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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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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四

裴井然公寓所在的地段屬於富人區,環境優美,治安良好,為了給庭院和泳池騰地,房屋與房屋之間隔得很開。興許這就是路上空無一人,甚至莫名有些荒涼的原因吧。和玉笙停車後,兩人在車裏靜坐了會兒,接著裴井然開口道:“阿玉,要不要進屋坐坐?”

裴井然此時正處於意識游離的狀態,可以說不論講什麽話、采取什麽行動,都沒經過大腦。和玉笙安靜地端量了他片刻,笑著點了點頭,“好。”

裴井然欣喜萬分,因為這是時隔五年,不,應該說是十五年後他倆難得的獨處機會。然而他才擡手握住自家門的門把,就因於大腦中驟然閃過的一道電流而倏地一頓。他以餘光向後瞟了眼和玉笙,露出了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今天家政阿姨請假,沒來打掃衛生,家裏有些亂。要不我先進去整理一下,阿玉你等下再進去?”

“我知道了。”

裴井然飛快進屋關門,見本該躺於客廳的史佩均不翼而飛,當即詫異地楞住了。隨後,他猛地回過神,七手八腳地打掃起來——右臂一揮,茶幾上東倒西歪的空酒瓶盡數滾入垃圾袋中;濕抹布“啪”的一下往地上一丟,再隨便用腳蹭幾下,幹涸的血印即刻遁去了行跡。他審視了圈寬敞的客廳,確認一切都處理妥當後,快步來到玄關處,抹了把臟兮兮的臉,笑盈盈地開了門。

和玉笙沒在對方打開門的那一刻急著進屋,而是淡淡地看了看汗流浹背的裴井然, “井然,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

“沒事,”裴井然若無其事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來,進來吧。”

盡管屋裏透露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怪異氣氛,但和玉未覺察到絲毫不妥,或者說,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觀察室內的布置上,故而沒發覺某一個獎杯上沾了一小塊宛若銹跡的烏黑。裴井然給他倒了杯水,在他身邊坐下,正想開口說什麽,又低頭聞了聞自己,難為情地一笑:“不好意思,我身上太臭了。”

“沒有的事。不過,是發生什麽了嗎?為何弄得如此狼狽?”

淡淡的血色才剛剛爬上裴井然的面部,還沒來得及穩固熱乎,聽此一言,頓時如潮水般退去了。裴井然心虛地瞟了眼對方那如鼓槌般直擊其內心的澄澈目光,吞吞吐吐良久,仍是沒講出個所以然來。他舔了下幹燥的嘴唇,顧左右而言其他:“不行,我這麽臭,都沒臉和你共處一室了。我去洗洗,十分鐘很快的,阿玉你等我一下。”

說罷,徑直沖進了臥室。和玉笙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事重重地躊躇少頃,慢慢跟了上去。

嘩啦啦的流水聲從臥室內的浴室中傳來,裴井然的身影透過透明的玻璃,於遮雨簾後若隱若現。和玉笙本著非禮勿視的君子品格,在看到其身形輪廓的瞬間轉過了身,目光隨即落在了衣櫃旁邊的玻璃櫃上。

玻璃櫃裏擺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擦過的橡皮,粗頭的鉛筆,本子中的一頁紙,用過的紙巾……它們按照被搜集來的時間,無聲地躺在註有介紹性文字的標簽後面,像展覽品一樣陳列著。和玉笙看著看著,一抹感慨的哀傷於心頭漾開,泛起了層層漣漪。

“我不是讓你在客廳等我嗎,阿玉。”

和玉笙緩緩轉過身,見穿著浴衣出來的裴井然正站在自己身後,旋即又將視線轉向了別處,“你以前說過,你會把你的秘密藏在臥室裏。因為和秘密相處時,人是最安心的。”

裴井然的語氣冰冷到了極致:“所以你是故意來偷窺的?”

和玉笙不置可否:“抱歉。”

“為什麽?”

“今天,佩均的生命體征曾一度降到瀕死線下,那個時候,他在你家。”

裴井然輕蔑地“哼”了一下,“原來你說要送我,其實是為了確認我家的地址。”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取下蓋在頭上的毛巾,“阿玉,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心機了?是被那個醜八怪教壞了嗎?”

聽到“醜八怪”三個字,和玉笙的眼神閃過了一絲細微的變化:“佩均說他昨晚去朋友家吃飯,這所謂的‘朋友’,是你吧?”

“對,是我。”裴井然大方承認,“可惜他飯沒吃一口就走了。不過也好,本來就不是做給他吃的。”

和玉笙侃然正色:“你和他說了什麽?”

“還能說什麽?不過就共同話題,稍微交換了一下意見而已。”

“也就是說,我嗎?”

裴井然的瞳孔微微放大。

“你對我懷有何種心情,這玻璃櫃裏的東西,已經讓我充分了解了。抱歉,這麽多年來,我竟毫無察覺,真的很對不起。但你對佩均的所作所為……我沒資格說出‘不會原諒你’這種話,畢竟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想,我們兩個以後還是各走各路吧。”

最後一句話將裴井然心中某根如蛛絲般牽連著什麽的東西無情扯斷了,他一邊冷笑,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右手擦過和玉笙的耳朵,“啪”的一下拍到了玻璃櫃上:“那姓史的妖怪有什麽好,值得讓如此你上心?阿玉,你到底怎麽了?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啊。”

和玉笙目不斜視:“那你覺得我該是什麽樣子?”

“永遠幹凈美好,永遠高高在上,絕不能沾染任何塵埃,更不能為醜陋骯臟的家夥碰觸!”

裴井然義憤填膺地說完,胸膛隨呼吸劇烈起伏了一下。和玉笙不為所動,輕輕嘆息一聲:“我是人,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形象。”

“你怎麽不是了?你是!你一直都是!”裴井然抓住和玉笙的兩手,緊緊地將他固定在玻璃櫃上,“在那個醜八怪出現前,你一直都是世上最美好最純潔的人!都是他弄臟玷汙了你,把你弄得面目全非!只要他消失了,你就會變成原來的那個阿玉!”

裴井然視線渙散,瞳孔無法聚焦,靈魂已然墜落到另一片世界去了。和玉笙試著掙紮了幾下,卻不料越是反抗,對方就抓得越緊。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想拯救他曾經的好友:“井然,人的確需要精神寄托,但也應是實實在在的事物,而不是擅自構想出的虛幻,不然只有崩塌毀滅的份。你現在仍有餘地回頭,不要把自己逼到萬劫不覆的地步!”

“怎麽,以為當了老師,就有資格對我說教了?”裴井然對和玉笙的好言相勸充耳不聞,以近得足以與對方互通鼻息的距離低語道,“你放心好了,為你洗凈身子之後,我會聽你慢慢說的。”

和玉笙倏地一驚,拼盡全力反抗起來,奈何裴井然身材更為結實,力量也遠比他來得大,因此不僅沒掙脫掉他,反而被他揪住衣領往後用力一砸,雙眼立刻黯淡了下來。裴井然扶住他的“神”,一邊為其擦拭淌下來的鮮血,一邊笑著輕聲道:“沒關系,我是絕不會弄臟你的。”

和玉笙後腦遭到重擊,意識半朦朧半清醒,盡管無法控制四肢,但各項感官仍舊正常工作著。裴井然先為他脫去了外衣,再將他放進浴缸,打開水龍頭,試好水溫,任由水面漸漸上浮。他伸出手,剛想為缸中人兒解開最後一件襯衣,卻見一滴眼淚從他眼眶掉落,劃過臉頰,化進了水裏。他怔了一下,問:“為什麽哭?”

和玉笙:“……”

“就這麽害怕被我碰觸嗎?為什麽?我明明比史佩均幹凈許多。”

“……”

“別怕,沒關系的。”裴井然捧起和玉笙的頭,使其看向自己,“我不會對你做那種惡心齷齪的事。在我這兒,你永遠是那個美好幹凈的阿玉。讓我來幫你變回你應有的樣子。”

裴井然緩緩松開和玉笙,解開他襯衣的第一顆扣子,然後是第二顆,第三顆。就在他準備解第四顆扣子時,伴隨著門被強行撞開的響聲,史佩均呼嘯而至。但由於眼前的場景太具有沖擊力,他不禁震驚地楞了一下,隨後大步上前,揪起裴井然狠狠賜了他一拳,繼而連忙將和玉笙抱出浴缸,脫下自己的外套給他披上。

同行而來的,還有“橄欖球”。它心急火燎地在和玉笙身邊又蹦又跳、“呱呱”直叫,唯恐他出什麽事。和玉笙仍沒法說出話來,但明顯感應到了前來救他的兩……一個人和一個球。他靠著史佩均的胸口,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

史佩均既心疼又自責,不自覺抱緊了和玉笙,但見有血從他頭上流下來,全身血管內的血液驟然沸騰,囑咐“橄欖球”看好和玉笙,走到癱坐在一邊的裴井然身旁,連續給了他好幾拳。裴井然呆滯地出著神,腦中只剩下方才和玉笙依偎於史佩均懷裏的畫面,不由得怒火中燒。他一下子推開史佩均,再撿起和玉笙的大衣,快速奔出了浴室。

裴井然沒有跑出臥室,而是停在了窗邊。緊追而來的史佩均一瞥玻璃櫃上帶著血的裂痕,當下明白了和玉笙腦後的傷從何而來,不禁齜牙咧嘴,恨不得把對方碎屍萬斷。裴井然轉過身,心灰意冷,卻又憤慨激動地說:“你就是個毒瘤!妖怪!阿玉已經被你毒害得徹底沒救了!沒救了!”

“沒救的是你!”史佩均目眥盡裂,“膽敢對玉笙做出這種事,別想我會放過你!”

“正好,我也有這個打算!”裴井然瞥了眼虛脫的和玉笙,從手中外套口袋裏摸出一個電子設備,兇狠道,“作為毒害阿玉的懲罰,你就給我滾到地獄裏去吧!”

話音剛落,裴井然就按下了監護器上某個絕不能被碰觸的按鍵。下一秒,感覺到脖子上一陣刺痛的史佩均忽然腦子一暈,跪伏於地,捂著胸口,一邊幹嘔不止、呼吸困難,一邊流著鼻血、全身如火燒般疼起來——他身上所有細胞的細胞液正在迅速蒸發,幹涸的細胞膜則隨著蔓延上皮膚的紅斑,被高溫分解得連渣都不剩;耳邊除了盤旋起經久不衰的耳鳴聲外,更有那驚動著名為“過去”的一聲聲“史佩均,晚安”“史佩均,願你有個好夢”。

他艱難地擡起頭,拼命將目光轉向和玉笙,眼簾一片血紅。和玉笙呆坐了許久,或許是因為聽到了史佩均咬牙忍痛的呻/吟聲,或許是因為對上了史佩均不依不撓的視線,暗沈的雙目緩緩染上生氣,冰涼的四肢也逐漸恢覆了力氣。他頭重腳輕地沖到史佩均身邊,驚慌失措地扶起他,沖裴井然喊道:“你對他做了什麽?”

裴井然本在放聲狂笑,聽到和玉笙的聲音後木訥地看了他一眼,即刻繼續大笑起來。和玉笙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聲音顫抖地說:“要……要通知部門,對,部門,沈院長一定有辦法的……佩佩,快,手機,有沒有手機……”

“沒用的。”裴井然道,“那個女人說,他脖子的項圈裏藏了專門針對他的毒藥,一旦註入,必死無疑。你還是想想如何給他料理後事吧。”

“你說……毒藥?”

猶如雷轟般,和玉笙怔在了原地,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一股勢不可擋的巨大引力卷入了黑洞。這時,一只滾燙的手扯了下他的衣服。低頭看去,史佩均咽了口血沫,艱澀地說:“沒關系的,玉笙……我是,黑山羊,所以,我不會死的……你相信我嗎?”

和玉笙點了點頭,淚如雨下。

史佩均欣慰地笑了一下,越來越多的血從他的七竅中流出:“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最好到看不見我的地方去。結束後,我會過去找你的……”他頓了頓,再吃力地看向“橄欖球”,“玉笙,暫時拜托你了……”

“橄欖球”“呱”了一聲,好像聽懂了他說了什麽。

和玉笙放下史佩均,道了句“我等你”,抱起“橄欖球”,噙著淚,倒退了幾步後,咬牙轉身離去。裴井然不以為意,諷刺道:“不管你做什麽,都是死路一條。輕松點去死不好嗎,非得垂死掙紮一番?”

史佩均沒有回話,默默握起拳頭、弓起身子,強行逼迫自己回憶和聯想裴井然用和玉笙用過的筷子吃飯的畫面,他丟出自己與和玉笙親熱的照片的畫面,他拿註射器偷襲自己的畫面,他把和玉笙往玻璃櫃上砸、泡水裏、扒他衣服的畫面;不甘和憤怒一步步攀升,最終到達所能承載的極點,以實質性的東西——背上的肉瘡爆發了出來。

肉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撐破了史佩均的衣服,又不斷擴張膨脹,沒骨頭似的堆在了地上。它照舊有節奏地一跳一跳,卻不見長著犄角、毛茸茸的似羊妖怪,也沒有裹著鱗甲、宛若遠古時期才存在的深海怪魚,張牙舞爪的觸手、滴著黏液的大嘴更是無影無蹤。它只是一堆巨大的爛肉,一堆一起一伏像在呼吸,而內部明顯在孕育著什麽的肉塊。裴井然看呆了,也不知出於什麽心理,抄起用於裝飾的花瓶,抓著打碎後的碎片,朝肉團一下又一下地割起來,同時還狂笑不止,面目扭曲得形同一只妖怪。

盡管肉團的自愈能力非常好,任憑傷口再深再長,不到一分鐘便會自行治愈,但每被割傷一次,史佩均就會發出淒厲的一聲慘叫。到後來,他也不知是沒力氣叫了,還是疼得麻木了,不管裴井然怎麽折磨他,都一動不動、一聲不吭,腦海裏所閃現的也不再是有關裴井然的記憶,而是八年前,年少時的他被綁在實驗臺上、糟蹋父母屍體、被全班四十名同學用異樣眼光盯著看的畫面。慢慢的,灼燒感退去,冬季的寒冷取而代之。他靜靜地看著瘋狂猙獰的裴井然,恍惚間,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正如同那日,那個蟲繭為他父親踩癟時的那樣。

……對不起,玉笙。

他如此想著,慢慢合上了眼。

裴井然完全沒註意到史佩均已經停止了呼吸,僅一個勁地猛割狠紮。然而他也沒能再得瑟幾下——一只從肉團中探出的爪子遽然貫穿他的胸膛,再以閃電般的速度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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