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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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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

“凱哥他,經常念叨自己對不起嫂子和阿圳。平常忙著所裏的工作,節假日留下來加班,偶爾有時間休息,也基本上在睡覺……我真的很難相信,他竟然……”

作為與舒凱關系十分要好的同事,亦是接到報警後首批趕到現場的民警之一,狄雙成頗受打擊,乃至於向甯安和晨星描述他熟知的舒凱時,雙眼始終通紅濕潤,還時不時用袖子拭淚。甯安貼心地從包裏取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他。他不好意思地輕聲道了句“謝謝”,接來擦去了行將溢出眼眶的眼淚。

“舒圳說,舒凱一直在責怪自己未能救下被異類殺害的死者。這具體是怎麽回事?”

狄雙成擤了擤鼻涕,垂下的眼瞼給他那張不像樣的面龐添上了一層濃郁的陰翳,“三個月前,正是異類暴/亂鬧得最兇的時候。那天我和凱哥外出巡邏,看到有異類在街上無差別殺人,就立刻呼叫了支援去救人。可我們只是沒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普通人,即使全副武裝拼盡全力,也沒能救下一個人。我受的傷比較輕,休養了兩個月後就回崗了。凱哥是四天前才出的院。他一直對那天的事耿耿於懷,甚至還硬撐著來上班。所長看不下去,就勒令他在家休息了……”

“在現場發現的指血檢測儀,他有跟你提過嗎?”

狄雙成搖了搖頭:“他被所長趕回家後,我試著聯系過他幾次,但他一通電話都沒回。我本想等這周末去看看他的,卻不料……”

話音未落,狄雙成再也克制不住,低頭捂額痛哭了起來。甯安和晨星深知不管多麽動聽的安慰話語,在他聽來都是事不關己的局外人言論、蒼白無用的馬後炮,故而什麽都沒說,僅是安靜地等待他平覆情緒。

“我明白有些事,國家即使不做公開聲明,也不會放任不管,所以我不會把凱哥家的悲劇怪在任何人頭上。只是……”他哽咽著,泣不成聲,“專員,盡管凱哥犯下大錯是不可爭辯的事實,但我懇求你們……懇求你們不要把他當成罪犯對待。他是一名英雄,把自己大半生都獻給了國家和人民的,永垂不朽的大英雄!”

回到部門以後,甯安獨自坐在組長辦公室裏,呆呆地望著外辦公區,陷入了沈思。雖然狄雙成他說他明白國家不會真對未公開表過態的事情坐視不理,但如果能借助一定渠道向人們說清原委、減輕公眾恐慌,而不是強行一拖再拖的話,或許會有許多人獲救。更何況,這種事不同於明星出軌家暴,無論怎麽拖延,都不可能會有不了了之的一天。部門上層肯定比自己更清楚這點,但他們卻為何至今都毫無動靜,全然沒給國民一個交代的打算呢?

“餵,在發呆嗎?”

聽到聲音,甯安木然地擡起頭。是薛琴任。

“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一向態度不端正的薛琴任居然擺出一副正容亢色的樣子,甯安不禁心情沈重地擔憂起來:“……壞消息吧。”

“好消息是,你讓阿鬥少爺給我們鑒定的東西是真貨;壞消息是,方才易弦發現檢測儀的存貨沒了。”

若一場令人痛心疾首的慘劇被證實為由誤會引發的鬧劇,那才是真正的教人唏噓不已。因此薛琴任將作為證物被發現的指血檢測儀確實能夠檢測異肽素水平的鑒定結果定義為“好消息”,是完全沒問題的——這貨固然沒心沒肺,可偶爾哪根腦神經短路了,良心和正義感也會像小荷一樣露出尖尖角。他剛說出“好消息”時,甯安還在心裏吐槽他聽不懂人話的話,就不要多此一舉地過問人家意見,然而他後半句話音一落,他就頓時怔住了。

“……存貨沒了,是什麽意思?”

薛琴任撓了撓後腦勺,難得的苦惱起來:“你也知道那玩意兒目前正處於試用期,保不準不會出現故障,再加上你們出任務經常打打殺殺,有可能遭遇不可抗力損壞,所以我們那兒特地存了三個以供備用。因為你們送來的那個無論怎麽瞧不像是仿造品,保險起見,我就讓易弦去看看存貨有沒有少,結果……”

甯安忽然一陣頭疼:“你們把備用的檢測儀放哪兒了?”

“藥品室。一共三個。”薛琴任低聲下氣,仿佛做了錯事的孩子,“早知道就把它們鎖保險箱裏了,可誰又料到會有人把這東西偷去搞事情呢……”

甯安揉了揉太陽穴,努力使躁動的思緒冷靜下來:“藥品室的話,應該相當於鑒定科的公共區域吧?”

“差不多。白天都可以自由進出,傍晚下班前會鎖上。鑰匙有兩把,一把在易弦那兒,另一把則由當晚留下來值班的鑒定員保管。”

“換句話說,你們鑒定科,所有人都有嫌疑嗎?”

“我沒有!”薛琴任突然急了,“自從幫你家阿鬥少爺縫針之後,我被易弦脅迫著簽下了霸王條款,每次進藥品室都必須有他跟著!當然易弦也是清白的!他才不會幹這種垃圾事!”

“我知道你倆是清白的。”甯安靜心安撫道,“但當務之急,難道不是盡量確定備用檢測儀是何時被偷走的嗎?”

薛琴任低頭耷腦,不置可否。

盡管薛琴任沒精打采的模樣十分新奇,但如果可以的話,甯安真心不希望在如今這般情境下看到,“易弦呢?”

“發大火了,正在進行集體訓話,我是偷偷跑出來的。”薛琴任回答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實在,好可怕……”

作為一度被易弦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經驗人士,甯安實在沒膽想象他發起火來的樣子,尤其還是發了大火的他。他無奈一嘆,對一臉受了極大委屈的薛琴任道:“易弦訓完話之前,你暫時先待在我這兒吧。”

薛琴任含著哭腔,微微點了點頭:“嗯。”

下午四點,易弦板著一張殺人於無形的棺材臉,悄無聲息地走進了甯安的辦公室。在看到他的瞬間,薛琴任陡然如炸毛的小貓咪般渾身劇烈一顫,隨即驚慌失措地沖到甯安的轉椅後面,蹲下身躲了起來。易弦瞄了一眼依稀能從甯安身後瞧見的白大褂,若無其事地說:“我相信我的部下。”

“我明白了。”甯安道,“明天,我們會正式介入調查此事的。”

“嗯。”

易弦應完,視線再次投向了於椅子後瑟瑟發抖的薛琴任。甯安善解人意地站起來,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不……”

聞言,薛琴任立刻出手阻止,卻被靈巧地躲開了。甯安給了他一個“放心,沒問題”的眼神,走出辦公室的同時帶上了門。

聽著逐漸靠近的輕微腳步聲,砰砰作響的心臟幾乎要飛出嗓子眼。薛琴任臉色蒼白,雙手抱頭,肺部被強烈的窒息感掐得生疼。

突然,腳步聲停止,一個溫柔又溫暖地懷抱落了下來。薛琴任一楞,大腦一片空白。

“對不起。”易弦靠著他的頸窩,輕聲細語地說,“備用檢測儀,是在我限制你出入藥品室之後被偷走的。不是你的錯。對不起。”

半晌,薛琴任才耗盡全身的力氣,細弱蚊鳴地擠出兩個字:“……笨蛋。”

“嗯。對不起。我是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薛琴任冷不防回過身,張開雙臂,大力把易弦摟進懷裏,哇哇大哭地喊道:“下次不要再用那麽恐怖的表情瞪我了!真的很可怕啊你知不知道!我都要被你嚇死了……”

“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會了。”易弦滿眼愛意地摸了摸薛琴任的蘑菇頭,任由他不斷捶打著自己的背發洩情緒、哭得稀裏嘩啦。

被從裏面傳出的聲音搞得格外好奇,歐陽堯旭禁不住擡起屁股直起脖子,翹首以通過百葉簾的縫隙窺探內部的情況。顧及現在還是上班時間,不方便再給裏邊的二人騰出空間,甯安故意咳了咳,擺擺手提醒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專心工作。心靜自然靜。”

歐陽堯旭:“……”

站著說話不腰疼,有種你去靜一個試試!

舒圳半擡起眼皮,略微側過頭,一位站在落地玻璃外的少年映入了眼簾。少年身材纖弱,白皙的皮膚病態而不健康,顏色淺淡的眸子猶如覆蓋著一層薄冰的幽深潭水,給人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感覺。雖然與其素昧平生,和他在外貌上亦無相似之處,但不知為何,在看到他的瞬間,舒圳無端覺得他和自己十分相像。

他安靜地註視著他,在心裏說:“媽媽說,我和其他孩子,沒有任何兩樣。”

沈連寂以心聲回道:“你怎麽認為?”

“我說不好話,除了算數,什麽都做不了。其他孩子不會這樣。”

“所以呢?”

“這不是計算題,我解不出。不過媽媽說,上天賜予了我其他孩子沒有的‘禮物’,所以我比他們幸運,也更應該活得比他們幸福。”

“……”

“會長大的,都是好孩子。我長大了,所以我也是好孩子。”舒圳回憶著母親對自己的教導,轉移話題道,“你的媽媽呢?”

“已經不在了。”

“為什麽?”

“跟你的情況一樣。”

“你的爸爸,是壞人?”

“你的父親,是壞人嗎?”

“不是。”代替無法搖動的腦袋,舒圳眨了眨眼,篤定地說,“他是警察。”

“警察之中也有敗類。”

“爸爸不是。”

“明明他殺了你母親?”

這問題一語破的,堪比一支被緊繃至極致的弓弦推出的利箭,精準無誤地刺中了舒圳的心坎,刺得他眼前一片血紅,心臟一揪一揪的發疼。沈默了會兒,他消沈地說:“爸爸沒錯,媽媽也沒錯。錯的是我。”

仿佛被踩到了雷區,沈連寂的臉色瞬間陰沈了下來,冰冷的雙目亦迸射出蜇人的淩厲光芒:“正是這種想法,導致了你家的悲劇。”

舒圳不懂他為何突然生氣。

“你母親可不是為了讓你這麽想,才獻出自己的生命的。”

沈連寂丟下這句話,冷漠地轉身離去。舒圳認真思考許久,臉上被濃霧般的茫然所籠罩。

“我……我竟然……不是的!我不想這樣的!我……我……”

不為人知的角落裏,滿身狼藉的舒凱正無力地跪坐在地上,驚恐失措地瞪著自己那雙無論如何沖洗擦拭、始終都殘留著妻兒血跡的手,淚流滿面,懊悔萬分。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昏了頭,對他們幹出此等殘忍之事;他只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在這世上活下去了。

……自我了結吧。死了之後,下地獄裏向他們磕頭賠罪。

他抓起不遠處的碎玻璃片,顫抖地舉到頸前,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幾經猶豫之後,就在他要刺下去的當口,一陣尤為悅耳朗潤的聲音冷不丁於前方響了起來:“唉,所以說人和異類有什麽區別呢?一旦大腦被激情占據,都有可能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天天‘正義’‘正義’的喊,到頭來,正義又回饋過你什麽呢?”

舒凱訥訥地擡起頭,看見了一位身著鮮艷旗袍、踩著踢踏踢踏的高跟鞋、緩緩向他走來的女人。女人甩著一頭柔順的大波浪卷發,濃妝艷抹,眼瞳深邃,緋紅的雙唇似火般魅惑,雪白的皮膚如凝脂般細膩光滑,乍一眼看去,竟有些不像是真人,反倒好比擺在櫥窗中的精致洋娃娃。許是被她的氣場震懾,舒凱失了一瞬神,隨即又猛地反應過來,警惕地起身後退一步,用玻璃片指著她道:“你是什麽人?”

女人停下腳步,漫不經心地垂眸一瞥,目光蜻蜓點水似的在對方握著的碎玻璃上一落,繼而又對上他那對失去了高光的眼睛,如月牙般彎彎眼角挑起一抹道不清說不明的笑意:“人偶師申姜。不過憑你這種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就算說了,你也不知道吧。”

舒圳的確沒聽說過什麽人偶師申姜,但多年從警的經驗像長鳴的警鐘一樣告誡他,這女人絕非善茬。

申姜卻好像十分享受被舒圳敵視的感覺,饒有興趣地上下端詳了他一會兒:“我說,你是真的想要自殺嗎?”

舒凱聞言一楞,不願回憶起的血腥記憶頓時湧上心頭,使其整個人放棄般地松懈了下來。他深深地垂著頭,低沈的語氣中混雜著一絲無法原諒自己的惱怒:“是我……該死……”

“該死嗎?哼,確實呢。對自己老婆和兒子下手的畜生,不死天理難容。”申姜毫不留情地說,“不過,你不覺得把指血檢測儀交給你,間接促使你犯下殺妻罪的人,也同樣罪不容誅嗎?”

舒凱怔了怔,宛若醍醐灌頂一般,頓時雙目圓睜、渾身一僵。

申姜忽然一改居高臨下的傲慢態度,向他伸出手,帶著幾分同情,不輕不重地說:“不要辜負了那些事到如今,依然把你視作英雄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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