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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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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九

薛琴任和易弦趕到薊州街的時候,風逸才早已失去了蹤影,代為迎接他們,是大剌剌地靜躺於書桌上的異肽素指血檢測儀。不等聞訊奔來的甯安開口詢問,易弦率先淡漠地說:“從風逸才事務所搜來的檢測儀,的確是先前被偷走後不知所蹤的那個。我們不僅在上面找到了他的指紋,還通過裝在事務所裏的十幾個針孔攝像頭,確認了檢測儀是他自己帶回家的。沒有一絲被栽贓陷害的餘地。”

甯安才剛把嘴巴張開到一半,就被易弦這一段話潑了一臉,頓時僵成了一個木頭人。他楞了楞,悻悻地垂下頭,問:“有讓羅琦查看那個檢測儀上的‘記錄’嗎?”

“有。但和之前一樣,她只看見了華亦冬……或者說,把自己的臉變得與華亦秋一模一樣的風逸才。”

當初,三個指血檢測儀是連著外包裝一起被盜的。而易弦他們只收回了其中兩個檢測儀本體和配套的試紙,沒找到外包裝。換言之,因為檢測儀和試紙被外包裝隔絕在了內部,未與偷走它們的人直接接觸,所以羅琦也無法從它們身上獲得任何線索。

“除此之外,攝像頭還拍到了他幹過的其他勾當,比如去年,腦漿迸賤女和毒酸女之所以能從你手下逃之夭夭,正是因為風逸才暗中救走了她們。”

風逸才偷偷救了黃金嬌和陳欣怡這件事,甯安其實隱隱懷疑過,否則他也不會突然回心轉意,答應幫萬佳晟“監視”風逸才。他沈默片刻,轉移話題問:“薛琴任還好嗎?”

“不好。很生氣。不過,檢測儀的指紋鑒定,是他做的。”

易弦後一句話的意思,可以說是非常直白了當了。甯安深吸一口氣,緩了緩堵滿胸口的深深自責和懊惱,竭盡全力地冷靜下來,點了點頭。

“等等。”易弦又忽然想起了什麽,神情凝重地取出一份報告遞給甯安,一言不發。甯安奇怪地翻開報告一看,隨即瞠目結舌——

“部長,我想請您通過一份逮捕令。”

離開鑒定科後,甯安徑直來到部長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向萬佳晟道明了來意。萬佳晟不以為意地瞟了他一眼,道:“逮捕令的話,找範冰不就行了?”

“我想逮捕的對象,是風逸才。”

話音一落,萬佳晟在文件上書寫的右手冷不防一頓,隨即濃厚的墨水暈染開來,掩蓋了字跡。甯安視若無睹地把相關文件放到萬佳晟面前,坦蕩直面他那鋒芒畢露的威懾性目光。

猶豫頃刻,萬佳晟換了支鋼筆,在申請文件上簽了名。像是提醒他接下去的事態將無法扭轉一般,甯安謹慎地確認道:“部長,這樣真的沒問題麽?”

風逸才是萬佳晟的私生子這件事,在部門中,只有他自己和甯安知道。因此就算批準了這份逮捕令,他也不會像焉然一樣突然人間蒸發。萬佳晟不滿地加重語氣:“不是你讓我在逮捕令上簽字嗎?”

“但同時,您也是風逸才的父親。”甯安坦誠地說,“雖然沒有以父子的名義一起生活過,可您也是關心在意他,才讓我替您‘監視’他的。難道不對嗎?”

被戳中痛處,萬佳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無從否認。他嘴硬似的反問:“那你呢?把他抓起來,難道不代表著你對他的背叛嗎?”

甯安明白萬佳晟口中的第二個“他”,並非指風逸才,而是顧華。他略一垂眸,咬牙壓抑漫上面部的懊悔之情,斬釘截鐵地回答:“友情不是縱容犯罪的理由。更何況,我已經視而不見了三次。這是我必須負起的責任!”

保持著嚴厲的神情,萬佳晟瞥了眼甯安,將視線挪回到了逮捕令的申請文件上。盡管嘴上向來不置一詞,但對於甯安的正直品格,他是發自內心地賞識,故而也才放任他和風逸才來往。至於那位傲嬌小情人,他就沒那麽看好了。

“部長,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請教一下。為什麽風逸才的指血檢測結果顯示,他不是異類?”

鑒定科在調查風逸才的事務所時,在垃圾桶裏發現了一段沾滿了血的繃帶。繃帶上的血跡,無疑來自於風逸才。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鑒定科未在他的血液裏檢測到半點異肽素。見一臉得不到答案就決不罷休的甯安,萬佳晟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我沒什麽好解釋的。”

這句乍一聽是敷衍塞責的話語,其實是萬佳晟原原本本的心裏話——風逸才確實是人為制造出來的“怪物”,可他的身體無法像其他異類一樣分泌出異肽素,亦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也正因為如此,當年得知他淪為設施的小白鼠後,他才有借口救他出來。

當然,他從未因此感激過自己,反而還心生恨意,萬佳晟也是深谙於心的。

甯安極為不解:“異類的能力,不都來源於異肽素嗎?為什麽風逸才會……”

“說明世上的‘異類’,不止異類一種而已。”萬佳晟輕描淡寫地說罷,又厭倦了般地道,“明白了就回去吧。你渴求的答案,我給不了。”

之後幾天,甯安依據風逸才留在偵探所裏的資料,對其曾經接手過的委托,包括尋寵物、抓出軌,展開了事無巨細的調查。而在此過程中,這個人的出現,令大部分謎題的拼圖,嚴絲合縫地拼接在了一起。

“確、確實是大風哥要我報警的,包括去年有壞蛋在燕川樂園附近徘徊,以及這次那個潛逃了好多年的殺人犯。”許是沒有理解自身如今的處境,即使坐在被審問者的位子上,阿呆也始終嬉皮笑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還眼睛瞪得溜圓、一副翹首以盼讚賞的模樣,“不過大風哥說,做好事不留名,才是真正的英雄風範,所以我就沒有報上自己和大風哥的名字。但是,你們真的好厲害啊,居然這樣也能找到我,哈哈。當然,不管你們給我什麽獎勵,我都不會收的。因為幫警察叔叔們的忙,可是每一個公民都應該盡的義務啊!”

知曉阿呆僅是被風逸才卷進來的“路人甲”,大概問了幾句後,甯安就把他放了。他回到辦公室,沒骨頭似的一屁股壓在椅子上,滿臉黑雲壓城的消沈。

對風逸才的通緝令,已經發給聯絡科了。這樣一來,他便再無法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世人前。一想到這局面竟然出自自己之手,甯安就突然胸口一陣悶疼,整個人幾乎要被沈重如山的懊悔壓得暈厥過去。

當初他之所以答應幫萬佳晟“監視”風逸才,是因為從顧華那兒得知,風逸才極有可能與腦漿迸賤女有過來往。然而一想起他在金堰初中學生失蹤案中,那麽堅定地勸阻23號和譚終繼續犯罪,又思及他待顧華是真心實意,因此在告誡自己必須做最壞打算的同時,甯安又忍不住心懷僥幸:風逸才和23號、譚終不同,他有顧華,所以他就算由於過往經歷而患上反社會人格障礙,也一定不會做出不利於他和顧華未來的事;再加上韋小舟那一句“他說這件事有違,他的原則和信念,但若這是解救我,的唯一方法,他定當全心全力助我”,甯安便徹底“淪陷”,義無反顧地信任了風逸才,以至於昧著良心對萬佳晟謊稱,自己無法斷言他是否為協助韋小舟拐騙仇薇琳的同夥。所有一切,都是他的天真和縱容造成的。舒圳母親之死,追根究底,有他一半責任。

可是,風逸才於檢測儀事件中的行事風格,的確與其在燕川樂園阿克索事件、宜青公寓案和繩藤案中的表現,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同——在後三起事/案件中,他沒有直接煽動王海波、秋謙等人與繩藤對社會的仇恨和厭惡心理,而僅僅只是從旁“輔助”,促使他們的計劃“更好”地展開——無人因誤食了摻雜了阿克索的飲料而傷亡或留下後遺癥,由於興奮劑而自食其果的秋謙、童祥和彭昌榮,以及繩藤殺死的那些人,本就是死有餘辜的殺人犯與豬狗不如的強/奸犯。然而這次,他卻直接教唆舒凱“防範”身邊人,還企圖向遺忘了過去的柳葉灌輸報覆大眾的念頭,令自己的雙手間接沾染鮮血——為什麽?因為王海波、秋謙和繩藤對部門及社會的負面情緒已經無以覆加,所以不必特地磨破嘴皮子嗎?既然如此,他又為何嚴格控制飲料中的阿克索含量?反正連身為無辜者的舒凱的妻兒,他都毫無所謂,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削減燕川樂園事件的受害規模呢?他這麽做,無疑是對王海波的背叛。而他把興奮劑交與秋謙之時,也不可能沒考慮到它和麻醉彈間的藥效沖突,會給人體造成巨大負擔。

……這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麽?他的前後行動,未免也太矛盾了吧?

不經意間,擱在桌上的住院繳費單進入視野。看著上面的一條條費用明細,甯安忽然感到針紮般的頭痛。

繳費單顯示,風逸才曾於去年八月份,在附二醫接受過痔瘡的治療。雖然托熟人調出相關病歷後,發現該位病人和風逸才的相貌及身份信息不一致,但顧及他擁有變相能力,還總有渠道弄來一些法律禁止的東西,甯安絲毫不覺這有什麽好意外的,而且他也立刻明白了,他為何一定要自己給他插尿管導尿的原因。

——“說起來,這患者的狀況也真是奇怪。其他痔瘡患者,術後一周就能出院了。可他的傷口好得極慢,現在還下不了床。保險起見,醫生勸他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但他就是不聽,非要在這裏叫囂。原來這世上還有這等惡心的奇葩,我今兒可算是見識了。”

記得當時,有一位護士曾對自己如此抱怨過。甯安隨即又回憶起,風逸才曾於金堰初中學生失蹤案中,背部受過打擊傷。其實,那傷一點都不嚴重,根本不妨礙日常生活,可顧華卻說,他背上那塊淤青,整整花了兩個月才完全消退。盡管彼時以為那貨是故意騙取顧華照料才設法裝病的,但如今想來,風逸才的體質,怕是真和其他異類不一樣。

……說起來,顧華出院後,一次都沒聯系自己。難道他沒發覺風逸才不見了嗎?還是說,因為被風逸才甩了,所以一直沒在意他的狀況?

固然欲聯系顧華,可一點開通訊錄,甯安又猶豫了——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忍心顧華再次為風逸才傷心,以及對這段友誼十之八九會就此結束的害怕。

“我也會像舒凱一樣,被最親的人拒絕嗎?”

可即使會失去摯友,也絕不能逃避問題。甯安決不允許和顧華的友情,被自己膽小和怯懦的一面侮辱。

於是,他抱著赴死的心態,在輸入框輸入了一段文字,然後心一橫,按下了發送鍵。

“顧華,有些事,我想告訴你。晚上,有空嗎?”

五秒後,手機屏幕上跳出了顧華的回信:“到我家來說吧。我怕我聽完後,沒力氣回去。”

整個下午,甯安都在坐立難安的擔憂和焦慮中度過——顯而易見,顧華早已對自己和風逸才的事有所察覺,然而他何時察覺到的,又察覺到了什麽,甯安無力揣度,只能盯著緩慢轉動的時針,一分一秒地挨。

終於,宣判終局的時刻,到來了。

屋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雖然顧華看上去和平日毫無二致,表情也沒什麽古怪之處,但隱隱從他身上飄來的酒氣卻將其奮力隱藏起來的不安和緊張不遺一絲地暴露了出來。他對桌上東倒西歪的空酒瓶視若無睹,徑自甯安倒了一杯水,再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難以言喻的沈重和寂靜於二人間往覆流轉,滯緩了空氣的流動。甯安握緊搭在大腿上的雙拳,正想結束這段堪比酷刑的沈默,卻不料被一臉若無其事的顧華搶了先:“其實,我早就知道那家夥會不告而別了。只是那條消息來得實在太突然,所以才一時失控了。現在的他,和以前,一點都不像……”他頓了頓,忽然低下頭,聲音低沈地道,“你說吧。”

甯安一怔。

“沒關系,雖然不敢保證聽了後能保持平靜,但至少不會做出什麽傻事。”顧華無意識把空酒罐掐得凹陷進去,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所以,你說吧。”

“你說吧”這三個字,顧華盡管說得輕巧,實際上卻飽含掙紮,仿佛被人用繩子鎖著喉嚨一般。甯安原本就沒打算向他隱瞞任何事,於是稍稍一頓,如實坦白了全部,包括自己和尹娜是異類、自己是由於尹娜而加入部門,以及風逸才暗中插過一腳的所有案子。只不過因為這些案子都是部門的內部事務,所以甯安沒有詳細說明,只把風逸才在其中所充當的角色,簡略告知了。顧華全程緘默不言,保持著低頭的姿勢一動不動,若非他將酒罐掐得徹底變形、身子亦在隱隱顫抖,甯安根本沒把握他究竟是否理解了自己的話。

“……盡管他得了某種烈性疾病,但基本上沒有性命之憂,也不會給周圍人造成多大麻煩。因此他離開的理由,我想,十有八九是他迄今為止所做過的事。對不起,我沒能早些時候阻止他……都是,我的錯……”

良久,顧華總算帶著濃厚的鼻音,強裝無事地開了口:“你有什麽錯?你是因為我才不想懷疑他的,所以,錯的,是我……是我,害了那些人……”

“啪嗒”,一滴眼淚落在了桌面上。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如雨般接連不斷。一滴滴淚水在桌上形成的小水灘,分明是無色透明,此刻卻比鮮血還觸目驚心,令人不忍直視。看著以手捂面、強行把哭腔堵在喉嚨裏的顧華,甯安心如刀絞,擠不出半句安慰的話語。

“……抱歉,能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嗎?胸口像被塞了一塊大石頭,很難受……”半晌過後,顧華細若蚊鳴地發出了哀求。由於有手阻擋,甯安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

“你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和你斷絕來往的。”顧華擤了擤鼻涕,強迫自己提高音調,使聲音聽起來稍微精神點,“咱倆的交情,又不是建立在那混蛋的基礎之上,他要滾多遠就滾多遠,幹脆永遠都別回來好了!只是……只是我可能需要點時間,來消化你剛才說的那些東西。等我消化完了後,咱們再一起去喝酒吧。我有好長時間沒吃大排檔了,最近突然有些想念。到時候,我們來個不醉不歸吧?當然,娜娜和瘸子也一並帶上。女孩子的酒量,可要從小培養才行,否則以後進了社會,搞不好會吃虧的。”

“好,我請。”

“那就說定了。哪怕臨時有事,也不可以爽約或者中途走人哦。”

“嗯。”

甯安應完,再瞧了眼僵坐於椅子上的顧華,安靜離開了。直到關門聲響起,顧華才從拼命壓抑自己的狀態中解放出來。他痛苦地嗚咽一聲,用力抓撓頭皮,又拉扯了幾下頭發,臉上涕泗橫流,可謂一塌糊塗。

……風逸才,果然今生今世,我最討厭的就是你了。你這個,大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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