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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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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

傍晚,裴井然歡歡喜喜地來到客廳迎接客人,卻見來客並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位,笑容當場凝固。史佩均放下撥弄百葉窗簾的右手,兩手插兜,轉過身,戲謔一笑:“晚上好啊,裴井然先生。”

史佩均今晚正裝出席,純黑西服的雙袖略微上捋,金燦燦的雙排扣小巧別致,雪白色的襯衫領口微微敞開,恰到好處的將他那極具線條感的優美鎖骨充分襯托成了最矚目的焦點;他的頭發也特地打理了一番,梳成了幹凈爽朗的背頭,由此充分暴露於空氣之下的針腳狀疤痕和異色皮膚不僅沒給他的整體觀感拉低分數,反而憑空增添了幾分別樣的妖邪之氣。相比之下,刻意打扮成居家好男人的裴井然就遜色多了。

史佩均挺胸擡頭,身體稍稍後傾,看裴井然呆立良久而不語,不由得笑出了聲:“怎麽,不是玉笙,讓你失望了?”

史佩均比預定早來了一個小時,是家政阿姨給他開的門。阿姨聽過裴井然對來客的描述:端莊、美麗、大氣,因此還以為來的是哪家小姐,但見史佩均的氣質與其大相徑庭、又是個男人後,便誤以為屋主不止邀請了一人。而此時,兩人間的緊張氣氛令她意識到自己放了錯的人進來,然而她又沒有打破這份沈靜的勇氣,兩顆眼珠六神無主地四下亂轉。裴井然回過神,轉身走向沙發:“阿姨,你可以走了。”

阿姨心虛,即刻腳底抹油,灰溜溜地逃走了。

裴井然的家裏擺了很多他在法國讀設計時,所參加的各類比賽的獎狀和獎杯,照片也清一色關於他在法國的生活,仿佛他整個人生就是從法國開始的。他坐上沙發,冷漠地點燃一根煙抽起來:“為什麽是你來?阿玉呢?”

史佩均從兜裏甩一張名片,“你在火鍋店拉住玉笙的時候,悄悄往他口袋塞了這個吧?”

裴井然一聲哼笑:“原來這兩天和我調情的,是你啊。”

“呵,調情?”史佩均真心冤枉,“我頂多開了個‘你好’的頭,剩下的全是你單方面自作多情吧?你該慶幸玉笙沒看到那些辣眼睛的惡心話,否則你在他心中的形象早就崩盤了。”

“會麽?”裴井然不以為然,“你不正是因為怕阿玉會選擇我,所以才偷拿走了我給他的名片嗎?承認吧,你比不過我。”

史佩均知道這男人是在溫室裏長大的少爺,但不曾想竟是專養八寶樹的溫室,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向玉笙問過你的事了。他說你們小時候是朋友,經常在一起玩,但後來你家移居,就此斷了聯系。”他說完,忽然話音一轉,“當然,這只是在玉笙看來,或許你也的確搬家了。但搬走之後,你又回來了吧?”

裴井然的眼神出現了瞬間的波動:“什麽意思?”

“你發來的信息中,50%用於發情,20%用於回憶,剩餘的30%則用於自我推銷,說你現在怎麽怎麽優秀、將來會如何如何表現,甚至還恬不知恥地保證會每周陪玉笙去他最喜歡的西西弗書店。然而玉笙首次接觸西西弗書店,是他上大學時候的事。那時候你早不在了,除了我,他也沒向誰提起他有去西西弗斯書店看書的愛好。”史佩均的目光倏地尖銳起來,“那麽,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井然:“……”

“還有。前天在火鍋店,你的確這麽說過了吧——‘唉,早知道就不去法國了’。這句話,不是明擺著在你出國前,玉笙還沒脫單的意思麽?你如果真在初三那年舉家搬遷了,又憑什麽斷定玉笙沒有男女朋友?”

史佩均的正經挑釁完全沒能激怒裴井然,相反,後者還輕蔑地笑了出來:“沒錯,我是搬家後又回來了,因為我想看看阿玉。這有問題麽?”

“哼,來看玉笙?難道不是跟蹤嗎?”史佩均道,“玉笙說他以前總是丟三落四,某次還將他祖母留給他的遺物弄丟了。但我想,其實不是玉笙丟三忘四,而是他的東西全被你偷走了吧?否則他的這個壞習慣也不會在你搬家後的一段時間內不治自愈,接著又在半年後卷土重來。”

裴井然夾著香煙的右手略微一頓,縱使煙灰落到了腿上,也一點沒覺得燙。

“玉笙確實很好,好到哪怕被全世界人覬覦也不足為奇的程度,所以我能理解你寧願在背後默默註視他、也不願和他並肩齊行的感受,也理解你為何出國拼了五年後、才敢再次出現在他眼前。”史佩均慢慢走向裴井然,跨過茶幾,伸手擦過對方耳郭,按住軟皮靠背,來了個“沙發咚”,“但你惡心就惡心在,偏偏做出了私生飯一樣的行為。”

裴井然巋然不動,直勾勾地盯著史佩均。

“我和你不同,我不會只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給玉笙,我會把我的全部展示給他,包括最骯臟、最汙濁、最不堪的那一面,而他也更願意接受最真實的我。”史佩均對裴井然耳語完,微微擡眼,對上他的尖銳視線,“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也是玉笙選擇了我的原因。你,贏不過我。”

裴井然:“……”

史佩均直起身子:“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些話。順便一提,我之所以拿走你的名片,不是因為怕被你奪走玉笙,而是因為不想讓玉笙失去久別重逢的朋友。當然,如果你非要自壞長城,我完全不介意。”

說罷,正想大步流星地離去,卻聽裴井然開口道:“我調查過你了,史佩均。”

史佩均腳步一頓。

“史佩均,原史家大少爺、史氏集團未來的接班人,”裴井然雲淡風輕地說,“八年前因為手刃了父母而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一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按理說,你現在應該待在精神病院才對,為什麽反倒像個沒事人一樣到處亂躥?”

他故作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輕笑道,“也對,畢竟是出自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就算看起來像是被拋棄了,但私底下也不可能真拋棄吧。可你以為,史家能護你一輩子麽?”

史佩均臉色略沈:“你想說什麽?”

“本該爛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的殺人犯,某天忽然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你覺得這條新聞能免費上熱搜嗎?”

史佩均當即揪住他的衣領:“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的?”裴井然毫不示弱,“當然,憑你們史家的人脈資源,撤一個熱搜、找幾個能幹的公關又有什麽難的?我不會從你下手的。”

“你到底想怎樣?”

“想怎樣?想把屬於我的阿玉搶回來!”裴井然勃然大怒地吼完,前一秒推開史佩均,後一秒就從兜裏掏出一疊照片摔到地上。史佩均一看,竟是前天他在車裏與和玉笙親熱的畫面!

“你居然偷拍?!”

“既敢在車裏親熱,怎麽不敢想有人偷拍?”裴井然嗤之以鼻,“我只拍了阿玉的臉,所以這些照片傳播出去後首當其沖的,也不用我多說。我只有一個要求:遠離阿玉。”

話音剛落,裴井然就為他的畜生行為付出了代價——這是史佩均有生以來第一次氣到頭昏腦脹的地步,掄出去的拳頭明顯有些用力過猛,導致上身重心失調,險些一個趔趄撲倒在地。裴井然為對方裝逼失敗而幸災樂禍,一邊擦鼻血,一邊“哈哈”地站起來,看著目眥盡裂的史佩均,不動如山:“放心好了,照片我有備份,你就是把我打死了也沒用。”

史佩均再次揪住他的領子,使勁搖晃起來:“你不是喜歡玉笙嗎?怎麽能對他做這種事?!”

“阿玉給人的感覺不就是這樣嗎?要不就永遠高高在上,要不就一同墮落到地獄最底層!”裴井然也不知從哪兒借來了理,氣勢洶洶地喊道,“阿玉是這世上最純潔、最神聖的存在,怎麽能被你這種骯臟的醜八怪碰觸?我絕不允許你用沾滿鮮血和罪惡的雙手繼續抹黑他,也絕不允許你用齷齪惡心的液體繼續玷汙他!為此,就算要我親手潑他臟水,我也在所不惜!”

話音落下,隔了一瞬間的寂靜後,裴井然垂下頭,泣不成聲。史佩均訥訥地松開手,站起來,丟下一句“玉笙不是你的東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與此同時,和玉笙洗好白菜,來到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橄欖球”身邊,輕輕推了它一下:“佩佩,起來吃晚飯了。”

和玉笙從小飽讀詩書,出口成章,隨隨便便從他記著的古詩中取兩個字,都比“佩佩”好。但無奈他實在不善於取名,為了給“橄欖球”起個好聽的名字,甚至還苦苦輾轉反側了一整夜,最終因為它是史佩均的一部分,便定為“佩佩”了。然而“橄欖球”從來沒承認過“佩佩”這個名字,因為它連名字是個啥玩意兒都不知道,它只有白菜吃就夠了。感受到晃動後,它迷迷糊糊地砸吧了下嘴,睜開眼,在看到白菜的瞬間一骨碌扭起身子,張開大嘴,把盤中的生白菜一掃而光,吃完後還醉酒般地打了個美滋滋的飽嗝。

“橄欖球”比一般寵物好養,因為它一天到晚基本不會幹什麽事,除了吃飯就是睡覺,偶爾醒著的時候也是看電視,張著嘴巴的樣子好像在開懷大笑,而實際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橄欖球”似乎很喜歡和玉笙,對他格外耐心,甚至還不惜屈身當皮球給他拍;但對史佩均,就沒那麽友好了。

“橄欖球”睡覺算是非常好動的那種,兩米長的沙發,它一覺睡下來,至少來回滾個三十趟——大概也是它圓咕隆咚的,比較好滾吧。一次它睡嗨了,掉進沙發縫,被靠墊遮住了。史佩均沒看見,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後他的屁股就開花了。再次,它睡著睡著滾嗨了,滾到一半,被史佩均中途截斷了去路,然後他的腰就開花了。不過這實屬史佩均活該,誰教“橄欖球”對他好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呢。然而這也不能全怪他,畢竟他對從自己身上生出來的畸形體,抱有十分覆雜的心情。

“橄欖球”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本想繼續和周公約會去,但見和玉笙一副“思想者”的模樣,就“呱”了一聲,意思是問他怎麽了。和玉笙低頭看了眼他,問:“佩佩,不是我懷疑你爸爸,而是他在外面真的有朋友嗎?”

“橄欖球”聽不懂人話,也不知和玉笙口中的“爸爸”是人是鬼,傻不拉幾地原地滾了一圈,“呱呱”“咕咕”地叫了幾聲。和玉笙被它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你先睡吧。”

“橄欖球”跳到和玉笙大腿上,躺下來,秒睡。和玉笙輕輕摩挲了它幾下,看了眼時間,不放心地撥出史佩均的號碼。

然而史佩均沒接。

是沒聽到麽?

自從得到史佩均的“監護權”後,和玉笙素來沒用過監護器。一來是沒有關註史佩均動向的必要,畢竟他幾乎全天待在家裏畫畫,難得的幾次外出也都與他一起;二來是和玉笙不想用這種東西束縛了他,因為人與人之來往的基本是信任。因此即便對史佩均此番外出的理由存疑,他也不會悄悄順著裝在監護手環中的GPS跟蹤他,一探那位朋友的真容,只發了則“我等你回來”的消息。時間緩緩流逝,淩晨兩點時,和玉笙再也按捺不住了。

電話那頭“嘟”了好幾聲後才磨磨蹭蹭地接起。和玉笙問:“佩均,你在哪兒?怎麽還不回來?”

史佩均沈默片刻,囁囁嚅嚅地問:“玉笙,我……臟嗎?”

和玉笙頓了一下,不答反問:“你在哪兒?”

“小區的,兒童樂園裏……”

“我馬上過去,等我。”

世上的自卑分兩種,一種可以通過對自身的全面認識與提高來獲得自信,進而逐漸淡化或消除;另一種卻根深蒂固、如影隨形,即使窮盡一生,也無法將其奈何。

即史佩均如今所感受到的這種揪心的不安與憤怒。

外貌上的缺陷,尚可以用漂亮的衣服、整容一般的化妝技術遮掩,再不濟,回一句“什麽年代了,還只看臉”也足以捍衛自尊心;但內部的殘缺,就沒那麽好搪塞了。

史佩均承認,他至今以來對和玉笙的所作所為,除了出於對他最隱私、最不為人知的那一面的好奇心外,更多的,其實是想捏碎他的耀眼光環、撕爛他的潔白羽翼、扒光他的鮮亮衣裳,以最殘忍最粗暴的方式深入他的內部,給他烙上最骯臟、最汙濁、最不堪的印記,讓他體無完膚、分崩離析、支離破碎,讓他陷入灌滿鮮血與罪惡的泥漿,痛苦掙紮、絕望吶喊,直至徹底喪失抵抗的力氣往下沈落,他再躍入泥漿將他擁抱於懷,和他一同深深沈淪。

路西法由天堂墮落至地獄,經歷了九個混沌的晨昏。而史佩均讓和玉笙墮落,卻只用了床上的一夜。

——迄今為止,我究竟幹了什麽?

史佩均捂住腦袋,弓起身子,隱入黑夜之中。就在他那被路燈光極力擠壓出的暗影要被漫邊的漆黑所浸染侵蝕完的前一刻,一聲鏗鏘堅定的“佩均”使衰弱的燈管“啪”的一下重現光芒,史佩均那獨自坐在秋千上的落寞身影亦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此時已是深夜,整座小區都陷入了寂靜的黑暗中,風也沒了聲音,僅有被濁白的路燈光映照得格外晃眼的鵝卵石在默默叫囂著存在感。和玉笙輕輕在史佩均身邊坐下,問:“發生什麽事了?”

史佩均哽了哽,一聲不吭。而後,他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玉笙你……不是東西。”

和玉笙知道史佩均所指的“不是東西”不是罵人的那層意思,遂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也不是我,玩弄發洩的工具……”

至此,和玉笙大概明白對方為什麽煩惱了,轉過頭,望著隱晦的月牙,溫聲問:“為什麽忽然這麽想?”

“……”

“我是自願的。”

史佩均一楞。

和玉笙肌膚白皙,如若凝脂,即使臉頰被鍍上了暗夜的陰影,也仍舊悄無聲息地散發著獨屬於他的那份淡淡的美麗光澤,正如同輕輕覆蓋於臘梅上的冬雪,柔軟細膩,潔白無暇。如此一看,史佩均忽覺和玉笙好似從未改變過,依然是那麽的美好,那麽的聖潔,那麽令他向往憧憬。他緩緩伸出手,撫摸著對方的臉,感受著他的體溫,眼眶含淚,問出了他方才問過一遍的問題:“玉笙,我臟嗎?”

和玉笙擡手搭在史佩均的手上,看著他,溫柔一笑:“你不臟。”

剎那間,巨大的情感洪流以火山爆發之勢沖上史佩均的心房,溫暖了他全身每一個角落。他迫不及待地將和玉笙摟入懷中,流下了幸福的眼淚:“今晚,我可以抱著你睡嗎?”

“……嗯?”

“只是抱著,什麽都不做。可以嗎?”

和玉笙恬然而笑,雙手環著史佩均,點了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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