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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鬥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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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鬥奸

每年的正月十五,朝廷要召開年度財務會議,清算去年國庫的各項支出。財務大會通常由皇帝親自主持,中書令、尚書令、六部尚書外加戶部兩名侍郎,以及禦史大夫一同參與會議決策。

今年的財務大會有所不同,因為新帝李琰年幼,故由身兼包括攝政公主與尚書令在內多職的李安衾輔佐主持。

含元殿中幼帝李琰坐於威嚴非常的龍椅上,左右兩側則是長身玉立的攝政公主殿下和氣度神威不減當年的禦前宦官劉公公。

李安衾今日穿的是晉制官服中最高一等的官服。

清冷的女人身著暗紋紫袍,腰佩金玉銙帶,僅露出的細膩肌膚在官袍的襯托下愈發雪白,她的神情分明淡然卻依舊予人不怒自威的感覺,活脫脫的一位心狠手辣的玉面閻羅。

臺下吏部尚書領著除戶部外的四部尚書站在大殿的一側,對面則是齊站著戶部的骨幹官員和禦史臺的最高長官禦史大夫,中書令恭恭敬敬地立於龍椅右下方的不遠處,他的面前擺著一書案,其上整齊地呈滿筆墨紙硯,只待隨時聽旨起草聖旨。

李安衾見場下群臣儼然準備完畢,於是朝龍椅上的幼帝微微頷首,李琰憶起皇二姑母教他的禮節與話術,於是當場揮了揮手,奶聲奶氣道:

“議事——”

在場眾人朝李琰的方向不約而同地跪下,三拜以後,異口同聲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平森(身)。”

“謝陛下皇恩浩蕩!”

貞安二年的年度財務大會就此拉開序幕。

李安衾望著臺下眾臣,冷淡之中又不乏嚴肅。

按自晉高祖乾恩年間起的規矩,先是戶部尚書出場上報去年各部諸司和天下十六道的實際開支。

錢尚書硬著頭皮走到大殿中央,兩手掀起官袍下擺,直身下跪,開始稟報事務。

去年算是不平凡的一年。

去年從正月初一到臘月初八是太宗在位的景升十一年,期間吳中地區發生大旱,北邊契丹伺機南下險些吞並燕雲十六州。好在仰賴先帝的恩德,吳中的旱情在前去賑災的長清公主和隨行官員們的努力下成功解決,狡猾的契丹人也被京兆大都護率領的禦北軍趕出了大晉的疆土。根基不牢卻窮兵黔武的北遼後續也在丞相的離間計與密探的裏應外合下分崩離析。

臘月初九到臘月三十一,是當今聖人[一]在位的貞安元年,期間基本無甚波瀾,國庫最大的開支便是先帝下葬皇陵的費用。

老道的錢尚書流利地將各項支出的情況匯報得一清二楚,只是最後在提到票擬簽字時,錢尚書頓了一下,繼而緩緩道:

“吏兵刑四部的票擬戶部在去年臘月初四就弄好了,禮工二部則因國喪推遲到今年正月初五才把票擬好。這兩個多月來大家都很辛苦,陛下與諸位同僚為國事操勞著實不易。”

錢尚書自覺鋪墊得差不多了,遂話鋒一轉。

“戶部的官員們也有盡力地為國事效勞。只是——臣部的陸侍郎擔憂國庫的支出有所缺漏,遂與度支郎中仔細核查了三日,最終簽了大部分票擬。”

含元殿內陷入一陣可怕的寂靜中。

李安衾淡然地望向臺下泰然處之的陸詢舟:“陸侍郎,哪些票擬你沒有簽字?”

陸詢舟聽罷立即出列,跪於錢尚書的身側。

“回陛下和攝政公主,微臣未簽工部的票擬。”

話音剛落,殿內的氣氛少了些許焦灼。

吏兵禮三部尚書暗自松了一口氣,刑部尚書裴之周則坦蕩蕩地默然而立。而工部尚書聽罷面上閃過一絲不滿之色,隨即他又恢覆成原來那副處變不驚的模樣。

陸詢舟接過小宦官呈上來的賬冊嫻熟地翻了幾頁。

“去歲年初,戶部預算一年中的各項開支為三千九百三十二萬兩。然而天命難測,去歲由於先帝駕崩、吳中旱災與遼賊入邊,朝廷支出的銀兩是近五年內最多的一年。臘月初四算出來的賬單上,國庫共支出了五千二百七十四萬兩,超出預算的一千三百四十二萬兩。幸在去歲與西域各國的外貿獲利依舊呈上升的趨勢,外加各方面的收入與去歲十六道全年的稅銀五千八百七十二萬兩。支收相抵,國庫收入共五百九十八萬兩。”

工部尚書聽罷悠悠地發問道:“國庫能在災荒年間有所收入,全仰賴聖人恩德,如何有礙你們戶部在工部的票擬上簽字?”

“彭尚書說得在理,全仰賴聖人恩德,國庫在災荒年間並未有所虧空。然而我將去歲的賬冊與景升五年的賬冊對比了一番,發現其中有所端倪。”

換下手中去歲賬冊,戶部侍郎陸詢舟取出景升五年的陳舊得泛黃的賬冊,當著眾人的面翻開,而後將賬冊轉過來面向大家,振振有詞道:

“微臣請陛下明查。景升五年四月,夏季多雨,黃河泛濫決堤,河南、河北二道發生嚴重的澇災。五月,東都洛陽發生地震。六月,江南東西二道發生旱災、蝗災。聽罷,諸位可讚同景升五年算是極為不太平的一年?”

“我讚同!”

龍椅上的李琰奶聲奶氣地喊道。他雖不知道她說的那些話意味著什麽,但仍然覺得這位戶部侍郎當真有趣。

大殿中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被這道稚嫩的聲音硬生生打破,大臣們拼命忍下長輩對於可愛小孩時那種泛濫的慈愛,而李安衾則無奈地低聲提醒這位可可愛愛的小皇帝。

“陛下,您要自稱‘朕’。”

“好吧。”李琰嘟嘟小嘴。

年邁的中書令瞥了一眼龍椅上的小天子便迅速低下頭。

陛下好可愛,看得老臣都想回家抱抱孫子孫女了!

禦史大夫重重地咳了一聲,示意眾人現下還是在財務大會上。

陸詢舟和一眾大臣們迅速調整過來,殿內又回到方才嚴肅的對峙中。

“如陛下所言,景升五年的確是極不太平的一年,去歲的情況與其比之也算好上許多。然而就是在這麽一個多災的一年,國庫的收入卻也有五百一十三萬兩。僅僅比去歲低了八十五萬兩。”

“由此可見,其中定有貓膩。”

話音剛落,禦史大夫開口了,只見那位不茍言笑的銀發老嫗不疾不徐道:“貓膩是你自己的直覺,可有證據證明?”

“有。”

陸詢舟早有準備,她從袖中拿出工部的票擬,當著眾人的面展示出來。

“工部去歲支出九百四十六萬兩,約占國庫支出的四之有一。其中,吳中旱災期間朝廷批下的一系列‘以工代賑’的項目和禦北軍伐遼的各式軍械,共計六百三十八萬兩,餘下三百零八萬兩則用於建造戰船。”

“以工代賑的項目一直由當時的工部郎中沈瑰主持,當時臣等同在吳中,所有的賬單微臣都審查過,無誤。但是在伐遼期間的軍械制造和建造戰船花費用存疑。”

“禦北軍北上討伐契丹,對抗契丹騎兵需要的是遠程武器和完善的騎兵裝備,然而微臣卻發現工部還有接到制造近程武器的任務。可是事後,微臣卻未在戰後兵部上報武器報銷的賬單中看見它們的身影。至於那些建造的船只,微臣詢問過兵部的官員,他們去歲更是從未看見過任何一艘戰船。”

少年人的聲音擲地有聲,她神色自若,言語之間條理清晰,好不怯場。但最後一句話說完時,她將冷冽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工部尚書。

這種情況下,工部尚書無論如何都必須站出來回答這些問題。

於是垂垂老矣的老翁便站了出來,臉上滿是皺紋,當他臉上堆笑時活像一朵菊A花。不過工部尚書雖然年老,但他的身體對某些動作的展開還是熟練的——跪拜和假笑。跪拜是每一個是士人踏路仕途的那一刻起就要學會的動作,要流暢、要虔誠,就算粉身碎骨了見著天子也得跪。假笑更是人情世故、官海沈浮中必不可少的基本技能,對每個人的假笑也是有微妙的不同的,但無論如何嫻熟的技巧刻在骨子裏。像是這種人,能在臨終那天對各懷鬼胎爭奪家產的親人們露出最後一個毫無質感卻慈藹的微笑,便是他們圓滑一生的圓滿。

那身紫蟒袍穿在白發老翁的身上也著實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猶如同用價值連城的名畫為一個將死之人做壽衣一般。當真浪費得很。

工部尚書慢條斯理地開口。

“回陛下和攝政公主殿下,老臣的確有一罪需認。”

此言一出,殿中另外幾名尚書都暗中大驚。老狐貍大半輩子在朝堂裏混得風生水起,又因善揣聖意,快入土了都未被先帝革職,如今這是陪卿丞相家的小兔崽子玩哪一出?

而李安衾靜靜地看著臺下這出大戲,她亦知道陸詢舟此舉終究是徒勞無功。

“彭公何罪之有?”李安衾代幼帝詢問。

即使知道結果,但還是要演下去。

“如戶部侍郎所言,討伐契丹期間,微臣的確下給工匠們一道制造近程武器的要求,但是微臣將這一任務特地排到了最後。因為嶺南節度使寧增榮與微臣是舊交,嶺南道向來山匪猖獗,老寧他便上奏朝廷請求制造一批近身武器。微臣知道前線戰事吃緊,工匠們制造武器的速度向來較快,可微臣又擔心耽誤了國事,遂徇了個私情,將制造給嶺南各州駐軍的武器批到了禦北軍的武器制造的最後一項。這也是陸侍郎查看兵部上報的武器報銷中,沒有這批近身武器的原因。因為韓公事後已將這批武器發往嶺南道。”

陸詢舟聽罷眸色微動,她知道工部尚書在撒謊,但是她無能為力。除非現場就能見到嶺南節度使與其對峙。不過兩人極有可能串通好了,就算對峙,節度使也只可能一口咬定工部尚書所言屬實”。

餘光偷偷瞥向龍椅邊上清冷出塵的攝政公主,李安衾聽罷卻是將目光投向兵部尚書:“韓尚書可知此事?”

兵部尚書此前已經與戶部尚書碰過目光,被叫到後便連幹凈利落地出列替工部尚書打圓場,順著工部尚書的謊話編下去:“確有此事,工部尚書已經與微臣打過招呼,是微臣親自將那批武器改發到嶺南駐軍的,此事兵部其他官員並不知。”言外之意,暗諷陸詢舟在兵部問錯了人,白忙活一場。

“那另外二十五艘未見蹤影的戰船呢?”李安衾淡淡的目光中似乎隱藏著鋒芒,窺視到這些老臣們心中的一隅。

工部尚書慢條斯理地應答:“去年確實有二十五艘戰船,耗資是二百五十萬兩,是在東南兩個工場同時建造的。本來這二十五艘船當時是為兵部造了以備海上作戰用的。後來為修建皇陵運送石料調用了十艘,其餘十五艘暫時讓宮裏管的市舶司借用了。這件事市舶司應該向宮裏有稟報。”[二]

李安衾將目光轉向方才一直保持沈默的劉公公。

善於察言觀色的宦官立馬接話:“當時市舶司是為了運送絲綢、茶葉和瓷器出往波斯、印度等地,換來白銀,由於船只不夠,借用了十五艘船。後來因為海面上倭寇鬧大了,也沒有足夠的兵船護運,這批貨就轉道京杭運河運到洛陽去了。”[三]

攝政公主很滿意劉公公的表現,她轉過頭望向臺下跪著的四人,尤其是當中清白得有些傻氣的愛人,她難得斂了些許肅冷,態度溫和起來。

“這就說清楚了。十艘船是為了修皇陵運送石料,十五艘船是市舶司為了給朝廷調運貨物,賬雖然算在工部頭上,錢卻還是用在正途。彭尚書,你們工部把那十艘船還給兵部。市舶司這邊本宮也打個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戰船。二十五艘船都還給了兵部,這二百五十萬兩的開支便改記在兵部賬上。至於那批近身武器,算不得你的罪過,嶺南自古多山匪,彭尚書此舉也是為國為民。”[四]

“如此,還有誰有疑惑?”

殿內無人出聲,全員默認。

就連陸詢舟也只是緊緊地捏住手中的票擬端端正正地跪著。

“陸侍郎現在可願簽字?”攝政公主的語氣很是溫柔。

不知情的大臣們只以為攝政公主難得用溫柔的語氣是在安撫戶部侍郎的情緒,只有知情的雙方知道,李安衾是在尋陸詢舟的原諒,以及朝會解散後某些補償的暗示。

之後便是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工部去歲的票擬簽字、批紅,一氣呵成。轉眼一個時辰過去了,財務大會結束後,群臣退朝。

走出丹鳳門,一逃離身後禦史大夫的視線,陸詢舟便飛快地上了馬車,假裝未發覺李安衾的那些暗示。

陸詢舟和兄長們這幾日都住在丞相府,甫一踏入在丞相府的住處,陸詢舟便冷冷地叫人拿了數壺酒來。

彼時,卿許晏在書房夜讀,聽了身旁老管家的匯報,只是笑著擺擺手。

“年輕人,總是要經歷這種事的。狐貍奸,做清流的就要更奸,不然怎麽鬥得過那些老狐貍呢?”

陸詢舟從小到大情緒向來都比較穩定。她就算難得生氣,卻從不輕易把情緒發洩到他人身上。當然,賑災回京路上的某兩日是例外,主要是公主殿下此舉已經遠超她的底線。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陸小山脾氣很好,但奈何家世顯赫,這輩子遇到的大多數人都是在奉承她,耶娘從小就教她“出事了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故而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在生氣的時候喜歡把所有事都憋在心裏,一個人悶著。

翌日陸詢舟因為醉酒起遲,去找阿娘請早安時她發現母親不在房間。

桌上留了張字條,陸詢舟拿起一看,心碎了。

我就說為什麽阿娘昨日沒有陪大長公主出去逛街,原來是又鬧矛盾了,結果今早李容妤親自來認錯,兩人順理成章的和好,然後便帶上安樂郡主一起去西市游玩了。

昨夜被殿下背刺,今日被阿娘拋棄,兄嫂和女兒在外玩得不亦樂乎徹夜未歸,陸詢舟現下冷得不能再冷,好一個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此時此刻,小山很難過,小山想抱抱。

[一]再次科普一遍,唐朝人可以管皇帝叫“聖人”。

[二]人物說話的內容,摘自《大明王朝1566》,略有改動。

[三]同上。

[四]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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