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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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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八

洛洛毫不關心那個男人最後究竟是死是活,亦沒有問繩藤關於他突然倒地不起的原因。她僅是嫣然地笑著,笑著註視將她從男人身邊拉走的繩藤,柔軟的紅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點。

“你來救我了呢,繩藤。”

繩藤沒有作聲。這回他並非像以往一樣裝聾作啞,也不是被洛洛的舉動驚訝到了,而是想不出回覆的話。因為他完全不認為自己救得了任何人。洛洛全然沒察覺到他的遲疑,柔聲問:“繩藤,我們成為正式的情侶好不好?”

“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你。”

“可我對你無感。”

“我知道。”洛洛不若初聽到“無感”時那般動怒,反而雙目含情脈脈,滿心歡喜地說:“但也不是真的無感吧?否則你也不會追出來救我。”

“是因為書包。”繩藤默默心道。

見對方遲遲不回答,洛洛等不及了,轉而牽起他的手,撒嬌地左右甩動了幾下:“難得我親自開口求你了,你就答應我嘛。”

繩藤想了想,轉移話題道:“為什麽去勾搭男人?”

“哎呀,怎麽,吃醋了?”

洛洛微微側頭,彎腰湊近繩藤,目光灼灼地與其冷淡視線對接,燦爛地笑了起來。看著她那如櫻花般粉紅細膩的臉頰和似黑曜石般閃耀動人的雙眸,繩藤猶豫片刻,漠然地回答:“隨便你。”

“太好了!”洛洛高興地蹦起來,像摟著先前那個男人一樣環住繩藤的手臂,靠了靠他的肩頭,滿臉幸福地說:“我一定會讓你喜歡上我的!”

自此之後,洛洛對繩藤的攻勢愈發猛烈。不是給他親手做飯織圍巾,就是三天兩頭贈送流行於男生之間的球鞋和游戲機。而且因為繩藤的家境不太好,每次出去約會,她都會主動付款。盡管從未要求她做這些,繩藤卻一度也沒有阻止過她,收來的禮物全部原封不動地丟在臥室角落——他感覺如果自己拒絕的話,洛洛定會如散落的拼圖一樣壞掉,再也拼接不回去。然而單方面的付出終有厭煩的一天。漸漸的,固然仍舊整日待在一起,洛洛待繩藤的態度卻不覆熱情,身體亦日漸消瘦,精神狀態越來越萎靡,而妝卻化得一天比一天濃艷,甚至一反一看課本就犯困的常態,津津有味地讀起了書,還隨身攜帶,一得空就拿出來翻一翻。

“那本書這麽好看嗎?”

即使到了夏天,洛洛也沒有脫掉校服外套,反而越穿越厚,全身上下都捂得嚴嚴實實,幾乎密不透風。她循著繩藤的視線低下頭,發現自己又無意識地拿出那本書看起來,不禁苦笑道:“抱歉。”

玻璃杯上滲出水珠,沿杯壁滑落,順著杯底漫開。繩藤倒不介意對方和自己相處時走神,畢竟他也沒什麽話跟她好說。他喝了一口呲呲冒泡的汽水,問:“那本書真有那麽好看?”

“你想看?”

“沒。”

雖然買來才一個月,書頁卻因為無數次翻看而布滿折痕,好像從地攤淘來的廉價二手貨。繩藤隱約記得這本書的封面上畫著一座坐落於雲層上面的游樂園,游樂園的招牌上系著一個松動的巨大蝴蝶結,蝴蝶結的一條帶子則被一個懸於半空的女孩緊緊攥在手裏。至於書名,繩藤彼時也僅是匆匆掃了一眼,沒留意,故而不清楚。不過他想,既然封面上的女孩註定是墜落下去的命運,那麽書名肯定也不會好聽到哪兒去。

“真是稀奇呢,繩藤居然會對我的事產生興趣。”

繩藤擡起頭,對上洛洛的淺淡微笑,冷淡地道:“是嗎?”

“當然了。畢竟繩藤你向來不會問我問題,每次都是我一個勁地向你搭話,然後你隨便‘嗯嗯’幾聲敷衍過去。”

“那你跟我講講這本書吧。”

“你不是不感興趣麽?”

“想聽你講。”

繩藤這番反應讓洛洛不禁產生自己正在做夢的錯覺。若是以前,她一定會欣喜若狂地撲進他懷裏;可現在,她的心卻如古井般波瀾不驚,甚至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她頓了頓,思忖良久,輕輕拂過書頁,徐徐答道:“作者的文筆極具個人色彩,大部分描寫主觀性偏重,讓人難以理解。可正是因為過於主觀,這本書的代入感才特別強烈。強到每讀一個字,心都像被針紮一樣痛。”

“不懂。”繩藤要言不煩地反饋。

“呵呵。”洛洛輕聲笑了笑,繼續說:“這本書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其實和它圍繞的主題密不可分。所以說,作者也委實可悲啊。人們所關註的,終究只是作品的話題性,而非內容本身。不然他們也不會在她死後,打著她的名號、借著她的名頭,將她的剩餘價值壓榨得一滴不剩。”

“這書的作者死了?”

“嗯。自殺。”

“為什麽?”

“不想活了唄。”洛洛雲淡風輕地補了一句廢話。

“你討厭她?”

“嗯。”

“既然討厭,又為什麽讀了一遍又一遍?”

“因為我佩服她。”

“佩服她?”

“嗯。她很有勇氣。”

繩藤嗤之以鼻:“真有勇氣的人,才不會選擇自殺。”

洛洛落寞地垂下眼簾,痛徹心扉的悲傷盡顯於色。而後,她擡起頭,淡淡地笑起來:“至少沖她敢於親手撕掉醜陋傷疤的血痂,露出其中最惡心的爛瘡給世人看這點,她就是這世上最勇敢最無畏的人。她是以自己的死,成全了這部作品。”

“恐怕恰好相反吧?”繩藤不以為然,“難道不是因為寫了這本書,她才活不下去嗎?”

洛洛楞了楞,隨即自嘲一笑,輕語道:“或許吧。”

“這是一本不祥的書,還是趁早丟了吧。”

“雖然從你口中聽到‘不詳’這種話的感覺很怪,但你說的不錯。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存在什麽喜歡。所有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這種破書,不看也罷。”洛洛笑著說完,轉手將書本丟給路過的服務員:“麻煩燒了它,謝謝。”

自從丟了那本書後,洛洛的精神狀態於一夕之間變得異常興奮,每天都歡脫得像一只兔子,精力過剩得直教人煩悶。除此之外,她還三番五次地在約會中途跑去勾搭路邊心術不正的男人,然後等待自己的正牌男友前來“英雄救美”。繩藤雖然不明白她這麽做的理由,卻總是心照不宣地配合她,繼而靜靜凝睇她朝被無形之力按壓在地上並哀嚎連連的男人們放聲大笑、拍手叫好,同時卻又淚如泉湧。繩藤明白洛洛已經無藥可救了,但是對於這樣的她,他並不討厭。

瘋狂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戛然而止。洛洛倏地收斂起放肆猙獰的表情,連一丁點餘光都不給暈厥過去的男人,一臉若無其事地走開:“繩藤,我肚子餓了。”

“嗯。”

繩藤點點頭,乖乖跟了上去。

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向經常光顧的快餐店,一如既往地點了每次來都必吃的套餐。洛洛盡管嘴上說餓,實際上卻一口都沒吃。她百無聊賴地透過落地窗觀察外邊的路人,以談論瑣事的語氣,漫不經心地問:“繩藤,你其實挺喜歡被人找麻煩的吧?”

“嗯?”

“如果你不喜歡被人找麻煩的話,為什麽一直對圍毆你的男生們忍氣吞聲?明明只需像對付那些男人一樣教訓他們一下,就有太平日子過了。”

“因為這是你希望的。”

“……我?”

“如果不希望我被他們往死裏打,你又為何天天當著他們的面跟我做親密舉動?分明在私底下,你已經不會那麽做了。”

洛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概吧。不過,你不恨我嗎?”

“不恨。”

“為什麽?”

“因為我沒死。”

洛洛愕然地看了看繩藤,一時間啞口無言。而後,她悶哼一聲,冷冷道:“沒死就嘚瑟了?看來你是不懂什麽叫生不如死啊。”

“……”

“算了,沒胃口了,走吧。”

“我還沒吃完。”

“走!”

洛洛無緣無故發火,早已不是一次兩次事了。或者說,不是洛洛無緣無故發火,而是繩藤不理解她近期突然變得如此暴躁易怒的原因。不,他根本沒有試著去理解。他默不作聲地慢步跟在後頭,和她適當保持著一段距離。

“繩藤,你是那種有爸媽生,卻沒爸媽養的類型吧。”

“嗯。”

“因為缺乏他人的關愛,所以無論接近你的人出於什麽意圖,你都會坦然接受?”

“大概。”

“但也因為長期缺乏他人的關愛,不管接近你的人向你索求什麽,你也不會給。對吧?”

“或許。”

“……”

“你生氣了?”

洛洛猝然轉過身,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為什麽要生氣呢?我才沒有生氣呢。對了,聽說這附近新開了一家書店,似乎有賣很多很好看的明信片。陪我去逛逛吧?”

幾經問路,兩人總算找到了這家位於街巷角落的書屋。書屋建得古色古香,別具雅致:木梁交疊,書畫彩墨流香;一閃一閃地跳動著的燭火經由五彩斑斕的燈紙映襯,夢幻朦朧之色縈繞,比精心繪制的元宵走馬燈還要絢爛華麗。洛洛隨意地看了看整齊地收在紙盒中的精美明信片,兩手各拿起幾張反覆比較,最終卻都放下了。見信紙和信封專區張貼出“給十年後的自己寫一封信”的宣傳報,她突然心血來潮,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紙。

“你不寫嗎?”

“沒什麽好寫的。”

“即便真寫了,我看你紙上也只有‘嗯嗯’兩字。”

洛洛不屑地說完,去櫃臺登記寄送信息。繩藤瞥了眼手邊雪白無暇的一疊信紙,果然還是沒有寫的欲望。

這晚之後,洛洛再沒有在學校露過面,繩藤亦沒刻意尋過她。一個月後,洛洛主動找上了門來。

看到洛洛的那一瞬間,繩藤完全無動於衷,自顧自拿鑰匙開門,仿佛視她如空氣。洛洛伸手扣住門沿,跨出一步阻擋他進屋:“我話跟你說。家裏有人嗎?”

“沒有。”

得到回答,洛洛率先步入玄關。繩藤慢慢跨過門檻,關上門。

繩藤的家極小,就算事先沒有來過,洛洛也馬上找到了衛生間。繩藤充耳不聞從衛生間傳出的嘩嘩水聲,徑直進臥室寫作業。半刻鐘後,伴隨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洛洛在繩藤正後方站定:“繩藤。”

繩藤轉過身,映入眼簾的,是洛洛□□的胴體。她摘了美瞳、卸了妝、洗了澡,濕噠噠的黑發垂於肩頭,晶瑩似露珠的水滴順著鎖骨淌下,在地上濺成一小朵一小朵水花。

“不要把視線移開,繩藤。”洛洛以命令似的冰冷語氣道,“我要你看清我的真實面目。”

洛洛的五官依舊是那麽美麗,美麗得就像妖艷嬌媚、勾人心魂的狐貍精。可縱使是再美麗的五官,也招架不住如死屍般慘白的憔悴臉色和像饑荒難民一樣向內凹陷的臉頰。她瘦得只剩皮包骨,渾身上下遍布屍斑似的吻痕、淤青、咬痕和抓傷,簡直觸目驚心。她來到繩藤面前席地跪坐,認真嚴肅地說:“問我這些痕跡是怎麽回事。”

繩藤冷漠照做:“這些痕跡是怎麽回事?”

洛洛毫不猶豫地答:“□□做出來的。”

“和誰?”

“很多人。”

“什麽時候開始的?”

“早在認識你之前。”

“你想怎樣?”

“繩藤,你想和我做嗎?”

“不想。”

“為什麽?”

“沒興趣。”

“……”

氣氛陷入漫長的沈默。繩藤面無表情地盯了洛洛半晌,冷冷地問:“說完了嗎?”

“說完了。”

“那就走吧。”

“嗯。再見了,繩藤。”

她站起來,穿好衣服,不緊不慢地離開了。聽到關門聲,繩藤寫作業的右手停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沙沙書寫起來。

接下去三個月,洛洛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音信全無。等繩藤再收到她的消息時,已是她的死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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