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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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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

盡管按照公歷,此時該是一片鶯歌燕舞、萬紫千紅的祥和春景,但大自然向來不講究人為制定的日歷,它可以任性到一夜之間降溫十幾度,讓人在粗獷的噴嚏中瘋狂添衣,卻從不會善解人意地在一夕之間收斂冬季的逼人寒氣,使溫暖的陽光普照大地。全身裹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的歐陽堯旭左手插兜,右手牽著鐘軼和鐘晴,閑庭散步似的走進三組辦公室,來到自個兒座位旁邊,將狗鏈仔細地拴在好,再慢條斯理地摘掉100%純高檔羊絨的深紅色帽子和黑色皮手套,取下黃綠雙色的保暖圍巾,脫掉背印花的藍紫色潑墨外套,露出了五光十色的加絨格子西服。他細心地將衣物掛到衣帽架上,再風度翩翩地推開座椅,優雅坐下,剛想全神貫註地開始工作,就聽甯安從組長辦公室裏出來說:“歐陽堯旭,跟我出去一趟。”

對於一上班就要出外勤什麽的,歐陽少爺早不敢有任何不滿。他眼皮也不擡,悠然自若地起身,把座椅往裏一推,然後走到衣帽架旁,有條不紊地穿外套、扣扣子、圍圍巾、戴羊絨帽和手套。最後,他還不忘照個玻璃窗,確認著裝得體後,才從容不迫地走到甯安身邊,在一道格外標準卻異常詭異的微笑中微微欠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甯組長,您先請。”

自從昨天吃完中餐回來後,盡管歐陽堯旭不自覺,但他走起路來的步子輕飄飄的,宛若漫游於太空;不管對什麽人,始終都笑臉相迎,尤其是對甯安,笑得熱情似火、激情澎湃,一副恨不得將其摟進懷裏又蹭又親的樣子。甯安擔心他犯了什麽病或是吃錯了什麽藥,便早早放他下班,也不敢給他布置太多任務。他本來以為經過一夜調養,歐陽少爺可以變得稍微正常點,但事實證明,這位大少爺的癥結所在恐怕不止犯病或吃錯藥那麽簡單。

甯安同情地一拍歐陽堯旭的肩膀,先行一步。歐陽堯旭立刻愉快地跟上。

起先沒車的時候,歐陽堯旭上下班都由歐陽家的仆人們專車接送,和範冰坐同一輛車。今年元旦,範冰送了他一輛蘭博基尼,他便開啟了極為享受的獨自上下班之旅——說是獨自,其實也只是歐陽堯旭在前面駕車,歐陽家的車隊跟在後頭罷了。出外勤時,因為甯安認為騷黃色的跑車太過招搖,歐陽堯旭便屈尊坐進部門公車的駕駛座,系上安全帶,再任勞任怨地載著甯安趕往目的地。

一道簡單的車門之隔,內外溫度卻如若天與地的差距。歐陽堯旭迎風猛打了個噴嚏,幾乎要把整個肺噴出來。他顫顫巍巍地套上令他看起來與一位愛摩基斯人無異的連衣帽,再雙手插兜,縮頭縮腦地弓起身子,蝦姑似的往住院大樓踱去。入室後,他“哇哦”地感慨了一下室內的溫暖,抱怨道:“鬼天氣,明明已經到春天了,怎麽還這麽冷?”

在一樓護士臺邊等候多時的蔔瑞瑉調侃道:“少爺,體虛啊。”

歐陽堯旭一個白眼:“你要是有種,怎麽不在外面等我們?”

蔔瑞瑉裝聾,對甯安說:“她在四樓,我帶你們上去。”

程媛圓的氣色毫無好轉,整體依舊沒多少精氣神。她向兩位專員和盤托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敘述時語調平淡、條理清晰,用的字詞也經過了斟酌,有點背書的感覺。走出病房,蔔瑞瑉問:“這個案子,你們怎麽說?”

甯安靜默片刻,反問歐陽堯旭:“你覺得呢?”

置身事外的歐陽少爺楞了楞,答:“我覺得這案子和異類八竿子打不著。”

“為什麽?”

“俗話說,夢都是反著來的。死掉的那個女人夢見自己推了朋友,剛好與朋友推了她的現實相反,沒毛病。”

甯安:“……”

蔔瑞瑉本來沒想笑的,可一瞥見甯安無言以對的樣子,一時沒忍住,“哈哈”地捧腹大笑了起來:“少爺,你確定你不是來搞笑的?”

歐陽堯旭狠狠瞪了他一眼。

盡管歐陽少爺邏輯感人,但他的結論的確沒錯。目前除了張語萌的夢略為可疑外,沒有任何線索證明此案與異類有關——血檢結果表明,張語萌和程媛圓都是常人,所以本案並沒有正式轉到部門來。蔔瑞瑉之所以通知甯安,不過暫且做個報備,以防萬一罷了。

“這個案子一定不會就這麽完了。”蔔瑞瑉眼中散發著點點光芒,“五毛錢,賭不賭?”

道路監控顯示,犯人刺殺張語萌後,立刻往天慶街方向逃去。經過視頻追蹤和排查,分局刑警在一個垃圾桶裏發現了疑似犯人犯案時所穿戴的外套和帽子。

這是一件極為普通的夾克,地攤上隨處可見的便宜貨——袖口和衣角處顏色較深的區域可能是因為沾到了血跡,沾在領口的汙漬大概來自於垃圾桶裏的垃圾;帽子也沒有任何值得註意的地方。淩雲把證物小心翼翼地裝進證物袋,再讓人給技術室送去。

這片區域算不上偏僻,只不過每當夜幕降臨時,由於人影稀落,加上旁邊還在修地,便尤顯荒涼。犯人之所以在這裏更換行頭,怕是看準了此處沒有監控、目擊證人少。由此可見,犯人對附近的環境十分熟悉,行兇怕也是經過預謀,而非一時興起的行為。淩雲忽然想到了什麽,對身邊的一名刑警道:“對於張語萌和程媛圓,你第一眼的感覺是什麽?”

刑警脫口而出:“漂亮,而且很像。”

“張語萌和程媛圓興趣愛好相同,從頭到腳,包括發型、妝容和穿衣風格,都極為相似,就算被外人誤認成姐妹也不為過。然而犯人把兇器放進她手裏的時候,說了一句‘這樣,你們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這說明,犯人一定認識她們。”

“但犯人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監控也只拍到了他的眼睛,程媛圓認不出來。”

“認不出來可以是犯人單方面認識程媛圓,也可以是程媛圓見過犯人卻給忘了。不過,本案的最大問題不在程媛圓認不出犯人,而在犯人對她說的那句話。為什麽是‘你們再也做不成朋友了’?這話聽起來,怎麽感覺犯人似乎很痛恨程媛圓與張語萌是朋友?”

“老大,你該不會認為犯人是因為嫉妒程媛圓和張語萌關系好,所以才故意殺了其中一個、放了另外一個?”

淩雲不置可否:“看來得把程媛圓和張語萌身邊的人都調查一遍。”

晚上,面對母親的餵食,程媛圓只吃了寥寥幾口。她看了看在短短兩天內蒼老了好幾歲的母親,小聲說:“媽,我想出去走走。”

“好,媽陪你。”

程媛圓搖了搖頭:“我想一個人走。”

自從知曉後程媛圓對張語萌做了什麽後,程母的心就跌入了萬丈深淵。固然明白女兒犯了一個絕對無法被原諒的大錯,她還是忍不住祈禱上天能饒她一回,於是去張家下跪磕頭,表示自己願為他們做牛做馬,卻被張母毫不留情地趕了出來,還得知了她一定會起訴程媛圓的消息。程母怕女兒受不了精神壓力而做出傻事,並沒有透露此事,僅盡心盡力地照顧她。程媛圓知道母親為自己受了很多委屈,不由得面露愧疚之色,她抱了抱她,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想不開的。我已經害你吃了那麽多苦,不能再把一切丟給你來承擔了。”

“圓圓……”

“我真的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回來。”程媛圓松開母親,輕輕地說:“對不起,媽。”

這是程媛圓住院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淺淺的,如南方的冬雪般轉瞬即逝。程母強忍住眼淚,幫女兒披上披肩,直到她走出病房後,才捂著嘴、壓著聲音,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程媛圓認為那位警官說的不錯,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拉兇手下地獄。在此之前,無論遭受怎樣的目光,無論耳邊充斥著怎樣的斥責,她都不能垮掉。她艱難地撐著拐杖,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許是在醫院裏的人無暇關註他人,程媛圓並沒有如預期那般,成為千夫所指的眾矢之的,唯有少數幾個人看她的表情不太對。程媛圓不禁為此松了口氣,但隨即,巨大的自我厭惡感席卷心頭,讓她對自己徹底的失望且絕望起來。路過手術室時,她發覺某個人影分外熟悉,便試探性叫了一聲:“楠楠?”

聞言,垂首哭泣的女孩擡起頭,一張妝脫得不成樣子的恐怖大花臉映入眼簾。她顯然認出了程媛圓,在看到她的瞬間怔了一下,繼而崩潰似的喊道:“圓圓!”

程媛圓心生不詳的預感,連忙走去坐下。女孩鉆進她懷裏,驚慌無助地說:“江澤……江澤被車撞了,我該怎麽辦?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做那場夢,如果我沒有跟他換車,他就不會被撞了!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圓圓,我到底該怎麽辦?!”

程媛圓一個激靈,拍了拍已然失去理智的女孩的臉,然後又大聲喝了一下:“楠楠,楠楠,你冷靜點!什麽沒做那場夢,江澤就不會撞了?這是什麽意思?”

女孩呆呆地看了程媛圓一眼,緩緩開口道:“都是那場夢,害了江澤……”

翌日,東方醫院ICU外,哭得雙目充血的戴素楠還在憂心忡忡地啜泣著,聲音嘶啞,十分無力。程媛圓任由她靠著自己肩頭,一下一下地幫她拭淚。蔔瑞瑉道:“她叫戴素楠,男友遭遇了車禍,半個小時前剛從手術室裏推出來。目前還在鬼門關打轉,情況不容樂觀。”

看到蔔瑞瑉帶人來了,程媛圓輕輕推了推戴素楠,讓她坐好。蔔瑞瑉介紹說:“這兩位是來自特殊調查部門的行動專員。戴素楠,把你和我說過的話覆述一遍給他們聽。”

戴素楠緩了好一會兒,才一邊抽噎,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昨、昨天,我跟江澤出去玩。那、那裏是景區,人很多,坐公交堵……所以我提議,騎、騎車下山。掃碼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前、前天做過的一個夢。夢裏,我掃了一輛有問題的、的單車,下坡的時候剎不住,徑直往下沖去……我也是開、開玩笑的跟江澤說了這個夢,然後問他愛不愛我。他聽了後,馬上把他的車,和我的換了。然後,然後……”

至此,戴素楠再也說不下去了,哭到幹涸的雙眼再次濕潤。程媛圓接下她的話音:“然後江澤在下山的時候,因為剎不住車,被一輛車碾了過去。”

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蔔瑞瑉點燃一根煙,抽了一口,向歐陽堯旭伸出左手。歐陽堯旭不解地掃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幹嘛?”

“五毛。”

“五毛?”

“我昨天不是說了嗎,這案子絕不會這麽完了。”

蔔瑞瑉一眨眼,投去了一個秋波。歐陽少爺嚇得整個人往上躥了一下,忙不疊躲到甯安背後。

“一場由預知夢引發的悲劇可能是巧合,但兩場就值得玩味了,特別還是在他們相互之間都認識的情況下。”蔔瑞瑉認真道:“張語萌、程媛圓、戴素楠和江澤是高中同學。前兩者考進了同一家大學,畢業後進了同一家單位;後兩者很早就確定了情侶關系,原本打算在五月份結婚。”

甯安聽出了對方的話外音:“你認為張語萌和戴素楠的預知夢是人為導致的,且這個人是他們的熟人?”

“是的。”蔔瑞瑉微微一笑,上挑的眼角仿佛在說“你真懂我”,“不出意外,應該就是他們的同班同學。”

甯安思考須臾,說:“我明白了,這案子我們會接手的。”

盡管不清楚戴素楠這邊的事,但確定張語萌是被熟人所殺的淩雲找到了張父張母,詢問張語萌的人際關系,之後又約談了張語萌和程媛圓的幾位同事,暫且一無所獲。和他同行的刑警道:“老大,我還是想不通。犯人作為一個大男人,為什麽要嫉妒兩個小女生關系好?這有什麽好嫉妒的?”

“你這發言容易被罵性別歧視啊。”淩雲提醒道,“不過,也的確是這個道理。雖然現在好多女生有男閨蜜,但男閨蜜和女閨蜜的性質應該是不一樣的吧?”

年輕刑警直視隊長,一本正經地道:“老大,假如我是女生,你是我的男閨蜜。你看到我跟另一個女生好了,你會嫉妒嗎?”

淩隊冷漠:“嫉妒個屁,跟她有一腿還差不多。”

刑警豎起大拇指,一副“不愧是老大”的樣子,“老大,會不會犯人所指的‘朋友’,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朋友,而是偏向於戀人一類的關系呢?畢竟張語萌和程媛圓身邊沒幾個走得近的男生,唯一公開向張語萌告過白的男生也出櫃去了。”

淩雲的目光在刑警身上逡巡片刻,心道:“腦洞這麽大當什麽警察,還不如去寫書。”他苦惱地沈思了會兒,說:“可能,我們的調查方向出錯了。”

“怎麽錯了?難道犯人不嫉妒張語萌和程媛圓嗎?”

“不,犯人嫉妒張語萌和程媛圓關系好,這點毋庸置疑。”淩雲篤定地說:“但他的嫉妒無謂性別和身份;他所嫉妒,或者說憎惡的,純粹只是友情這個東西。”

聯絡科轉交案件的調查權限必須走程序。準備充分的蔔瑞瑉早已上交了相關材料,就差審批通過了。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在此期間,蔔副隊只能幹等著。他的思路很簡單。由於異類的能力基本上有使用範圍限制,首先可以做的,即是排除四人的高中同學中,最近一個禮拜不在本地的人的嫌疑。雖然不太清楚具體是怎麽回事,但聽說讓自己做了那場預知夢,進而導致江澤命懸一線的罪魁禍首可能是自己的高中同學後,戴素楠立即振作起來,和程媛圓一同打探老同學們近幾日的行蹤。甯安看她們兩個不通過□□,而是直接打電話或微信聯系,驚奇道:“你們畢業快十年了吧,怎麽會有微信群?”

程媛圓:“大年初十那晚我們開了同學會,順便建了個微信群。”

“同學會?”蔔瑞瑉的眼睛驟然瞪大,上前握住程媛圓的肩膀,猛搖了她一下:“你怎麽不早說?!”

程媛圓受到驚嚇,呆看著他,委屈囁嚅:“你也沒問啊……”

蔔瑞瑉氣勢洶洶地問:“有誰沒來?”

“好……好像有幾個……”

“是哪幾個?”

“是……”程媛圓努力回憶,無奈想不起來,她看向戴素楠求救,不料她也是一臉茫然的樣子。

蔔瑞瑉恨鐵不成鋼地吼道:“犯人就在沒來的那幾個人當中,還不快想辦法弄清楚!”

戴素楠楞了一下,慌忙撥出一個號碼:“……餵?班長,我是素楠。我想問你一件事。我們今年的同學會,班裏人沒到齊吧?……三個沒來?是哪三個?……嗯,好,謝謝。”她掛掉電話,說:“沒來的那三個,一個出國留學了,一個忙著在外地做生意,壓根兒沒回來過年,剩下的那個本來答應要來了,可最後沒出現。”

“誰?”

“王……王景。”

蔔瑞瑉的電話響了起來,是淩雲。

“哥,我知道犯人是誰了!”

“張語萌和程媛圓的高中同學王景,對吧?”淩雲不緊不慢,輕描淡寫地說:“我已經逮著那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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