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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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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四

雖然一直作為一個普通人生活至今,但景少驊有限的人生經歷並非全部平淡無奇。而那不平淡無奇的部分,無不和他的妹妹——景少柔緊密相連。初次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自己以男女間的感情愛著她,是在她倒下那天。盡管此前也不止一次地對她產生過沖動,但他都能夠靠自己的力量克制下來。然而那個夜晚,他無意間透過門縫,看見被玫瑰枝條纏滿全身、白皙的皮膚滲出鮮紅血滴的景少柔,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沖進衛生間,在瘋狂鞭笞理智的快感中突破了倫理的枷鎖。然後,他哭了整整一晚。

他知道,他和妹妹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路明宇離開訊問室,快步沖至角落,像是被什麽催促似的,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根煙點燃,不顧一切地狠抽起來。直至香煙燃盡,他才宛若終於冷靜下來般地長出一口氣,自嘲地笑了起來。

“少抽點。尼古丁對身體不好。”

路明宇置若罔聞,又點燃一根煙抽起來:“比起我,你還是先讓你組裏那位戒掉吧。”

“那家夥單純只是懶得戒,”甯安在停下腳步,在路明宇身邊站定,“和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你對尼古丁有依賴癥吧?”

“抽煙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煙癮吧?”

甯安無奈地嘆了口氣:“總之,還是少抽點吧。”

“抽完這根再說。”

這時,甯安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接聽,隨後表情極其難看地回來說:“我得去附二醫一趟。”

“趙慧慧的情況惡化了?”

“不是,是我的組員。”

“組員?”

“嗯。”

由於甯安僅是簡單應了一聲,路明宇料想應該是不好向自己開口的內容,遂沒有追問下去:“那就一起吧。正好我也要去接琳琳。”

到達附二醫後,路明宇掃了一眼如雕塑般靠墻站著的施楊和與兩個女孩並排坐著的晨星,無言走到仇薇琳身旁,輕輕拍了一下她肩膀:“琳琳,我們回家吧。”

仇薇琳擡起頭,略顯憔悴地問:“明宇,你們抓住害慧慧變成這樣的犯人了嗎?”

路明宇別開視線,搖了搖頭。

仇薇琳失落地垂眸看了眼安靜沈睡著的趙慧慧,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甯安橫跨一步攔住他們的去路,一本正經地道:“作為趙慧慧的朋友,你有權利留下來。”

仇薇琳茫然不解,下意識看向路明宇尋求答案。路明宇亦不明白甯安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朝他投去了疑問的目光。

甯安沒有解釋,而是徑直向晨星走去。晨星即刻畢恭畢敬地立正站好。

“晨星,”他面色略顯陰沈地問,“你當真想刪除趙慧慧的記憶嗎?”

話音一落,路明宇、仇薇琳和尹娜當即目瞪口呆地怔住了。施楊仍舊低頭站著,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

晨星頓了頓,篤定地直視甯安,鏗鏘有力地答:“是的!”

施楊固然自知之明淡薄,但對於自己不擅長照顧孩子這件事,他心裏還是有數的。所以被甯安交與了看守兩個女孩的任務後,他聯系了晨星來幫忙,而後者也就知曉了趙慧慧近期的遭遇。

“為什麽?”

“我覺得趙慧慧之所以昏迷不醒,不是因為身體上的問題,而是因為她潛意識裏不願面對自己殺了人的事實。”

“你的判斷依據呢?”

“經過這幾天的治療,趙慧慧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生命體征也恢覆了正常,按理說不可能醒不過來。因此只能是精神上的原因了。”

“醫生怎麽說?”

“由於是次首遇見的病例,他也拿不準。不過他說有這個可能。”

甯安沈默了會兒,解除質問似的疾言厲色,語氣稍稍緩和下來問:“晨星,你只是把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強加給她,還是確實客觀地思考過了?”

“當然是客觀思考過後的結論。”

甯安仿佛確認晨星所言是否屬實地註視了她片刻,隨後把目光轉向施楊。然而施楊僅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自顧自嚼起了香煙糖。甯安知道,他是把決定權交給自己了。

其實在得知晨星想刪除趙慧慧的記憶的瞬間,甯安頓時變得手腳冰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讓手機掉到地上——晨星的提議令他身臨其境般地回憶起了五個月前、嘉定療養院內一片瘡痍的夜晚。不過如今的情況又與彼時迥然不同:晨星打算刪除記憶而非恢覆記憶;對象不是身為“怪胎”的湯春暉,而是身為普通人的趙慧慧。

對於趙慧慧而言,刪除記憶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吧。畢竟以她現在的心智水平和承受能力,肯定無法面對自己殘殺了六人的事實。況且她也是被放大內心的陰暗面後,才做出了不可挽回之事。她不是仗著自己未成年就為所欲為的小畜生。她是受害者,最無辜,也是最可憐的受害者。

——為什麽世人總是前赴後繼地癡迷超能力,並且深信它能夠給自己帶來幸福呢?洛洛是這樣,趙慧慧亦是如此。明明這種東西,就比垃圾還不值。

甯安壓抑下於心中強烈沸騰的情感,不動聲色地看向尹娜和仇薇琳。尹娜仿若預料到他接下去要說的話似的,惴惴不安地啟唇:“甯……哥哥……”

“我明白這對你們來說太過沈重,”甯安正容亢色,語氣強硬,“可既然存在可供選擇的選項,我們就必須做出選擇。而擁有這個選擇權的,是你們,不是我。”

“但是……”

甯安的眼神霎時變得溫柔無比:“沒關系。你們不必馬上給出答覆。好好考慮一下吧。”

“有什麽好考慮的!”仇薇琳忽然大喊了出來,“慧慧沒殺人!她從沒想過殺人!殺掉那些人的是那個奇怪的花莖!是給她植入那花莖的人!”

“不對。”尹娜呢喃著,淡淡地擡眼直視仇薇琳,“你錯了,琳琳。”

“娜娜!”仇薇琳立時雙目噙滿淚水。

“不過,確實沒有什麽好考慮的。”尹娜無視了仇薇琳的抗議,轉頭對晨星道,“晨星姐姐,請刪掉慧慧的記憶吧。”

晨星和仇薇琳不約而同地一驚:“娜娜……”

“琳琳,”尹娜又面向仇薇琳,眼中是不容退讓的堅定和不容置疑的倔強,“無論理由如何,動手的是慧慧,所以殺死那些人的,毫無疑問是慧慧。我們必須代替她將這點銘記於心間,一分一秒都不能忘記。刪除記憶不代表一切清零。犯下殺人罪的不止她一個,是我們三人共同殺害了他們。”

“等等,這……”

路明宇無法容忍尹娜把趙慧慧一人的罪牽連到仇薇琳身上,故而忍不住發表反對意見。然而他話未說完,就被仇薇琳打斷了。

“我明白了。”她目光炯炯地凝視尹娜,一字一頓道,“這是我們三人共同的罪。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不管時間過去多久,我們都不可以忘記。”

“琳琳!”

仇薇琳自動過濾掉了路明宇的聲音。她握住尹娜的手,朝她燦爛地笑了一下。尹娜深吸一口氣,再度請求晨星道:“晨星姐姐,拜托你了。”

晨星瞄了眼甯安,見其毫無阻攔之意,便大膽地湊近躺在病床上的趙慧慧,把手放到她的額頭上:“那麽,我就開始了。”

仿佛奇跡降臨一樣,記憶被刪除後,趙慧慧沒過多久就醒了過來。為了不打擾到女孩們之間的團聚,三個大人迅速離開了病房。只不過路明宇是在受到甯安眼神催促後,才極不情願地邁開了步子。

“可惡!”他憤憤地踹了一下走廊的墻壁,氣得猶如墜入冰窖般渾身發抖。而後,他惡狠狠地瞪了甯安一眼,隨即又把頭轉至相反的方向:“為什麽不阻止她?”

甯安心平氣和:“因為那是她的決心。我尊重她。”

“決心?”路明宇輕蔑一哂,“那種東西,只不過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鬧劇罷了!分擔罪孽?哼,她們真的明白什麽叫‘分擔罪孽’嗎?她們以為她們能為逝去的人做些什麽?!”

“她們的確做不了什麽。對死者的家屬們來說,唯一能平覆他們傷痛的方法,恐怕只有讓死者覆活了吧。但這是不可能的。她們也正是因為明白了這點,所以才決定永不忘記。”

“反正,我是決不會承認這什麽破決定的!”

路明宇咬牙切齒地吼完,大步流星而去。甯安籲了口氣,轉身看向站在一邊的晨星,一臉正色:“晨星。”

“是!”

“今天種下的這粒種子究竟會結出怎樣的果,你必須見證到最後。”

“我知道。”晨星答完,忽又想起了什麽,道:“組長,刪除趙慧慧記憶的時候,我看到了她被‘超自閉賽亞人’打暈後的遭遇。”

甯安登時一個激靈。

“一個男人把她救起來,帶到了自己家。也正是這個男人,往她體內植入了那玫瑰妖莖。”

在服務行業工作久了,即使不刻意學習察言觀色,景少驊也於不知不覺中掌握了這個本領。比如說這位客人。雖然他那戴著黑色漁夫帽、口罩和太陽鏡,全身上下都綁著繃帶、沒有一寸皮膚裸露在外面的樣子實在太過惹眼可疑,但景少驊可以毫不猶豫地斷言,他不會給在座的客人們帶來任何麻煩——明明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卻能如此肯定,是否有點玄學了?不過對於全無消費意圖的顧客,姑且還是註意一下比較好。於是他走上前,十分有禮貌地問:“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麽幫助嗎?”

“他們來了。”

“嗯?”

“來抓你了。”

景少驊臉上的笑意微妙一凝:“先生,我不明白您是什麽意思。”

“今天下午過來的那個專員已經見過了你的臉。你以為你現在還安全嗎?”

景少驊宛若面對無禮客人似的一嘆息,留下一句“請稍候”,走去向店長簡短耳語幾句後,進入了員工間。五分鐘後,他回到客人面前道:“走吧。”

繃帶男一言不發地推門出店,在一輛停於店門口的汽車旁停下了腳步。等景少驊上車後,他遞出一條黑布,命令道:“把這個系上。”

景少驊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乖乖照做。雖然他可以故意系得松一點,從而窺得車窗外的景象,但他並沒有這麽做。他一面微微晃著頭、哼著輕快的小曲兒,一面享受拂上臉頰的涼爽夜風,突然覺得有些可惜。

早知道就點一杯奶茶帶來喝了。原本自己就是因為那家奶茶店的奶茶味道十分正宗,才特地辭掉原有工作,在那裏打工的,最後關頭卻沒能喝到,怕是得死不瞑目啊。

經過近一個小時的“兜風”,景少驊被拽下了車。中途又換了好幾次交通工具,隨後因為周圍氣味的改變,他確信自己來到了地下。

忽然,伴隨著一陣沈悶的聲響,明亮的光線穿過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令景少驊不由自主地將其取了下來。映入眼簾的,是恍若隔世的明燈白墻、縱橫延伸的走道,以及一位西裝革履、鬢角稍白、氣度格外優雅的中年男人。

“您好,景先生。鄙人約瑟夫·李,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約瑟夫向景少驊微微一欠身,彬彬有禮地道:“舟車勞頓,天色已晚。想必景先生一定困乏了吧。要不今晚就先行休息,明日再細談?”

“先行休息?在我對現狀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景少驊一臉“饒了我吧”的苦笑,“李先生,你這不是想讓一晚上都不得安眠嗎?”

約瑟夫忍不住笑了起來:“抱歉,是我考慮不周了。”

“所以還請今晚把該談的談掉,讓我明天能夠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嗯,我明白了。”約瑟夫側過身,伸出手道,“景先生,這邊請。”

景少驊剛邁出一步,又後傾過身子道:“啊,我肚子餓了。可以給我準備點吃的嗎?”

“當然。”

約瑟夫微笑著應完,回首看向繃帶男。繃帶男似是不滿地掃了景少驊一眼,默默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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