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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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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

沈連寂是一名典型的情感冷漠癥患者。

他對一切人事漠不關心,甚至包括他自己。就算沈承德把他整個人丟進水井裏,他也不會反抗,更不會在被拼命趕來的母親把自己撈起來以後,產生懼怕抑或是怨恨的感情。某天沈承德滿身酒氣地歸來,無端掐住妻子陶妍的脖子,把她變成了屍體。沈連寂在旁邊漠然地看著這一幕,縱使沈承德面目猙獰地向他走去,也沒有選擇逃跑。

於是他死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又活了。作為剛被生下來的嬰兒,在接生醫生的懷抱中,他看到了比印象中年輕不少、虛弱不堪卻滿臉幸福笑容的陶妍。

由於帶著前世的記憶,他能獲知周圍所有信息,也理解這些信息是什麽意思,但可惜嬰兒的器官尚未發育成熟,他不能隨心所欲地表達出自身的需求和想法,就好像意識被困在了密不透風的牢籠裏。不過這也無傷大雅。因為他不需要。

時間很快流逝。沈承德開始酗酒,開始家暴。陶妍又一次被他殺害,沈連寂自己也又一次在窒息的痛苦中合上眼。他沒考慮過這次死亡是否能帶來終結,可老天又跟他開了一次玩笑。當他睜開眼,耳邊是接生醫生匯報喜訊的聲音。陶妍躺在病床上,又一次熱淚盈眶。

這樣的輪回不知進行了多少次,導致沈連寂那原本就天寒地凍的內心世界雪上加霜。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必須陷入循環的漩渦,重覆著永無止境的噩夢。他渴求答案,雖然並非出於本意,但某天跟著陶妍出去買菜回來,他不自覺伸出手,輕輕勾住了她的小拇指。

陶妍當即楞住了。因為這是兒子初次主動與自己接觸。她連忙反握住他的小手,蹲下身,溫柔地笑起來,“我們連寂怎麽了?有話要和媽媽說嗎?”

沈連寂說不出話。他看著母親那被家務和工活磨得無比粗糙的雙手,突然發覺她的體溫很暖。陶妍默默註視著兒子那細微的眼神變化,緊緊牽著他的手,伴著夕陽回家。

可就是在這一晚,這一世戛然結束。

在沈連寂的記憶中,陶妍臉上總是掛著陽光的微笑——即使淤青出現在了沒法遮擋的部位,她也僅是一笑了之,從未覺得見不得人;她喜歡哼歌,經常一邊做飯,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時不時回頭看看沈連寂有沒有乖乖坐在飯桌上;她還喜歡穿裙子,喜歡打扮,喜歡種花;她最喜歡抱著沈連寂,給他講各種故事。在那長年被冰雪覆蓋的世界裏,她是唯一一輪太陽。因此當新一輪七年過去,伸出手的前一刻,他終於不再迷茫。

之後,不知又經歷了幾度輪回,在那不知是第幾次的“最後”一日,陶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家門口,微微上揚的嘴角在被夕陽照射出的陰影之中垂了下來。她松開沈連寂的手,凝視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其實媽媽知道,你心裏一直有許多想法,只是不喜歡說出口而已。大概是媽媽太沒用了吧,不能讓你敞開心扉。”

沈連寂不清楚該作何回應。

不過陶妍並不介意。她唯一的心願,就是他幸福安康、不再受苦,“連寂,你是個特別的孩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生活。媽媽不希望你被這份‘特別’打敗。試著去駕馭它吧。記著,無論以後發生什麽,媽媽都會永遠陪著你。”

“永遠”這個詞,對於沈連寂來說,或許還有可能。但她絕對實現不了。那一刻,沈連寂突然感到胸口有什麽東西在燒,燒得他死死抓住陶妍的衣角,卻楞是發不出一點聲音。看著一向淡然若冰的兒子居然為了自己做出這番出人預料的舉動,陶妍拼力忍下淚水,眼角重現淺淺的笑意。她輕輕一撫沈連寂的臉頰,溫和卻不失堅定地說:“連寂,媽媽愛你。”

於是沈連寂又等了七年。這一次,他緊緊抓著陶妍的手,不允許她松開。然而陶妍卻毫不留戀地把手抽了回來。沈連寂不明白,他數次跨越時間的長河,只為母親能夠活下去。可她明明心有所覺,卻一次又一次去赴死。最終,他的世界被更加鋒利的堅冰貫穿,那輪太陽也失去了曾經的光輝,被烏雲籠罩。

此後,又不知過了多久。一次無意間的擡頭,讓某個偷偷躲在角落裏的女孩進入了沈連寂的視線。那女孩是鄰居家的孩子,名叫秦莘野,比他大了半歲。對上目光的瞬間,只見她渾身一個激靈,隨即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不過沈連寂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在那第無數次如期而至的“最後”一日,他放棄了與母親牽手,取而代之,他張開嘴,冷冷地問:“為什麽……”

陶妍楞在了原地。盡管沈連寂僅僅拋出了一個“為什麽”,但她卻像是再也壓抑不住似的,抱著他哭了很久。沈連寂從未見過母親流下傷心的淚水,不禁呆住了。

哭完,陶妍難為情地笑了笑,牽起沈連寂的手,帶他回家。路上,她講了一些往事,包括與沈承德的相識,懷上沈連寂時的喜悅。

“……你出生那天,你爸爸一直抱著你,恨不得把你粘在身上一樣,一刻也不曾放下。”盡管被暴力相待,但當講起丈夫時,陶妍臉上依然綻放著幸福的微笑,“你爸爸,原先不是這樣的。只能說酒精改變了他。這其中也有我一份責任。”

沈連寂深知母親所言不假。因為他被那樣抱過無數次,這也是他恨不起來的原因。

“你爸爸若是離了我,一定會徹底發瘋,所以我不能離開,對不起。”

“就算會死?”

“嗯。”毫不意外於這個問題,陶妍正視著沈連寂,認真地說,“媽媽自知不能永遠在你身邊,但願我接下去說的話,能代替我一直陪著你。連寂,你是個特別的孩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生活。媽媽不希望你被這份‘特別’打敗。試著去駕馭它吧。”

這段話,沈連寂聽了無數次,但每一次聽,他都覺得心口沈甸甸的,好似要被母親拋棄了一樣。陶妍當然明白這些話很任性,可她必須推著兒子跨過這道坎,哪怕以自身的死亡為代價,“媽媽希望你能活下去,平安地長大成人……”

她不敢多說。怕一說就停不下來。她擦掉眼淚,若無其事地笑道:“莘野不是約了你去她家看電視嗎?現在就去吧。晚飯也在那邊吃了再回來。”

沈連寂沒作聲。他深知母親早就做好了選擇,誰也阻止不了。於是遲疑片刻,擡起沈重的步伐,慢吞吞地走了。這一走,讓他成功活了下來,卻又陷入了另一個可怕的地獄。他有時會想,母親若是知道了自己未來的遭遇,還會讓自己走嗎?但他什麽都沒說。因為他要實現母親的願望。活下去,長大成人,並繼續活下去。

“……怎麽了?”

甯安洗耳恭聽了半天,看他久久沒有開口,遂忍不住出聲詢問。沈連寂楞了一下,從回憶裏回過了神來。這些往事,沒必要讓他知道,所以就直接略過了。“所謂的‘溯源’,其實是叔叔為了隱瞞我的真實能力編造出來的。如果讓舊部門高層知道我可以無限循環,那麽我的記憶乃至生死,便都不能由我自己說了算了。”

甯安有些艱難地啟唇:“所以你真的可以在平行世界中穿梭……”

“準確來講,是記憶。”沈連寂的目光很空,不帶一絲情感,仿佛仍未從“過去”中走出來,“世界A中的我死亡後,關於這一世的記憶會在世界B中的我出生時自動灌入大腦,所以我才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甯安噎了一下,想關心這些記憶給他造成的精神負擔,卻欲言又止。

“當初叔叔把我帶走之後,先讓我在附二醫休養了一段時間,接著又送去了設施。”沈連寂將記憶的進度條往後拉了數年,“他想給文寞治病,所以專門找了一些和文寞一樣先天不足或是患了絕癥的孩子做測試,但結果總是不盡人意。後來,我和他達成了協議:若是文寞好轉了,他就必須為我做任何事。”

甯安察覺到了這段話的隱藏之意,“你憑什麽認為沈文寞會好轉?難道……”

彼時,沈承信不惜折掉其他無辜孩子的生命,也要救治自己的兒子,可謂著了瘋魔。因此沈連寂絕對沒法原諒他。然而內心深處,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絲絲憐憫。因為在本質上,他對於治療沈文寞的執念,和陶妍期望自己活下去的願望一樣,均是出自對子女的愛。他想,既然無法逃出這個烈獄一樣的機構,那還不如主動配合,找到兩全其美的方法。他在實驗中死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停止呼吸前,耳畔都充斥著沈承信的哀嚎——

“一開始,我只是告訴他這套方案不行。”沈連寂淡淡地說,“輪回次數多了以後,我也漸漸懂了一些原理和操作,能夠把前一次出現的問題總結出來。叔叔再在此基礎上加以改進。經過幾十次的失敗,我們終於取得了一點突破,然後慢慢達到了現在的效果。”

甯安聽得目瞪口呆。

“當時,我以為全都結束了,便讓叔叔兌現承諾放我自由。雖然那自由是必須在舊部門的監視下生存,但對我來說也足夠了。”沈連寂頓了一下,語氣沈了幾分,“然而不出一年,燕川市就淪陷了。我又回到了原點。”

那個充滿怪物的異世界的景象,在甯安的腦海裏鋪陳開來。

“燕川市被毀的原因,在於塞勒涅。我試了很多次錯,才確認了塞勒涅的首領是劉珺衡,以及他的底線是那對雙胞胎。我原以為只要救下了他們,就能回避最壞的局面,卻不料劉珺衡的背後還有人,就是約瑟夫·李。”

沈連寂講得非常簡單,可誰也想不到他究竟為此斷了多少次頭,流了多少血。他拼命把那對雙胞胎護在懷裏的時候,他自己也只是個孩子。

“約瑟夫·李和我一樣,也擁有前世的記憶。但是他比我出生早,就比我有更多時間布局。正式向他宣戰以來,我失敗了兩百四十二次。這一次,是第兩百四十三次。”

甯安沈默了下來。

“我個人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所以必須依靠其他人。董俊國就是其中之一。雖然他從未相信過我,但這也……”

話音未落,甯安忽然打斷道:“你過來。”

沈連寂楞了一下,不懂他要做什麽。

“你過來。”甯安重覆了一遍。

看出對方周圍的氣場不太妙,沈連寂沒敢動。

他不動,甯安只好自己動。他卷起氣流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下床走到沈連寂面前,擡起手,一巴掌扇了過去。

沈連寂愕然。

甯安默默回到床上,沈著臉色道:“繼續說。”

感受著發燙的左臉,沈連寂楞了半晌,方才想起剛剛講到哪裏了,“……以前我為了盡可能搜集情報,采取了很多不必要的行動,直接或間接導致了不必要的傷亡。因此這一次,我只找了必不可缺的人,比如谷謝、柳葉、宋唯。當然,你也是。”

甯安:“……”

說實話,他很生氣。氣到不想回話。但歸根結底,終究是他自己不中用,以至於現在才能聽到真相。他猶豫了一下,擡起頭,給予一道溫柔的微笑,“謝謝你,沒有放棄。”

猶如一顆石頭誤入平靜的湖面一樣,一圈漣漪緩緩於沈連寂的心頭蕩漾開來。雖說在那無止境的輪回之中,他不止一次地試圖放棄、不止一次地發瘋崩潰,但也總算是踩著無數人的屍首,踏著他自己的碎骨,堅持走到了今天。他本以為自己不會再為空口的安慰產生情緒波動,但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看著這樣的他,甯安的眼神柔和了下來。

“還沒講完嗎?”申姜的腦袋突然探了進來,“飯已經做好了。要先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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