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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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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

“你要我調查的人,有點眉目了。”

蔔瑞瑉將一份文件袋放到桌上,平推給了坐在對面的甯安。甯安取出資料,無言地翻閱起來。

“章舒誠,75年生,父母健在。從記錄來看,他就一很普通的人,大街上一撈一大把的那種。我查了很久都查不出這個人有任何疑點。不過,有一個地方,的確值得註意。”

蔔瑞瑉說著,示意甯安將資料往後翻一頁,指了指章舒誠的工作履歷表,“他在一家銷售公司當銷售員。而他的同事中,有一個叫祁致的。”

“……祁致?”

“忘了?當初新口街道的案子,不就是你們三組負責的嗎?後來還‘回檔’給我們了。”

甯安楞了一下,一片空白的大腦逐漸回憶起了些許片段,“是那個死者的屍塊被第三者拼接回去的案子吧?”

“是的。後來,我們重新整理了一遍所有線索,發現祁致的嫌疑最大。然而在這之前,他卻離奇失蹤了,一點可供追查的痕跡都沒留下。”

“……”

“雖然章舒誠也同樣是失蹤狀態,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們兩個可能早就死了。”蔔瑞瑉伸長脖子,由下往上地凝視甯安,試探般地說,“就算不是被同一人所殺,他們的死因之間,也肯定有很大的聯系。突然向我要查章舒誠的目的,可以坦白了嗎?”

甯安看了他一眼,垂下目光,緘默不語。蔔瑞瑉失望地嘆了口氣,收回腦袋,靠著椅背說,“算了。你不說,我也不逼你。”

“……對不起。”

“算了算了。你最近也挺不容易的吧?又一個‘監護對象’擅自脫離監護,另一個還因為不堪回首的過往而成為全網的‘熱點人物’。”

“……”

“部門沒說什麽嗎?關於史佩均的事。”

“沒有。雖然博聞網那邊有意公開是他在葉鋒案中解救了他們的員工,但史佩均拒絕了。”

蔔瑞瑉不禁一笑,“那小子出息了嘛。”

“……”

“然後呢?”

“然後?”

“讓你這樣一副苦瓜臉的原因,還有吧?”蔔瑞瑉觀察著甯安的表情,揣測道,“是歐陽堯旭?可我聽說那小子完全倒戈向你了呀,應該沒鬧出什麽事吧?”

“……”

“又裝啞巴。”蔔瑞瑉不快地哼了一聲,“行吧行吧,我這個工具人就先撤了。哪天又想到我了,再聯系我吧。”

“對不起。”

“我才不要你的道歉呢。”

蔔瑞瑉站起來,經過甯安身旁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甯安隨後又獨自坐了一會兒。他望著落地窗外寬闊的街道與零零散散的路人,半張臉被掩埋在憂郁的陰翳之下。

上午,他單獨約見了萬佳晟,將那張遺落在沈承信住宅的名片放到了他面前。萬佳晟見了,二話沒說,臉色當即沈了下來。

片刻後,甯安率先開口:“盡管沈承信憑自身的研究成果備受關註,但他畢竟是研究院的人,沒有與部門最高層直接聯系的權利。是您充當了中間人吧?”

“……”

“為什麽?因為,風逸才嗎?”

萬佳晟仍舊沒有回答。但有那麽一瞬間,甯安看到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於是他放開膽子說了:“和其他‘怪物’不同,風逸才的體質不僅沒有由於藥劑異肽素而得到提高,細胞的再生能力反而還大幅度下降。在當時,他本該是被當作‘垃圾’處理掉的,但為了護下他,你答應了沈承信的要求,促使上層默許塞勒涅的存在,對嗎?”

“……”

“然而,他卻一直憎恨著救了他的您。”

“出去吧。”

仿佛厭煩了一般,萬佳晟突然沈聲如此說道。甯安也不再糾纏,向他微微鞠了一躬,無言地離開了部長室。

對於風逸才與萬佳晟的過往,甯安不曾做過任何形式的調查,因為他不想探究熟人的隱私,更何況其中一人還是自己好友的心上人,所以他對萬佳晟說的那些,純屬單方面的主觀猜測,但看對方的表情,實際情況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不過,知道了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無濟於事。甯安自嘲地笑了笑,卻意外停不下來。他依然不明白哪裏出錯了。他想不通自己是誰,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麽,以後又該做什麽。他僅是覺得混亂,仿佛腦漿切切實實地坨成大一塊,一邊粘連撕扯所有神經,一邊在顱骨內滾來滾去,致使視線陣陣發黑,胃部一抽一抽地惡心。他扶著墻緩了緩,不等難受的感覺消退半分,又頭重腳輕地邁開了步子——

他不曉得自己要去哪兒。他只想,找個地方清靜一下。

“蛋糕胚烤好了嗎?”

“好了。阿姨,您看看行不行。”

“嗯,顏色真不錯。咱們的小娜娜很有當大廚的天分嘛。第一次上手就烤得那麽好。”

“喵喵喵~”

“哈哈,瘸子也說是呢。”

“接下來應該是奶油了吧?淡奶油和少許糖打發,再加入南瓜醬攪勻?”

“是的。要我幫忙嗎?”

“謝謝阿姨。但我一個人可以的。”

“那我就在旁邊監督啦。”

“好!”

聞著從廚房裏飄出來的奶油味和南瓜香,甯安楞怔了片刻,忽如過電般回過神來,整個人石化在了原地。聽到玄關處的動靜,尹娜探出腦袋,甜甜地笑道:“歡迎回家,甯哥哥。今天比平時早了很多呢。”

“讓女孩子獨自看家可不好哦,甯安。”

“沒事。甯哥哥工作忙,有瘸子陪著我就行了。”

“你聽聽,讓孩子說出這種話,你這個當家長的真應該好好反思反思。”

甯安盯著一面抱著瘸子,一面不斷走近的女人,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女人上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好笑地問:“怎麽,幾年不見,連自己的媽都認不出了嗎?”

“……媽,”半晌,甯安才細如蚊鳴地叫出口,“你怎麽……”

“家裏那個說,那臭小子忽然來了一通電話之後又是杳無音訊,要是死在哪裏了就麻煩了,所以讓我來瞅一眼。”

所謂“家裏那個”,無疑是她的丈夫、甯安的父親。甯安苦笑了一下,慚愧地問:“爸還好嗎?”

“他當然好得很啦。每天研究養生食譜,生怕自己活不長。”

甯安的母親名為丁麗雯,是一位人如其名的十足美人。她身材高挑,穿著時尚,明明年過四十,但歲月卻未在她臉上留下絲毫痕跡,即使被外人當成甯安的姐姐也不奇怪。因此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尹娜還誤以為甯安中了奇怪的異能被變成女孩子了。

甯安低下頭,仿佛不知該擺出何種表情面對母親。丁麗雯覷了他幾眼,無可奈何地說:“離晚飯還有些時間,先去把你這身狼狽的樣子給我好好理一理。太不吉利了。”

“……好。”

甯安應罷,乖乖去洗澡了。雖然無比在意母親一聲不響地突然來訪的理由,但現在他只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能讓她瞧出端倪——話說回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住址的?娜娜又是怎麽向她解釋和自己的關系的?還是找個時機,全盤托出比較好嗎?可是,她能理解嗎?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甯安洗完澡,回到客廳。只見飯桌上不知何時擺滿了豐富的菜肴,香氣四溢,好像要慶祝什麽似的。下一刻,尹娜端著金黃色的蛋糕,與丁麗雯一同從角落裏出來,歡欣地祝賀道:“甯哥哥,生日快樂!”

甯安倏地一楞。

丁麗雯催促道:“還杵著幹嘛,來吹蠟燭啊。”

甯安木頭人似的呆了半天,這才想起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等等,今天是我生日的話,那娜娜你也不是……”

“我沒關系的。”尹娜體貼地說,“最近,工作很辛苦吧?所以至少今晚,想讓你過得高興一點。”

“誒,娜娜是同一天生日麽?”丁麗雯機敏地反應過來,“怎麽不早點說呢,害得我沒帶禮物來。”

尹娜笑著回道:“阿姨您教我做了南瓜蛋糕,已經是最好的禮物了。”

丁麗雯聽得心花怒放,“哎呀,這小嘴可真會說話。”

尹娜又看向甯安,“甯哥哥,吹蠟燭許願吧。”

丁麗雯連連附和:“就是就是。你想讓娜娜拿到什麽時候啊?”

“那,娜娜你和我一起吹吧。”

“嗯!”

二人相視一眼,稍微一頓,一齊吹滅了蠟燭。丁麗雯在一旁鼓掌道:“很好,開飯了!”

入座之後,普通人家的飯局(嘮家常)模式便正式開啟。許是有意揭兒子老底,丁麗雯講了許多甯安幼時的事情,比如從小學開始,天天五點鐘起床學習,就算她往飲料裏加安眠藥也沒能讓他睡懶覺;再比如,每逢集體活動,他都是孤零零地待在邊上,即使拽他胳膊肘也拽不過去,反而還因脫臼早退去醫院了。最後總結起來,丁麗雯一手放在甯安腦袋上摩挲幾把,將他的頭發揉成了一團毛球,“……這小子一直就很讓人操心。與周圍人格格不入,也不願多做交流。小時候無意偽裝,乃至於被孤立了;長大之後變圓滑了,會用微笑糊弄了,害得我整天提心吊膽,就怕他哪時候一下子想不開出家去了。”

甯安聽得胸口像堵了一塊石頭,“媽,你醉了,少說幾句吧。”

“哼,你媽的酒量可是能和路邊大爺一教高下的,區區幾瓶啤酒能把我怎樣?瞎操心!”丁麗雯說著,用手指彈了一下甯安的額頭以表不滿,“但說來說去,是我自己沒贏得你的信任。那時候,我也是太年輕了,總覺得時間到了,你自然就會想開了。對不起呢,甯安,沒有很好地考慮到你的心情。”

甯安:“……”

尹娜適時插入:“阿姨,您放心好了。甯哥哥現在一點都不孤單,因為有好多人在他身邊。”

“喵喵!”坐在尹娜膝蓋上的瘸子表示還有自己。

丁麗雯哈哈笑了兩聲,“是啊,有你們在,我當然放心了。”

飯後,甯安主動提出洗碗,於是尹娜便帶瘸子洗澡去了。丁麗雯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感嘆道:“是個聰明的好孩子呢,特地留出空間給我們。”

“……”

“其實,是她主動聯系我,拜托我過來一趟的。她說,她原來是你負責過的患者,因為家人都去世了,你看她可憐,所以才收養了她。”

“……是的。但並不準確。”

“那準確的又是怎樣?”

甯安頓了一下,關掉水龍頭,轉過身,正對著母親,認真地說:“我和娜娜的初識,是在爺爺去世那晚。她一語,就道破了困擾我多年的迷惑與煩惱。因此在那之後,我經常去醫院探望她。畢業之後,也選擇到附二醫工作。”

丁麗雯心緒覆雜地嘆了口氣,“原來她就是讓你更改志願的‘罪魁禍首’啊。”

甯安不置可否,“是娜娜讓我正視了自身。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

“然後呢?”

“嗯?”

丁麗雯放下手中的啤酒瓶,臉色微沈地直視甯安,“這些是我在外面的櫃子裏找到的。是你偷偷藏起來的吧?”

“……”

“娜娜看到它們時的表情,不用我說,你也該清楚吧?”

“……”

“最關鍵的部分,到底何時才肯向我坦白?”丁麗雯的眼神陡然變得鋒利起來,“以你爸的人脈,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這十年幹什麽去了嗎?為什麽突然辭職?你現在,究竟在做什麽?”

甯安微微啟唇,猶豫片刻,隨即又閉上了。他深呼吸一下,赴死似的道:“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和爸。我,是異類,是‘怪胎’。”

丁麗雯怔了怔,不以為意地說:“我們早就知道了。”

甯安訝然:“早就知道了?”

“是啊。你要不是怪胎,怎麽會從小就是一副喝了假孟婆湯的樣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丁麗雯淡定地加重語氣,“可那又如何?你因此不再是我生的、不再是我兒子了嗎?”

“……沒有。”

“那不就成了?根本沒什麽好糾結的。”丁麗雯一臉“你想太多了”的表情,“那你現在的工作,也是和這方面相關了?”

“……嗯。”

“偷藏啤酒也是因為這個?”

甯安幾乎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娜娜呢?”

“和我一樣。”

“難怪那孩子給人的感覺,和其他小孩比起來有一股十分微妙的差距。”丁麗雯垂眸一思,繼而正色擡頭,以斥責的口吻道,“不過,作為你的母親,我還是得問你一句:你對那孩子,到底是怎麽想的?”

“如果她已經成年了,我想,我大概會追求她吧。”甯安坦誠道,“但現在,她只是一個孩子,所以在我眼裏,她就是我的妹妹,沒有其他感情。未來,也是如此。”

丁麗雯嚴厲地逼視了他片刻,見他始終堅定不移,便無奈地嘆息一聲,拍了拍他的肩頭, “家裏那個,以後,我會找機會和他說的。”

甯安不禁一陣深深的愧疚,“……對不起。”

“笨蛋。”對於甯安,丁麗雯更多時候,實則是不知所措,她曾試圖以自己的方式改變他那孤僻的性格,結果卻適得其反,所以才無奈放手。那一天,看著他為志願的事與丈夫大吵一架,她什麽都說不出口,僅是悄悄往他的口袋裏塞了一張銀行卡。但可惜,甯安似乎沒理解她的苦心,離家前,把它丟在了臥室的書桌上。

“說起來,你覺得我領養娜娜怎麽樣?”丁麗雯左右點了點頭,展示自己完美的容顏,“看起來應該不老吧?”

“不老。但是,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丁麗雯給了他一記白眼,“那是因為我指望不上你讓我享受一下含飴弄孫的福氣啊!”

甯安一臉震驚,猛地理解了她想要領養尹娜的意圖,“媽,你在想什麽啊?”

“難道不對嗎?”丁麗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以你那一旦陷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的性格,餘生不得光棍才怪!我要是想在死前抱上孫子孫女,可不就得指望娜娜了麽。”

甯安差點被母親這驚人的話語嚇得一只腳踏進棺材,“媽,你……你能不能冷靜點?”

“我很冷靜,冷靜得不能再冷靜了。”丁麗雯感慨道,“唉,為什麽你會把家裏那個死腦筋的缺點也給遺傳過去呢?若不是有我的基因中和,我看你早就每天打坐念經了!”

甯安真到了瞠目結舌的地步,“……媽!”

在浴室裏幫瘸子洗澡的尹娜用泡沫給它搓了一頂“浴帽”,開心地笑了起來,“甯哥哥的媽媽好可愛啊。也難怪甯哥哥小時候喜歡一個人待著了。”

瘸子“喵”了一聲回應,仿佛在說,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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