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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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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

萬佳晟雙手擱在背後,面沈似水地凝視甯安,久久未置一詞。甯安訕訕地松開應月,仿佛被宣判了死刑似的垂下頭,退到了一邊。

應月此刻已不省人事了,傷痕累累的樣子猶如在無聲控訴甯安單方面施加了淩虐。兩名醫護人員急忙上前擡走了他。歐陽堯旭正想解釋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卻被站在萬佳晟身側的範冰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萬佳晟一字一頓地開口:“反省室三天。”

範冰一臉小人得志地笑了起來,頤指氣使地揚起下巴,催促隨行的人快把甯安押去反省室。甯安當即丟下一句“我自己去”,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反省室設在關押室旁邊,是一間名副其實的小黑屋。其內除了一張舊桌子和一個冷板凳,就僅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甯安緩緩靠墻坐下來,從肺部深處呼出一口氣。

他明白自己搞砸了。眼下的當務之急分明是盡早找到晨星,而自己卻被怒火驅使,以至於必須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不過,他都傷成那樣了,暫時也對晨星做不了什麽吧。

話說回來,為什麽應月會知道趙慧慧跳江了?難道他當時就在濱江大橋嗎?若是這樣的話,他該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不,不可能僅僅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那麽簡單吧?晨星刪除過趙慧慧的記憶,而應月又對晨星懷有異樣的執著……

甯安下意識爆出一句臟話,同時右拳大力地砸在墻上,鋒利如利刃的氣流將墻面削去了一大塊。不行,必須冷靜下來。要是再被抓到把柄了,不光救不了晨星,整個三組都有可能受到牽連。他站起來,浮起身體,閉上眼睛,靜下心感知周邊空氣的流動——他喜歡一邊墜落一邊思考煩惱的習慣迄今仍未改變,因為他可以通過抵抗重力集中精神與思緒,或者說,大地的吸引能讓他更鮮明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從而忘懷雜念,專註於眼前的問題,奈何現在被困於室內,所以只能以這種方式將就一下。

……應月,晨星,辛辰。這三人之間,究竟有什麽淵源?

“呀,聽說你們剛才鬧得很大嘛。甯安打了那個姓應的監察員?他那麽一個斯文爾雅的禮儀楷模,怎麽也動起手……”

話未說完,薛琴任率先楞住了。他本意是來瘋狂嘲笑的,故而“斯文爾雅”四字說得極為字正腔圓,聽了直教人感覺耳朵裏進了蟲子。可一見三組辦公室內一片狼藉,他馬上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憑著米粒大小的良心緘了口。歐陽堯旭側首瞟了他一眼,繼續用掃帚清理起滿地的碎紙片來。

薛琴任一臉擔憂地走進來:“歐陽少爺,你身上的傷,是咋回事?”

“只是破了點皮而已。”歐陽堯旭埋頭答道。他從小嬌生慣養,壓根兒沒碰過掃帚一下。如今掃起地來,姿勢別扭得好似小腦出了故障,硬生生讓薛琴任看出了便秘的感覺。薛琴任忍無可忍,立刻一把搶來掃帚,叫他哪兒涼快待哪兒去,別妨礙他發揮獨居男性的衛生之魂。

薛琴任固然瞧著邋邋遢遢的,一旦打掃起來,動作也是相當麻利。不多時,地面一塵不染,殘缺的桌椅整齊地擺在墻邊,玻璃碴被單獨倒進一個垃圾袋紮上了口子。他環視了一圈四周,確定沒有地方還需清理後,忍不住拍了拍手,覺得自己真不愧是萬裏挑一的好老公。

鮮花餅奇跡般地在方才那場災難中幸存了下來。由於沒有一張椅子完好無損,歐陽堯旭幹脆席地而坐,解開包裝袋上的蝴蝶結,拿出一塊吃起來。薛琴任嘴饞,坐到他身邊,以幫忙打掃的犒勞為由,索取了一塊過來。

安靜吃了一陣,薛琴任說口渴,便去買了兩盒果汁。一盒給自己,一盒給歐陽堯旭。歐陽堯旭沒道謝,但相應的,他免費讓他偷了一塊鮮花餅。

吃飽喝足之後,薛琴任正色下來問:“那個姓應的監察員怎麽惹你們組長了?”

歐陽堯旭搖了搖頭,一副心有餘悸的消沈模樣,“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麽生氣。”

薛琴任頓了頓,雖然是出於安慰的意圖,但他的確如此認為:“以你家組長的脾氣,百分百是對方的錯,而且把他惹到這種程度,一定是相當罪無可恕的事。”

“……”

“其他人呢?怎麽只有你一個?”

歐陽堯旭猶豫了一下,搪塞道:“各忙各的唄。”

這時,一名穿著白大褂的鑒定員小跑著路過三組辦公室,隨即又倒退回來,停在門口:“薛琴任,原來你跑到這兒來偷懶了。科長要我把你逮回去。”

這個“逮”字,毋庸置疑是易弦的原話。薛琴任一聽,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在工作場上被權力壓制,在床上被淫威壓制,他這個老公當得真是太沒尊嚴了。“知……知道了。”他強顏歡笑著應了一聲,然後回頭一看歐陽堯旭,拍了拍他的肩膀,欲哭無淚地接受壓制去了。歐陽堯旭木然地坐了一會兒,打了兩通電話,發了一條信息。

第一通電話,他讓和玉笙停止搜尋晨星;第二通電話,他告訴尹娜甯安近期得留在部門加班,不會回家了;最後一條消息,是發給施楊的:甯安揍了應月,進了反省室。

完成了這三項工作後,他一個深呼吸,爬起來大步而行,徑直去往科長室。

大概是沒料到歐陽堯旭回來找自己,在看到他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下一刻,她又被他身上的傷口吸引去了註意力,關心道:“堯旭,這些傷是剛才被姓甯的那臭小子波及的嗎?你等著,媽媽這就去讓部長加重對他的懲罰!”

歐陽堯旭連忙拉住說走就走的母親,低下頭懇求:“媽媽,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範冰立即挽住他的手,語氣充滿了心疼,“你說。不管什麽,媽媽都答應。”

“你幫我問問應月,他把晨星弄到哪裏了行嗎?”

範冰登時臉色一變,像躲避臟物似的推開了歐陽堯旭。歐陽堯旭毫不意外,他默默握起拳,繼續低著頭,不依不撓地道:“媽媽,我求你了。”

範冰冷漠地轉過身。

“媽媽!”歐陽堯旭大喊一聲,毫無預兆地跪了下來。盡管沒有直接看到這一幕,且未聽到膝蓋著地的聲音,但範冰還是有所感知似的一怔,停在了原地。

“媽媽,從小到大,我什麽都聽你的。學鋼琴聽你的,放棄鋼琴聽你的,到部門上班、給姐姐報仇也更是聽你的。以後,我會照樣聽你的,所以這一次,就請你答應我吧!”

他說完,磕了一個頭,額頭緊貼地磚,一副“只要你不開口,我就一直跪下去”的樣子。範冰唇角一抽,沈默了半晌,方才聲音嘶啞地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歐陽堯旭大喜過望,連謝了好幾次,又哭又笑地退出了科長室。他根本不知道範冰答應他時的表情,究竟有多恐怖駭人。

這是一間昏暗的地下室。唯一的光源是從天花板吊下來的燈泡。大概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沒使用過了,通了電後,閃了好幾下才亮起來。

桌上擺著三疊一米高的文件、十三支錄音筆、二十五張光盤和一臺筆記本電腦。晨星坐下來,看著眼前這些東西,遲疑了片刻,決定先確認光盤裏的內容。

然而不出半分鐘,她就後悔了,並且感覺渾身各種不適,心裏仿佛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吶喊“那不是我”。可惜鐵證如山,一切否認都是徒勞。

她驚慌失措地扒出光盤,一巴掌合上電腦。而那影響的沖擊卻遲遲消散不去,甚至化成了一把熊熊燃燒的羞恥之火,順著血管焚遍她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肉,燒得她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那種有什麽毒一般的東西開始逐漸滲出大腦皮層的感覺,再度襲來。

藏於暗處的攝像頭把她的動搖、痛苦、不敢置信和絕望,全部不遺絲毫地拍了下來。晨星咬牙忍了好久,才終於把哀嚎堵回喉嚨,但終究是左支右絀,壓下了哀嚎,卻沒止住淚水。

中場休息了一會兒後,她重振旗鼓,拿起了一支錄音筆。這一次,她吃一塹長一智,先在快進模式下粗略地聽一遍,確定裏面沒有臟耳朵的內容後,方才從頭開始按正常速度播放。

“……你是我這世間唯一的聯系。沒有你就沒有我。我喜歡你,宣銘。”

晨星隨手拿來一份文件,翻開一看,恰好是這個名叫宣銘之人的檔案。

宣銘,1988年生,怪胎。七歲時殘忍殺害了父母和妹妹,以及住在同一樓的四家住戶。之後十年間一共殺死了四十一人。成為監護對象以後,他表面上表現良好,背地裏卻在利用職務之便行濫殺之罪,並且還勾結了異類通緝犯制造恐怖襲擊,於被處決前一天,當眾將他過去一名受害者的家屬,同時也是唯一一名從他手下死裏逃生的幸存者活生生撕成了兩半。

一段錄音播完,晨星也剛好看到了尾頁。下一段錄音緊接其後,她趕緊拿來第二份檔案。

“……我不知道與這個世界毫無聯系的人活下來有什麽意義,但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頓時明白了……雖然你被過去拋棄、被記憶所背叛,但你並不是孤單一人。你還有我。我來代替遺棄了你的家人,我來成為你從未擁有的戀人,我來當你志同道合的友人。允,你願意把你的世界打開一條縫,進而與我相連嗎?”

陳允,1991年生,怪物。某次實驗中能力失控,殺死了在場的研究人員。加入策處科後,他偷偷蠱惑他人,使其成為自己的奴隸為所欲為。二十九名受害者無不喪失了智力與行動能力,連最基本的進食和排洩都不會。如今還有一人活著,但壽命也所剩無幾了。

至此,晨星明白了,錄音和檔案的順序,是完全一致的。

接下來,她瀏覽了上千張記錄,聽了上百段錄音。這些資料並非按時間先後排列。晨星猜,它們真正的排序依據,應該是制作它們的人對相關人物的評價。越是後面,評價越低。

“……曾經,我的世界是一片空白,充滿了無盡空虛。可因為你進入了我的視線,我的世界不再白空。第一次,我感受到我的人生是與誰相連著的。謝謝你成為聯系我與這世界的紐帶,任衛。你是我此生的唯一,我喜歡你。”

任衛,1990年生,怪胎。成年後開始在街上綁架年輕女性,並以在受害者清醒的情形下,剪下其頭發、挖下其眼珠、拔下其指甲、砍下其四肢為樂。他聲稱自己是在物色將來的另一半,盤全否認一切虐待行徑。他的三十六名受害者的屍體,最後全在被深埋於地下的水泥桶中發現。

“……你說的對。如果我的監護對象是別人,我可能也會喜歡上他。但事實是,在我打算徹底遠離這個世界的時候,盧那,是你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也只有你。你是唯一在那個時間拯救了我的人。因此可以說,我現在之所以站在這裏,全是因為你。即便以後有再優秀再出色的男人,對我來說,他們的意義和你比起來也微乎其微。你記住,現在的晨星,是因為你而存在;由現在延伸出的未來,也是因你而活著。我想跟你相連,盧那。你願意嗎?

盧那,真名胡一輪,1992年生,怪胎。七歲時被母親拋棄,八歲時被收進陽光兒童福利院,九歲離院,十八歲進入塑料工廠工作,不久後殺害了工廠老板,間接導致工廠倒閉。逃出研究院後,一直以盧那的身份生活,後成為監護對象,不僅多次攪亂任務結果,還迷惑了監護人,企圖脫離部門管控,最後在逃亡過程中,死於二級異類罪犯“榴蓮”的飛刀。

“……實話告訴你吧,我所謂的喜歡你,只是單純的為了迎合角色的人設而已。真正的我,對你沒任何感覺。

“……你真正想要的,不是所謂的聯系,而只是個能讓你得以依存的名分罷了。我的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

“……你的聯系,是被你自己掐斷的。”

晨星合上胡一輪的檔案,關掉錄音筆,擡頭望向藏在暗處的攝像頭——她看不見它,但能感覺出它在那兒。並且,他也在那兒。

“你不在裏面。”她平靜地說。

“……”

仿佛聽到了對方的回答似的,晨星輕輕合上眼,仿佛就要這樣陷入沈睡一般,“因為我不配,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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