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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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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

沈承德的屍體被運到殯儀館後,馬上被火化了。沒有遺體告別儀式,亦無熟人前來吊唁。甯安默默註視著一動不動地站在骨灰墻前的沈連寂,無端覺得他的身影搖搖欲墜。

據甯安的了解,沈承德生性懶惰暴躁,不學無術,高中肄業之後活活把父親氣死,又險些親手葬送了恰巧目擊到這一幕的母親。沈承信因此與其鬧翻,將他趕出了家門。沈連寂的母親失蹤後,有傳言說她當年是受沈承德威脅,才被迫嫁給了他。然而事實究竟如何,恐怕唯有當事人自己知曉。

為什麽那種人會是沈連寂的父親呢?

瀏覽沈承德的資料時,甯安不禁產生了這個疑問。

可縱然其生前作惡多端,死後一切歸於塵土,生者也不便加以責難。更何況,他即使再擢發難數,也當由法律來懲罰,而非淪落至屍身被困於下水道長達十年之久的下場。甯安沒有同情沈承德,他只是在擔心沈連寂。

老天爺到底要讓這個孩子背負多少才肯罷休?這孩子的今後,到底會變成什麽樣?

正沈思著,沈連寂轉過身,不緊不慢地朝甯安走了過去。甯安不知以怎樣的表情迎接才能讓他的心情不那麽沈重一些,於是幾番“擠眉弄眼”,擠出了一道相當古怪的微笑。

“回去嗎?”

“嗯。”

“我送你。”

一路無話。

“那個……”

到達邵田小區大門口後,見沈連寂欲打開車門下車,甯安忍不住出聲阻止了他。他這一路都在思考該如何安慰他,但又覺得他根本不需要自己關心,以至於搜腸刮肚半天,腦袋依然一片空白。他手足無措地看了看平靜地等待下文的沈連寂,突然發現他的臉色不太好,於是伸出手欲試其額溫,“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沈連寂稍一歪頭躲了過去。

甯安訕訕地收回手:“沈院長……沒來啊。”

“叔叔和他斷絕關系了。”沈連寂以一如既往的冰冷語氣道。

斷絕關系了,連最後一面也不來見嗎?甯安微微垂眸,一臉悲傷的樣子。

“殺死你父親的犯人,蔔瑞瑉……也就是聯絡科的警官說,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這樣就行了。”

“這樣……就行?”甯安楞了楞,腦海中驀地浮現起地鐵事件發生當晚,秦莘野所露出的那道令人心頭一揪的笑容,不由得雙目圓睜,“難道……”

沈連寂沒有讓甯安說完,徑自下車關上了車門。

秦莘野家的客廳仍舊被玩偶大軍和各種小玩意兒滿滿占據,勉強有落足之處——以前無論沈連寂替她整理多少次,總是一夜回到解放前,致使他現在幹脆放任不管了。當然,若房間真到了無法住人的地步,秦莘野也是會動一動她那尊貴的金軀,稍微打掃一下的。

打開臥室的門,秦莘野正安靜地躺在床上,縮成一團的背影看起來格外瘦小單薄,不禁讓人聯想到落到河面上孤零零的枯葉。沈連寂在床上躺下,唯恐打擾到她似的輕聲問:在睡嗎?”

“……”

他摟住秦莘野,仿佛身處極度絕望的深淵之中,死死地抓著垂於眼前的纖細蛛絲一般,分明深知不可以向往,分明深知一旦出手,它就必然會斷裂,卻還是忍不住向往,忍不住觸摸,忍不住感受她的溫度。沈連寂明白自己已然徹底陷進去了,陷到走火入魔、即使會這麽墜入地獄,也決不會松手的地步。

“爸爸的後事已經處理完了。”

“……”

“忍了兩天,辛苦了。”

“……”

沈連加大摟抱的力度,使自己的胸膛與秦莘野那劇烈戰栗的後背不留縫隙地緊緊相貼,“這麽痛苦的話,就別顧慮我了。”

從沈連寂那兒得知沈承德的屍骨重見天日的瞬間,秦莘野當即臉色慘白、冷汗不止、手腳發軟。更為糟糕的是,她的食欲驟然如炸彈似的爆了開來,炸得她渾身每一個細胞都火辣辣地發疼,同時喉嚨極其幹渴、穿孔般的胃絞痛猛烈襲來,令她幾乎當場暴斃。為了避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她立馬遠離了沈連寂,把自己鎖在了家中。而此時此刻,感受著通過背部傳遞過來的平穩心跳,僅存於秦莘野腦中的最後一絲理智終於被滾燙的體溫熔化殆盡。她忽然撲起把沈連寂壓在身下,瞪著血絲遍布的猙獰雙目,張開血盆大口,如巖漿般灼熱的唾液拉著銀絲滴落,像眼淚一樣沿著沈連寂的臉頰滑到了枕頭上。

他明白,那個叫“秦莘野”的女孩已經不在了。如今在眼前的,是一頭由無盡空虛的饑餓感所化成的野獸——

“我知道是你,莘野。”沈連寂註視著身上的少女,帶著淡淡的悲傷,淺淺地笑起來,“那晚,我看到了。”

2005年,朝陽村。夏。

望著跌跌撞撞離去的女孩,男孩從不為人知的角落中走了出來。方才,他親睹了女孩用酒瓶碎片捅傷大漢,還用木板將其硬生生砸進窨井的全過程。他緩緩來到窨井邊,蹲下身,把木板掀了起來。

男孩是從醫院裏逃出來的,他穿著寬大的病服和不合腳的拖鞋,頭上裹著好幾層厚厚的繃帶。他明白自己無法再與女孩在一起了,所以不惜拖著未痊愈的身子也要來和她道別,與她約定自己以後一定會回來找他。然而世事難料,他最意想不到的一幕,居然在眼前上演了。

農村的路邊不若城市那般有燈照明,加之月光無法迄及地下,映入男孩眼簾的,唯有一片深沈陰涼的黑暗。

“……爸爸?”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良久,微弱的流水聲中,多出了一絲難以為耳朵捕捉的喘息:“連……寂?”

剎那間,男孩的心臟猛然跳動了一下。

“是……連寂嗎?連寂!連寂!爸爸在這兒!快來幫一幫爸爸!爸爸肚子好痛,痛得好像馬上就要死了!”

“嘩”的一下,水聲響起。男孩知道他在試圖撐起身體。然而又“咚”的一下,他殘存的縛雞之力於其龐大的體型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於是手一滑,腦袋狠狠地磕在了濕漉漉的地上。

“……連寂,爸爸好疼啊,疼得真要死了。爸爸求求你,快點把我拉上去吧。爸爸不想死,你也肯定不想爸爸死,對吧?”

“爸爸,”男孩頓了頓,“是誰把你推下去的?”

窨井下方沈默了片刻,陡然氣勢洶洶地大喊了起來:“秦家的那個小賤人,果然操他媽的不是什麽好貨!以前三天兩頭來勾引你洗你腦,現在居然他媽的膽敢騎到老子頭上!那個賤逼,老子出去以後不把她活生生弄死就不是人!連寂,你別想護著她!你要是敢護著她,老子把你一並宰了!”

“……”

“為什麽不說話?難道你想包庇那個賤人嗎?媽的沈連寂,誰生你養你的?要不是我,你以為你能活到現在嗎?早就餓死街頭被狗吃了!你他娘的就跟你媽那個爛逼一樣!吃裏扒外,全都看不起我!怎麽,那小賤人被你操了嗎?爽得居然連你爸都不要了嗎?!早知道當初就該連帶著你一起打死!你這個賤種生的爛貨,看我出去不打死你!”

嘩嘩嘩,激烈的水聲翻滾蕩漾。然而男孩已無暇顧及他究竟在鬼罵些什麽了。那晚,他僅是去女孩家看了一集《迪迦奧特曼》,回來時,她就已然沒影了——

“連寂,不用怕。為了你,媽媽會一直堅強下去的。”

“你和你爸不一樣。你的人生,不該被他束縛。”

“莘野是個好孩子。如果喜歡她的話,就安心跟她玩吧。你爸這邊,我會想辦法的。”

“連寂,你是個特別的孩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生活。媽媽不希望你被這份‘特別’打敗。試著去駕馭它吧。記著,無論以後發生什麽,媽媽都會永遠陪著你。”

……

恍然間,萬籟俱寂。眼前的景物也像沾上了水霧似的,忽然變得夢幻朦朧起來。男孩無意識垂下手,踩著和女孩離去同樣虛浮搖晃的腳步,漸漸消失在了遠方的夜色中。而在木板掩蓋下的窨井中,粗鄙的叫罵終於漸漸停息,一切都回歸了夜晚應有的寂靜——

“連寂,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你別這樣,你別嚇我,我求你醒醒,我求你醒醒……”

看著渾身是血的沈連寂被推進手術室,“咚”的一聲,秦莘野雙膝著地,繼而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這兩天,她均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中度過,故而不清楚自己在此期間做了什麽。她只知道她清醒過來時,床單已經被染成緋紅,而沈連寂則氣若游絲地躺在一邊,身上傷口毫無愈合的跡象。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她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她此刻好像變成了一臺“對不起”機器人,一邊眼淚洶湧不止,一邊機械地重覆“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求求你別死……別死……”

“我不會再騙你了,我不會再騙你了……我會乖乖坦白一切的,我會乖乖離開的……所以,不要死……”

“莘野?莘野!莘野!發生什麽了?為什麽沈連寂會突然遭遇生命危險?”

依稀聽見甯安的聲音,秦莘野訥訥地擡起頭,呆若木雞地看向他。她的目光渙散無神,頭發、臉、衣服和四肢沾滿觸目驚心的血跡,當即把甯安嚇了一大跳。

“莘野!莘野!”甯安使勁搖了搖她,試圖把她的神智喚回來,“到底發生什麽了?”

秦莘野略略動了動嘴,隨後居然嘴角微微上勾,笑了起來:“……是我。”

甯安被她這副模樣嚇得魂飛魄散,唯恐她也哪裏出了問題:“莘野,到底怎麽了?什麽是你?沈連寂他……”

“是我。”秦莘野臉上的笑容綻放得更開了,她呆滯地笑著,宛若壞掉了似的說,“我把連寂,吃掉了……吃掉了,我是食人鬼,不吃肉,活不下去,所以,我把他吃掉了……吃掉了,我把連寂,吃掉了……連寂被我……”

突然,她停頓一下,隨即悲痛地嗚咽一聲,不受控制地慟哭了起來。可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因此臉上未添新的淚痕,僅淒厲的嚎叫於走廊內傳響,不絕於耳。甯安楞楞地後退一步,仿佛總算聽清了秦莘野所言般,難以相信地囁嚅道:“吃……掉了?”

甯安知道秦莘野被地下異類們稱為“食人鬼”,也瀏覽過她曾經犯下的食人案的記錄,但由於這種事過於難以置信,加上她和沈連寂又那麽親密無間,他便有意無意地拒絕深思隱藏於其綽號背後的血淋淋的事實。而這一刻,他不禁感覺體內有什麽東西炸開,頓時血脈僨張起來。

“這不是第一次對吧?”

甯安雖然對秦莘野這麽說,眼睛卻瞪向一聲不吭地站在旁側的施楊。施楊不置可否,雕塑一般的臉龐波瀾不驚。

甯安怒目而視:“為什麽不……”

“這在你我的能力範圍之外。”施楊淡漠地答道。

甯安知曉自己不該遷怒於人,於是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坐下來同秦莘野一起等待。煎熬的四個小時之後,顯示著“手術中”的紅燈暗下,秦莘野和甯安頓時一個激靈站了起來。

從手術室裏出來的,正是附二醫的院長汪遠。他一看見秦莘野,就立刻認出了她是上次陪沈連寂來覆查的女孩。

“不用擔心,已經沒事了。”

秦莘野倏地如釋重負,若不是甯安眼疾手快地出手攙扶,她怕要摔倒在地了。

“那孩子的傷非比尋常,很像是撕咬造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抱歉,”甯安低下頭道,“是我們的責任。”

汪遠知曉沈連寂是部門的監護對象,所以沒有追問。他頓了頓,神色凝重地道:“年後那孩子來覆查時,各項檢查的結果都非常好,我當時還說沈院長多慮了。如今看來,反而是我過於樂觀了。”

話音一落,甯安立即心生不詳的預感。秦莘野亦心臟被提到嗓子眼處,可憐巴巴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汪遠嘆了口氣:“非要說的話,他彼時的好轉,有點類似於人死之前回光返照的現象。他的身體再經不起折騰了,否則即使是神仙也回天乏術。你們……”他自知無權對部門的事務指手畫腳,遂把原本想說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自己看著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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