眼,官署裏的差役慌忙地闖入她的視野。

“寺卿,官署外有您家的下人在候著您,說是有急事。”

焦慮的感覺被放大,陸詢舟強忍不適,起身快步走到太常寺的門口。那時外面的天陰沈沈的,隨時都有可能下雨,街上已是狂風大作,而陸府的家丁正著急地在太常寺門口走來走去。

“家中有何急事?”陸詢舟甫一出門便叫住了那名家丁。

家丁擡頭一見陸寺卿出來了,遂連忙迎上去。

“四娘子,小娘子她……她……”

陸詢舟聽罷瞬間急了,她不顧禮節當場抓住那名家丁的肩膀,聲色俱厲道:“陸綏怎麽了?說啊!”

家丁咽了一口唾沫,這才流利地道出急情。

“小娘子下學時,被人騎馬撞死了。”

.

今日下朝後李安衾選擇待在政事堂辦公,傍晚下值,外頭正下著瓢潑大雨。當李安衾從長廊下走過時,聽見走在前面的幾個門下省的官員在議論著什麽。

“誒,你聽說了嗎?太常寺卿家的千金今天下學時被幾個五陵少年騎馬撞死了。”

“真的假的?”

“真的,我中午聽大理寺過來跑腿的差役講的,那陸寺卿的夫君還在大理寺和他們打起來了!”

李安衾楞住了,那一刻她突然感到胸口透不過氣來。

雨勢漸大,長安城內霧蒙蒙一片。

陸詢舟回到家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她用背靠著房門,最後無力地滑下,屈膝坐在地面上。

書房內沒有點燈,屋外風雨大作,室內昏暗一片。

陸詢舟哽咽著。

明明昨日小綏還在自己的身邊,輕聲安慰久病的自己,用鼓勵的語氣大聲道:“阿娘的病要快快好起來哦!”那時的小綏還是那麽鮮活,那麽可愛。

她甚至能想象到陸綏上午下學時迎著陽光蹦蹦跳跳的模樣。

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哼著快樂的小曲,牽著家仆的手,然後她看見街對面的一家飴食鋪。

“我今天想吃桃花酥!你給我買嘛。”她拉了拉家仆的手,奶聲奶氣道。

那家仆笑著點點頭:“好好好,我們這就去買。”

買完一盒桃花酥,陸綏不再牽著家仆的手,她寧願自己雙手拿著有些沈沈的食盒,也不願讓家仆牽她的手。

遠處幾個驕縱的五陵少年學著游俠騎馬從鬧市狂奔而來,沿途的路人紛紛避之不及。

家仆走到街邊才發現,小娘子沒跟上,她慌忙地轉過頭,發現小娘子將整整一盒桃花不小心全掉在了地上,她難過又不舍地蹲在街中央撿起掉落出來的桃花酥。

小孩子很容易就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從而忘卻外界的紛擾。

她未曾註意到街邊的行人們已經迅速避開,不遠處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策馬狂奔而來,家仆匆忙地想跑過去把陸綏拉過來。

可是已經晚了。

馬兒來不及停下,陸綏擡頭的那一瞬間,馬蹄已然朝她落下——

“四娘子,您還好嗎?”

書房門外傳來趙管家的聲音,摻雜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陸詢舟隱約還聽見了梅觀塵的聲音。

“辭非,你用不用晚膳?”

這次是梅觀塵的聲音,他的聲音裏透著疲憊,可面對陸詢舟時他還是用溫柔的語氣以對。

陸詢舟保持沈默。

“她不用晚膳。”梅觀塵見無人應答,便沒有繼續詢問,而是輕聲對趙管家道,“我們走吧。”

“可、可四娘子沒有回答您啊。”趙管家詫異。

梅觀塵苦笑了一聲:“我了解辭非,她現在肯定也不好受,她想靜一靜,我們便莫要打擾她了。”

“可是以四娘子的身體狀況,不吃飯怕是對身體不好。”趙管家憂心忡忡。

“我相信辭非是個分得清事情大小的人,她現在只是想安靜的一個人待一會兒。”

傷心時就像一個人靜靜地待著,孤獨也成享受,不是嗎?

.

早上雨停了,陸詢舟徹夜未眠,她聽了一整夜的雨聲,亦聽著大雨逐漸變小,直至天光大亮。

好在昨天下午從大理寺回家前,她便已經差人去太常寺請好了假,如今倒是能享得一個清凈的晨間。

書房外便是庭院,曾經的陸詢舟喜愛鄉野情趣,索性將它們與文人雅致的審美結合在一起。

她很喜歡自己的庭院,即使過去四年不在陸府,也會請人按時過來打理。

窗外的院墻對著遙遠的終南山,嵯峨千峰總是會在傍晚彌漫的暮色中很蒼涼。院中一隅是整齊的菜畦,墻東有高梧三丈,郁郁蔥蔥,墻西有臘梅一株,如今已是初秋,梅花空留光禿禿的枝丫。

陸詢舟曾在梅花下種了西番蓮以覆蓋地面,花朵纏繞如瓔珞,內斂中流露出些許貴氣。書齋的窗外有竹子搭建的涼棚,她就種了很多薔薇花把它覆蓋起來。臺階下長著厚厚的青草,草間疏疏地點綴一些海棠。書齋前後窗戶都很敞亮,透過窗戶就能看見院中的美景。

陸詢舟的眸中印著這片雅致的野趣,面上卻在無當初那種被景色渲染的愉悅,她的眼底是化不開的憂愁。

索性坐在案前,不再去望著窗外的景色。喪女之後陸詢舟的世界幾近崩塌,山河失色,物是人非,她提筆想為小綏寫一篇祭文,可是下筆寫完幾行後總覺得不好,索性扔了紙,再寫,再扔,書案和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洛川紙,她毫不心疼。不知不覺間中午的陽光灑進書房,狼毫筆欲再次觸紙,最後只是楞楞的懸在空中,任由墨水滴落。

書房的門被敲響,陸詢舟沒有去搭理,而是自顧自地對著在死亡面前枯竭的靈感較近。

直到門外傳來那道熟悉的聲音。

“陸寺卿,本宮能進來嗎?”

.

這是四年來,她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獨處。

陸詢舟進入官場後成長了許多,這使她養成了一個習慣——面對任何人,即使心有不耐煩,她也會以溫和的態度應對。所以李安衾也不知道自己的這次貿然來訪在陸詢舟心中到底是如何定義的。

“殿下尋臣有什麽事?”

李安衾看著散落一地的廢稿,擡眸對上那雙不覆少時清澈的眼眸,心仿佛也被揪緊了。

女人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小綏也是本宮的女兒。”

陸詢舟笑了。

“所以殿下這次不打算和他們為伍了?”

她輕飄飄的一句便把她們當年的矛盾揭開。

李安衾沒有在意她的嘲諷,而是淡淡道:“那幾個人已被本宮關到了公主府的地下室。”

話音剛落,陸詢舟欲落筆繼續擬寫祭文的手一頓。

“陸寺卿想要如何處置?”

耳邊是女人清冷的聲音。

普天之下,沒有人是天生的聖人。

陸詢舟可以是朝堂之上的端方君子,亦可以是為亡女報仇的母親。

她擡頭看向對面的公主殿下,目光堅定:“臣要他們生不如死。”

李安衾莞爾:“陸寺卿的想法倒是和本宮出奇的一致。”

坊間傳聞,若是夜晚的大理寺獄是所有惡人聞風喪膽的地方,那麽攝政公主府的地下室則是人間無間。世人皆知,當朝攝政公主看似永遠冷淡疏離,實則陰晴不定、心狠手辣,與祖母高祖皇帝的暴虐有過之而不及。

“殿下尋臣就為了此事嗎?”陸詢舟溫聲問道。

李安衾看著眼前憔悴又溫和的陸寺卿,眼神柔和了些許。

“詢舟。”

“我們能和好嗎?”

陸詢舟一怔,隨即心虛地低下頭。

“不能。”

女人坐了過來,像過去那樣摟住她的腰腹,笑裏帶著淚。

“小山你都那麽累了,為何還要倔強?卿丞相去了,小綏也去了,明明也不愛你的夫君,卻強行忍著一切。我承認我的錯誤,當年是我無理取鬧,是我自私自利,可我也得到你的懲罰了。”

“我理解小綏去後你心情低落,因為我也很難過,可是生活還是得繼續。原諒我過去犯下的錯,好嗎?如今哪怕讓我做你的情人[二]也行,只要讓我在你的心裏重新占有一席之地,我可以被你做任何事。”

“我想安慰你。無論是心情上,還是身體上,我都想要。”

陸詢舟眸色微動,看著低聲下氣求和的公主殿下,她已經預料到了這件事的結局。

微涼的指尖抹去女人的眼淚,下一秒美眸中的水色震顫了些許。

.

晚間送走了公主殿下,陸詢舟終於肯從書房出來用膳了。

那時,梅觀塵和趙管家已經將小綏的後事料理了一半,飯桌上不提白事,於是陸詢舟用膳時未曾過問後事的情況如何。飯後,兩人在亭中對弈,梅觀塵一邊下棋,一邊同她說起喪禮舉辦的一些事宜。

講完後,陸詢舟便輸了。

“陸辭非,你的狀態很不好。”

梅觀塵收拾完棋子,憂心忡忡道。

陸詢舟不語。

趁著天還沒黑,他們再下了一局。

那時天邊的夕陽正好,餘暉灑在二人身上。

陸詢舟執起最後一子落於棋盤上。

梅觀塵,這一局你輸了。

“鶴衣,我們和離吧。”

對面的男人聞聲擡起頭,沒有任何一句質問,他只是溫柔地笑著點頭。

“好。”

[一]酒精依賴者戒酒會有戒斷反應,一般持續2~5天就緩和下來了。

[二]這裏的情人指“走腎不走心”。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