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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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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九

“那個,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映入眼簾的,是一位極其瘦削的青年。寬大的藍白條紋的病服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披了一條被單。甯安微笑著點點頭,往右邊挪了挪,給他騰了空位,“坐吧。”

“謝謝。”青年輕輕地坐了下來。

無言的沈靜如滴進清水的墨水般漸漸於兩人之間擴散開來。而後,甯安打破沈默道:“抱歉,讓你母親受到驚嚇了。”

“哪裏!”青年像是承受不起對方的道歉般,連忙低下頭說,“是我媽過分在前,你不完全不必在意的。”說罷,他望了眼躺在病房內的沈連寂和守著他的秦莘野,擔心地問,“那孩子怎麽樣了?”

“貧血而已。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那就好。”

“你母親呢?”

“已經醒了。只不過似乎被事實打擊到了,一直吵著要我出院,還說一定會給我找來更好的醫生。”青年說著,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媽也真是傻啊。明明知道我若是離了這兒,就只能等死了。”

“……對不起。”

“這又不是專員你的錯,為什麽要道歉呢?”青年笑了笑,惆悵地嘆了口氣,“不過我媽說的那些,也是我的心裏話。為什麽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樣,每天為無聊的瑣事煩惱,和朋友們一起歡聲笑語呢?為什麽我必須活在病痛和死亡的陰影下,徒勞地向上天祈禱呢?這難道不會太不公平了嗎?”

甯安無法給出這些問題的答案,故而僅是安靜地聽著。

“我明白從黑市購買器官不對。但我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所以,我不後悔。”青年轉過頭,認真地凝視甯安,“專員,你也反對建立有/償捐/獻器官的體制嗎?”

甯安看了看青年,語氣平緩地答道:“雖然在政府監督下的有償體制的確能保護捐獻者的利益和生命安全,但這種體制無異於在呼籲人們把自己的器官像零件一樣拆下來拿出去販賣。一個國家代表的,是其內大多數人民的利益。因此就算有這個需求,某些底線也絕不能越過。更何況,你之所以讚成建立有償體制,是因為你飽受病痛折磨、唯有依靠腎移植才能活下去。可假如你生為一個健康人,你還會支持那些提倡建立有償體制的人嗎?越是深陷苦難的人,就越容易把自私自利的想法誤認成他人必須履行的義務。雖然你和廣大患者的經歷確實值得同情,但你們也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別人身上。我明白這很殘酷,但若現實不殘酷的話,就不是現實了。”

青年聽了,垂眉若有所思,“所以專員你不支持捐獻器官了?”

“那倒沒有。只不過活著時候,我是不會捐的。畢竟身體是革命本錢,沒有健康,一切都無從談起。等我死了後,就算取走我所有有用的器官,我也不介意。”

“這樣的話,留給你家人的,不就只有一具空殼了嗎?”

“沒關系。我相信他們會理解的。”

盡管人的意見被各自的立場牢牢束縛,但見青年笑得十分爽朗,甯安便知他已經釋然了,遂不由得安下心來。

“放心吧。這裏的醫生都非常優秀,他們一定會想出辦法幫你的。”

“嗯。我也不會認輸的。”

青年說完,將一張紙條遞到甯安手中,然後離開了。甯安打開一看,是一個網址。

“不登登看嗎?”

甯安一擡起頭,就看到了秦莘野近在咫尺的笑容。站在她身旁的沈連寂雖然仍舊面無血色,但已經不像方才那樣慘白了。

“起來沒關系嗎?不再休息會兒?”

“沒事!”秦莘野摟住沈連寂的手臂,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證道,“回家後,我一定會餵他一大桶豬肝的!”

甯安一笑:“那就拜托你了。”

“所以呢?那個網址,你不登嗎?”

甯安楞了楞,隨即搖了搖頭,“我們不是本案的主要負責人,還是交給一組定奪吧。”他把紙條收進兜裏,站起來道,“好了,我送你們回家吧。”

青年透露的網站,其實是專門給賣腎者和買腎者張貼個人信息、相互交流的平臺。一旦雙方達成了共識,網站管理員便會為他們安排好手術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主刀醫生,從而促成一筆使三方都受益的交易。而對於不願意直接聯系賣方,或是不想得知賣方信息的買方,網站管理員亦會十分貼心地提供牽線服務。換言之,該網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器官交易市場。

“沒想到居然有這種網站存在。”甯安難以相信,“有在上面找到米賢的個人信息嗎?”

朱笠搖了搖頭,“我們的目的僅僅只是找到米賢。因此對於器官交易黑市的調查,到這種程度就可以了。剩下來的,就讓聯絡科來處理吧。”

“那米賢之後的去向,你們有找到任何線索嗎?”

“雖然知道他被人打暈帶走了,但由於當時天太黑,羅琦分辨不出他的相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使用了交通工具,似乎是私家車。”

“車牌號呢?”

“被擋住了。”

甯安憂心地一嘆息:“我主要是擔心米賢被販賣器官的人抓回去了。畢竟他逃出來的時候,一路上全是血跡,很難不被追蹤到。保險起見,我認為有必要沿著米賢逃跑和血跡延伸的反方向追蹤,找出虐待他的販賣器官的組織的窩點。不過,對方也有可能察覺到了這點……”

“嗯,我會讓聯絡科註意的。”

不等甯安說完,朱笠就徑自轉身離去了。看著他的背影,甯安突然發覺他對本案的態度好像有點敷衍了事的感覺,一點也不像他平日認真嚴謹的作風。不過對於他這麽做的理由,甯安再清楚不過——部門已經決定拋棄米賢了,而自己的組員,就是行刑的那把刀。

這時,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於身旁的三組辦公區內響起。聽出那是監護器警報,甯安立即邁開步子,欲朝警報聲的源頭,即施楊的位置沖去,卻被朱笠那如斥責一般的制止喝住了。

他扭過頭,直面朱笠鋒利如刀刃般的視線,毫不怯場地問:“有什麽事嗎?”

“甯組長,”朱笠在甯安面前站定,教訓犯錯下屬似的道,“你認為部門為什麽要設置嚴格的專員級別制?”

“因為部門有太多骯臟的秘密了。”

說出這句話之前,甯安就做好了受到責備的準備。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笠僅是緩緩吐出吸入口中的煙,繼而平靜地問:“所以你很不齒嗎?”

“不齒倒沒有。只是覺得,部門錯了。大錯特錯。”

“……大錯特錯嗎?”朱笠又吐出一口煙,“甯組長,難道你從來都沒想過,錯的其實是你嗎?”

“我?為什麽?”

朱笠沒有回答,反而輕笑一聲,聲音低沈地感慨道:“不愧是擁有‘溯源’能力的怪物,明明我們這邊一點頭緒都沒有,他卻已經到達他所在的地方了。”

甯安當即轉身,但還沒來得及邁出一步,又聽朱笠道:“去了又能怎樣?阻止他嗎?”

甯安深深吸入一口氣,咬緊牙關道:“就算我成功阻止了他,你們也會動手吧?”

“是的。”毫不拖泥帶水,朱笠給予了肯定回覆。

“……”

“雖然我聽說你和其他異類不同,非常好地融入了普通人的生活圈,但這並不意味著你的思維方式也要普通人化。”

甯安皺起眉:“什麽意思?”

朱笠的眼神倏地嚴厲起來:“異類,必須被當成異類看待的意思。”

甯安沈默片刻,篤定地反駁:“我承認沈連寂和一般的十七八歲的孩子不同,但他還只是個孩子這點,和他是異類沒有關系。所以,我不想他背負超出年齡的負擔!”

朱笠定定地凝視了甯安半晌,而後像是妥協似的撇過了視線:“既然如此,那就去親眼看看他究竟需不需要你多餘的關心吧。”

話音一落,甯安立即沖進辦公室,奪走了施楊手中的監護器。隨後,他丟下一句“抱歉”,馬不停蹄地飛奔了出去——

這是一間地下診所。

不過說是診所,也過分簡陋了些,二十平米的狹小面積被手術設備和藥品櫃占據之後,就只能勉強讓人通過。明亮刺眼的手術燈直直地打在手術臺上,雖然沒有影子,卻使得手術臺以外的區域格外昏暗陰森。肚皮被豎直切開的少年正一動不動地安靜平躺著,他的頭部和四肢被錮,眼瞼下陷、雙唇微開,鮮紅的內臟毫無防備地暴露於空氣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縱橫交錯的筋絡。若非他那顆心臟還在“咚咚”跳動、掛在架子上的吊水正以平穩的節奏滴落、連接著其身體的醫療儀器亦在正常運作的話,即使被認為已經死了也不為過。聽到細微的腳步聲,他擡起眼皮,露出了兩個幽邃的“黑洞”。下一秒,肥蟲般的白色軟物浮上空空如也的眼眶,緊接著從中滲出一抹黑色。黑色與白色互不交融,且像各自按照看不見的模型填充一般,最終變成了眼球的形狀。

“今兒吹的是什麽風啊,居然能在這裏見到你。”

沈連寂在手術臺旁站定,垂眸一掃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生的半個腎臟,沒來由地拋出一句:“三分二十七秒。”

少年明白對方是說以自己目前的自愈速度,若想再生出一個完整的腎臟,需比平常多花上三分二十七秒的時間。他禁不住笑了笑,道:“你來之前,我才剛長出了新的肝和手腳,怎麽可能不慢呢?”

對於少年的解釋,沈連寂仿佛沒有聽到似的,眼神和表情都毫無波瀾。少年明白他並非不以為然,而是早已預料到了此事。他頓了頓,開玩笑般地補充道:“如果人們只得腎病的話,我或許就只用被切除腎臟了吧。”

沈連寂:“……”

“你來找我,”少年愜意地問,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伸展一下麻痹的四肢,“有何貴幹呢?”

“元清讓我來的。”

“元清”二字一入耳,少年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殆盡。他頓了頓,喉嚨無比幹澀地問: “她……還好嗎?”

“身體已經沒了。”

盡管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但瞬間於心裏泛濫開來的傷感令少年完全不能自已。他閉了下眼,以此來緩解湧上雙目的酸意,“就算如此,她也不會老實待著。一定又幹了許多無聊的惡作劇吧?”

“嗯。”

少年咬了咬嘴唇,良久也沒出聲。而後,他呼出一口氣,道:“不問我為什麽出逃嗎?”

“你察覺到元清在看你了吧?”

“哼,”少年苦澀地笑了笑,語氣輕快地調侃道,“果然你唯一不知道的事,就只有外星人何時會來侵略地球了吧。”

沈連寂:“……”

“沒錯,我是察覺到她在看我了。雖然只有一瞬,但我非常清楚地感覺到了她的氣息,所以……”

“不惜拖著殘缺的身體,也要去找她?”

少年無奈一笑:“沒辦法。誰教我當時剛做了一場‘大手術’呢。那混蛋忙著去救他的患者,忘記鎖門了。若想逃走,只能抓住那個機會。”

“……”

“不過,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明明跟他無冤無仇,幹嘛要把那條惡心的莖刺進我手臂?把它挖出來的時候,痛得簡直夠我死上好幾回了!”

“……”

“為了恢覆體力,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然而那混蛋早就埋伏在了附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偷偷往我體內植入了定位器,發現我逃走後,馬上折回來了。作為懲罰,他把我拷在手術臺上,不打麻藥就剖開我的肚子,切下了幾塊內臟。要不是因為惦記著元清,我可能真會痛死過去吧。”

“為什麽你會落到他手上?”

“哎,別提了,說出來都要被我自己的愚蠢給氣死!”少年懊惱地道,“那時候實在太餓了。因為太餓了,因為他施舍了一塊面包,我就天真地以為他是個好人,就屁顛屁顛地跟他走了。然後……哈哈,很好笑吧?笑出來沒關系哦,反正也是我活該被笑。”

“……”

少年嘆了口氣,無奈的口吻好像不知拿自己孩子如何是好的家長:“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變得盡人情一點呢?”

“……”

“不笑就算了,畢竟我也不是喜歡被別人取笑的受虐狂。”少年說完,忽然認真地問,“沈連寂,你覺得人為什麽要活下去?”

“不活下去,就只有死。”

“是啊。不活下去,就只有死。”少年重覆了一遍對方的回答,“說到底,人類不過是連生都無法出於自身意志的可悲物種罷了。”

“照你這麽說,世上所有生物都是可悲的了。”

“生命本身就是可悲的。但是,會為此煩惱痛苦的,只有人類。所以,沒有比人類更可悲的生物了。”

“……”

“不明白為什麽而生,卻畏懼著死亡。為了逃避對死亡的恐懼,便用所謂的夢想和奮鬥把自己壓得透不過氣,連一瞬間的喘息空隙都沒有。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到這種程度?反正死後一切都會歸零,又為何固執倔強、不肯言棄?”

“那你為什麽不放棄?”

沈連寂的冷漠質問,令少年當即啞口無言。片刻後,他笑了笑,問:“沈連寂,你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算‘活著’嗎?”

“從生物學的角度而言,你當然還活著。”

“但是卻生不如死。”

“……”

少年筆直地望著天花板,悲傷而深遠的目光,仿佛落在唯有他才能看見的來自於遙遠過去的畫面上,“不過,正如你所說的那樣,為什麽我不去死呢?這種不可理喻的身體……不定期切除下一部分就無法正常生存的身體……”

“……”

“元清讓你來,其實是讓你來殺了我吧。”

沈連寂毫不猶豫地“嗯”了一聲。

“部門那邊呢?”

“已經默認了。”

“那就好。要是給你造成麻煩的話,我會不得安生的。”少年說著,緩緩合上眼,“那麽,請你動手吧。”

“不最後說一句嗎?”

“不用。”少年幸福地勾起嘴角,“能在她的註視下死去,已經非常足夠了。”

沈連寂頓了一下,慢慢擡起右手。這時,少年雙唇微啟,囈語似的問:“為什麽你活下來了,沈連寂?”

為了盡早達到目的地,甯安想也不想地放棄了駕車。可即使他全速趕路,卻還是遲了一步——他前一秒才剛落地,沈連寂後一秒就從地下診所走了出來。

“連寂,辛苦了!”在外頭等待多時的秦莘野蹦上前,輕快地說,“剛才我在網上發現了一家評價不錯的店。我們去那裏吃飯吧?”

“嗯。”沈連寂點點頭,還沒來得及邁開腿,就聽身後傳來一聲:“米賢呢?”

為了克制住心中的不甘,甯安握緊拳頭,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一般。沈連寂回過身,淡淡地說:“死了。”

不假思索的回答,當即令甯安的手臂隨雙拳一同顫抖起來:“為什麽殺了他?”

“你不早就猜到理由了嗎?”

“但你也可以拒絕啊!”

“然後呢?你來動手嗎?”

被這麽一反問,甯安登時目瞪口呆。隨後,他下定決心,堅定地說:“如果可以由我代替的話……”

“不。”沈連寂冷酷地否定道,“你只會裝出一副殺了他的模樣,然後私下裏找地方把他安置起來。”

“……”

“甯安,你昨晚說,值得同情並不能成為將自身意志強加給他人的理由。那對他人施加同情的人又如何呢?為什麽你認為我值得同情?我身上哪一點讓你覺得我值得同情了?”

近乎逼問的冰冷語氣和壓倒性氣勢使甯安無言以對。他低下頭,避開了對方的刺骨視線。

沈連寂又突然改變話題:“甯安,你覺得異類的定義為什麽是‘身體能自行分泌異肽素’,並且還‘必須擁有特殊能力’呢?”不給甯安思考的時間,他即刻公布了答案,“因為這樣一來,剩下的,就全是‘垃圾’了。”

甯安倏地擡起頭,一臉驚愕地瞪向沈連寂。沈連寂不以為意,拋下一句“康博醫院,唐睿傑”,漠然走開了。

秦莘野伸手拍了拍的甯安肩膀,露出一個“總之,就是這樣了”的表情,接著快速跑到沈連寂旁邊,與其並肩而行。甯安獨自在原地佇立了半晌,之後從兜裏掏出手機,撥通了朱笠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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