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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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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六

硬要說的話,約瑟夫·李是天生的壞種。

自記事起,他就對人這種生物懷有濃厚的興趣。在別人家的孩子只會以哭鬧表達不適時,他已然掌握了利用不同反應來拿捏大人們的訣竅;幼年時期,他能在同一時間擺布多名同齡人,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而不自知,使得多個家庭相互結怨;到了學生時代,他的成才之路更是一帆風順,從考上著名大學的心理學專業到讀博深造,仿佛一切都是理所應當,從未遇見過什麽大風大浪。畢業後,他放棄了海外諸多機構遞出的橄欖枝,以歸僑身份回國,創辦了一家心理咨詢室。不為別的,只為這裏人多,有更多的研究樣本而已。

他認為人從出生到死亡,始終被各種枷鎖禁錮著,所以他畢生的理想,便是解放人的天性,令其回歸最真實最原始的自我。憑借職業之便,他不斷網羅合適的人選,幫助他們回歸“本心”,實現內心深處的願望。而在此過程中,一類人逐漸引起了他的註意。

——“怪胎”。或者說,異類。

異類的存在,讓約瑟夫·李更加堅信了自己的理念,也讓他深切向往起專門管理這類異常之人的秘密部門來。他想方設法地接近部門的人,費了好一番心思才取得了“編外”顧問的資質。然而部門對異類的態度卻與他的想法截然相反,失望之下,他把“監護對象”也納入了“治療”名單之中,結果不慎露出馬腳,淪為了通緝犯。

他本以為自己的理想會變成有始無終的夙願,卻不料老天又給了他一次機會。這一次,他吸取了前世的教訓,收斂低調了不少,但不幸的是,又被部門發現了。後來又幾經輪回,隨著被“治愈”的人越來越多,約瑟夫·李卻越來越迷茫了。

因為這些人即使被“解放”了,所渴望的東西也是千篇一律,乏善可陳,沒有半點價值。他不相信人性只有這麽一點高度,於是從追求“量”轉變為註重“質”。自此之後,他確實打造出了幾幅差強人意的“作品”,也獲得了不小的“成績”。但他卻沒有因此得到滿足,心中的空洞反而日益擴大,到最後,他失去了所有動力。

——因為太無趣了。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無限重來,幾乎無人能阻止。

不知頹唐了多少世,某天,安插在部門裏的間諜傳來消息,部門知曉了塞勒涅對設施的襲擊計劃,約瑟夫·李只覺如遭當頭一棒,呆了一整天——這一世明明完全覆刻前幾世的發展,為何會突然生出一件從未有過的事端?難道有什麽被自己忽略了嗎?他想著想著,冷不防笑了起來,而且還笑得格外猖狂大聲,不見一絲紳士風度。

——他悟了。什麽狗屁自由狗屁理想,都抵不過一個能讓他切切實實地感到期盼,並為之心血澎湃的變數!

而這個變數,此刻就站在他眼前。

“沈同學,”約瑟夫·李面帶和煦的微笑,溫聲細語地說,“你終於來了。”

沈連寂巋然而立,面沈似水,對這殷勤的招呼漠然置之,出神地註視著安靜侍立於對方後邊的秦源野。約瑟夫·李卻是毫不氣餒,繼續熱臉貼冷屁股,“你這一路過來,應該受了不少苦吧?茶幾上的茶點是專門為你準備的,先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沈連寂仍舊無動於衷,反倒是他身旁的喬無艷先按捺不住了。

“李……李醫生,”她不自覺上前一步,帶著幾分央求的語氣說,“我,我也來了……”

約瑟夫·裏眼中的熱情瞬間被澆滅,他冷著臉移過目光,總算正眼瞧了喬無艷。喬無艷當即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想要沖上去,但卻見約瑟夫·李一揮右手,她整個人冷不防分成兩截,一時間血流如註。她直勾勾地望著眼前人,表情永遠定格在了驚恐、不解與哀怨之上。

沈連寂終於把目光從秦源野身上拔了下來,他斜目一掃身首異處的喬無艷,腦海裏倏地閃過了她的身世。

喬無艷人如其名,不僅毫無美艷之處,還是一名唇裂患者。由於修覆手術的效果不太理想,她一直口罩不離身,也就被渣男趁虛而入,欠了一屁股債。她受不了被背叛被欺騙的痛苦,以至於在七夕之夜外出虐殺約會的情侶洩恨,被抓捕歸案之後一直呆若木雞,進而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她也是在那裏,遇見了約瑟夫·李。

那時,喬無艷還不知道自己是異類,是約瑟夫·李讓她明白了自身的強大之處,從而對其死心塌地。只可惜,她從始至終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接近她拋棄她,是因為她也有進化成究體的潛質。現如今姜正文先交出了滿分答卷,便沒有留著她的理由了。

沈連寂收回視線,擡頭看向約瑟夫。後者歉意一笑,“抱歉,是我不好,應該早點把閑雜人等清理幹凈的。”

“……”

“好在茶點沒被弄臟。當然,如果你介意的話,我馬上換掉。”

沈連寂默默走過去坐了下來——他實則不願與約瑟夫近距離接觸,但實在是沒力氣站立了,只好入座歇歇。約瑟夫當即喜上眉梢,為他沏了一杯茶。

沈連寂看了看飄著淡香的紅茶,毫無品嘗的意思。約瑟夫低落地嘆了口氣,自顧自開始了茶話會,“如我先前所料,究體看似無所不知,但實際上所能接收到的信息也是十分有限的,而且還是碎片化的,所以在異鞭蟲的開發上,我的選擇沒錯。”

每當一個時空行將結束時,約瑟夫總會準備一桌點心,與沈連寂促膝長談,分享自己在這一世取得了哪些成果,以及下一世打算堅攻的方向。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慣例,只不過是約瑟夫單方面的慣例。因為沈連寂素來不會透露只言片語。

“劉嬋娟是迄今唯一進化出兩種異能的異類,”約瑟夫繼續道,“不僅能駕馭蛇,還能把自己的意識剝離出一部分儲存進蛇腦裏,比申姜的更方便。不過缺點是,剝離出來的意識碎片只能容納一兩個簡單的念頭,雖然可以通過寄宿人體實現語言交流,卻無法受原主控制,也不能像原主那樣理性地思考。因此我讓姜正文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改良,這樣一來,每條異鞭蟲都會攜帶我的意識碎片,它們收集到的情報會自動存入碎片之中,再經由碎片傳到我這兒,一旦遇上狀況,我的意識碎片會予以處理,犯不著我費神。而我只需專心整理傳送過來的情報即可。”

如果把這套系統比作一臺計算機,那麽約瑟夫·李本人的大腦就是一個主儲存器,所謂的意識碎片就相當於CPU。CPU會自動處理從外界獲取的信息並輸出指令,然後將相應的數據和指令存進主存;同時,各CPU相互獨立,就算哪個沒了,也不會對整套系統的運行產生任何影響,並且因為約瑟夫·李現已進化成了究體,他大腦的容量亦變得無限大,所以完全沒有內存占滿的後顧之憂。

說了這麽一大段,約瑟夫停下來,期待沈連寂的反應,但見他依然面無表情,只好把硬著頭皮這場獨角戲唱下去了,“從我目前知曉的情況來看,特研院那邊似乎進展不小嘛。不過,藥這種東西有一個缺陷,那就是得在表現出癥狀之後才好服用。至於疫苗,也不能說完全沒這個可能,但至少這一世和接下去幾世,我是不必擔心的。話說回來,我還真是不知原來谷謝也有這個潛質。畢竟他之前不是死在舊研究院大爆炸中,就是死在‘蜂巢’被攻陷那晚。保險起見,我還讓風逸才檢查過他身上的傷疤,絲毫沒有‘黑死病’留下的印記。你究竟是上哪兒找的化妝師啊?難道是申姜嗎?在我的印象中,也只有他會玩這些花的。不,在此之前,最大的問題應該是谷謝為什麽會在這一世突然得‘黑死病’吧?”

面對約瑟夫的咄咄逼問,沈連寂心如止水——谷謝患上“黑死病”,確實是他的授意。其實早在前幾世他就發現谷謝的特別之處了,但為了避免約瑟夫起疑,在準備萬全之前,他不能放他活著離開舊研究院。

當然,谷謝渾然不知自己在沈連寂的計劃之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半晌,沈連寂終於開口了,“你對源野做了什麽?”

“源野?”約瑟夫戲謔地反問,“不是莘野嗎?”

沈連寂啞口無言。

“沈同學,其實至今我都難以相信,你竟然會為一個女人心動。”約瑟夫說這話時,全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仿佛沈連寂有七情六欲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不過,他馬上把語氣調整了過來,維持著優雅翩然的風度說,“你既喜歡她,又為什麽不與她說清?若不是誤會你喜歡她妹妹,食人鬼也不會自暴自棄。”

沈連寂再度沈默,擡目凝視一臉呆滯的秦源野。事實上,他不止一次地問過她叫什麽名字,奈何她每次都回答“秦莘野”。他心裏自然十分愧疚,讓她一世又一世地背負不屬於她的名字。然而她的心結,不是他喊一聲“源野”就能輕易解開的。因此他一直在等她,等她能夠放下過去,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那一天。

——無論多少世、多長時間。

當然,這些沒必要對這個六親不認的偽君子講。況且,在關乎秦源野的事上,沈連寂還有一筆賬沒和他算,“源野誤會我喜歡秦莘野,難道不是因為你從中作梗嗎?”

約瑟夫頓了一下,突然笑出了聲。秦源野被舊部門正式錄用前,他確實在給她做心理測試的時候夾帶了點“私貨”,而且由於她體質比較特殊,效果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這麽說,你一早就知道了?”約瑟夫面露壞笑,仿佛惡作劇成功的熊孩子,“那我讓她散布塞勒涅的實際掌管者並非懷珺衡的消息呢?”

沈連寂不置可否。

約瑟夫扼腕嘆息:“哎呀,沈同學,我是真不明白,你一個本該像是冰川一樣剔透無瑕的人,怎麽會被這只骯臟的野獸拖入俗世紅塵呢?簡直是暴殄天物。”

沈連寂周身溢出冰冷的氣息,“你接下去想怎樣?”

“自然是等特研院的特效藥完成了,否則下一世還是得等。”約瑟夫擺出一副悠閑的姿態,“不過,你還堅持得住嗎?如果不行的話,我可以給你一條異鞭蟲。畢竟沈同學你的話,絕對沒問題的。”

雖然第四代異鞭蟲成功讓約瑟夫、姜正文和陳欣怡變成了究體,但這並不意味著其餘人也能走上這條進化之路。究體的本源是因果,唯有真正經歷過因果循環之人,才有可能躋身究體之列,成為世間絕對異質的存在。沈連寂這一路走來,跨越了無數次時空長河,所觸犯的因果早已到了無以覆加的地步,再加上他當了那麽久的“怪物”,只要他願意,縱使不借助異鞭蟲,也有八/九成的幾率進化為究體。然而他始終拒絕,以至於到現在還拖著一具殘破不堪的身軀,日夜飽受病痛的折磨。

見他置若罔聞,約瑟夫不禁嘆了口氣,他從不會強迫沈連寂做任何事,也不會因為他不聽勸就拿他開刀,這是他對他獨有的耐心,“那你就祈禱你能多等一會兒吧。當然,就算你先去了下一世,也仍舊是我掌握先機。”

沈連寂冷若冰霜,默然了良久。接著,他忽然道:“新變數,有了嗎?”

約瑟夫知道他是在問遍布在外的異鞭蟲有無尋到能讓自己在後續的輪回中利用的棋子,於是豎起食指舉在嘴前,神秘一笑,“現在說了,不就沒有驚喜了嘛。”

“那我告訴你一個吧。”

“哦,”約瑟夫被勾起了興致,“什麽變數?”

話音一落,約瑟夫突然感覺脖子一涼,刺骨的寒意霎時沖上腦門。下一刻,只聽得像是什麽東西碎裂開來的聲音,數顆晶瑩的冰粒迸濺,旋即視野一陣天旋地轉。待腦袋觸及沙發之後,眼前的景象方才靜止了下來,但方向仍是不對,好似整幅畫面向左/傾倒了九十度。約瑟夫楞了楞,餘光瞥見自己的身體坐在一旁一動不動,斷頸上還封了一層寒冰,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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