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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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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四十五

“你最討厭的,不是吳英博,不是鄭涵,也不是張潔,你真正痛恨的,真正希望我幫你解決掉的,是……”

“不是的——!!”

在撕心裂肺的尖叫中,周末驚醒,心有餘悸地喘著粗氣,全身因被冷汗浸透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今天是11月16日,距離孫錢死亡,已過去了一周。

可即使已過去了一周,對周末來說,時間卻仿佛從未前行過。

“又做噩夢了?”

施楊的聲音和語氣與平日沒有多少區別,散漫慵懶,甚至由於剛起床,怠倦的尾音還有一秒的延長,整個人也無精打采的。但盡管如此,他眼神中的擔憂卻情真意切,沒有絲毫虛假。周末不敢擡頭看他,低著頭,敷衍了句“沒有”。

這一周,兩人日日在相同的對話中開啟新的一天。施楊既不善追問,又不懂該如何與孩子溝通,遲疑了會兒,慢慢走了。周末緊抓著被子,咬牙壓下微微的啜泣聲。

早餐是饅頭配鹹菜,再加一杯牛奶。饅頭是現蒸的,鹹菜是樓下婆婆給的,牛奶是開水泡的——施楊聽說親自下廚能體現家長對孩子的關心和重視,故而迫不及待地嘗試了一下,他還因為周末不喜歡黃豆,特地把標配的豆腐腦換成了學生營養高鈣奶。周末一掃桌上的食物,並沒什麽胃口。施楊看她一動不動,放下扒了一半的饅頭,問:“不餓?”

“……”

“不喜歡?”

“……”

無聲地處了一會兒,周末起身,背上書包出門了。施楊連忙跟上:“我送你。”

此時將近七點半,穿著紅色秋裝校服的初中生們陸陸續續,一個接一個,慢慢從各自家裏騰出,如百川歸海般聚攏成漫漫的上學大軍。施楊見其他家長都為自己孩子背書包後,說:“我幫你背書包吧。”

周末置若罔聞,只是靜靜地走在前面。

十字路口處,正要過馬路的尹娜看到他們後喊了他們一聲,然後邊揮著手邊小跑過來。“施楊叔叔,你今天來送末末啊。”

施楊淡淡地“嗯”了一聲,周末依舊一言不發。

之後,兩位女生便並排走在前面,施楊則像流氓護衛一樣悠悠地跟在後頭。尹娜悄咪咪瞄了眼他,迅速轉回頭,推推周末道:“末末,施楊叔叔最近真的對你好好啊,不僅每天下午來接你,帶你去吃好吃的,現在連早上也開始送你了。”

周末有苦說不出,只能將其化進笑裏。

“你看,他為你做了這麽多,說明他知道錯了。不管你們先前為了什麽事而吵架,看在他主動認錯的份上,你就原諒他吧,好不好?”

尹娜此話是出於好意,但總歸犯忌者多無知,無意傷人,最為惡劣。周末雖沒生氣,卻也無力回她,低著頭,一聲不吭。尹娜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進而不明白對方為什麽不回她,縱使想轉移話題,也不知說什麽好——氣氛即刻凝重了起來。

整整一上午,兩個女孩都沒有開口/交談。這是她們之間第一次產生摩擦,固然沒有大吵大鬧乃至揪頭發舞爪幹架那般激烈,但也因此而更加令人難受。

下午第一節課是體育課。對於小學生來說,體育課是天堂,想怎麽玩,就怎麽野;但對於初中生來說,卻是地獄——但凡再有趣的東西,一旦與考試掛鉤,就徹底失去了原來的味道。這30分盡管只占了中考總分的二十分之一,但只要是分數,便是多一分也好一分。所以從初二起,金堰初中的體育老師們就開始抓學生們的800或1000了,嚴厲程度或許比不上魔鬼訓練,可一節課下來也是酸爽無極限。不過俗話說得好,凡事都有好壞兩面,累僅是其一,其二則是——媽媽再也不用擔心體育課被占了。

一班的女生由一名三十多歲的女老師帶領。這位老師不太高,剛生了孩子而有點身材豐腴,平時可親和藹,卻也不乏雷厲風行的時候。她先讓體育委員帶領同學們慢跑兩圈、做準備活動,接著再把他們帶到跑道上,分成四隊練素質——高擡腿,後蹬跑,單腳跳,開合跳,蛙跳,之後又拿了墊子練背起,平板支撐和仰臥起坐。

素質訓練永遠是聽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加上老師還在旁邊以射線般的目光盯著,就算想偷懶,也必須稍微動動,不能隨便一下就蹦跶糊弄過去。好不容易做完後,半數女生已經堅持不住了,躺在墊子上不肯起來,當聽到還有個800在等著她們後,連死的心都有了。可每次抱怨“跑不動”“不想跑”,卻總有幾個一馬當先,後面的大部隊緊追不舍,唯獨周末落在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兩腿像灌了鉛似的,又酸又軟,沈重得一點也擡不起來。漫漫征途還剩下300米,卻已經有人沖線了——尹娜。

雖然住院近十年,日常鍛煉最多也就散散步,但尹娜卻“寶刀未老”,50米輕輕松松六秒五,立定跳遠隨隨便便一米八,仰臥起坐分分鐘45個,800更不用多說,第一次跑就拿了滿分,跑完後連氣都不帶喘。

反觀周末,即便學習成績在班裏比較靠前,但論體育,只有墊底的份——若來個全段排名,倒數的地位也同樣巋然不動。明明和同學們接受同樣訓練,明明每次都拼勁全力去跑了,成績卻沒有任何提高:50米十秒,立定跳遠一米五,仰臥起坐25個;800就更慘了,至今為止從來沒有及格過。由於和倒數第二相隔太遠,等她沖線時,同學們大都已經散了,好似八一班根本沒有她這位周姓女孩。而現在,盡管散去的同學們依舊散去,可還有一個人會留在終點線處等待她,給她加油,為她吶喊——她唯一的朋友。

想到這兒,萬分的後悔湧上周末心頭——畢竟,尹娜不清楚施楊可能殺了她父親,勸她與施楊和好,也是無可厚非。更何況本是她隱瞞事實在前,尹娜誤會,是她自己導致的。自己導致的錯,卻和他人冷戰,這算什麽道理?忽然,周末好想立刻向尹娜道歉,向她說對不起,向她傾瀉近日來的壓力與抑郁。她知道,如果是尹娜的話,一定會耐心傾聽,並給予她鼓勵和安慰——她是她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不自覺中,呼吸不再那麽沈重了,不斷向前的腳步也輕盈了許多。周末知道她挺過極點了,驚喜興奮之餘,不禁加大了擺臂幅度與步伐。可當她轉過彎道,嘗試調出剩餘的體力進行沖刺時,卻頓時停住了——終點線旁,尹娜完全沒有在意她這邊,而是與體育委員面對面站著,有說有笑。

最後的一百多米,周末是走回來的。老師早已失去了耐心,按掉秒表,對垂首而歸的前者道:“我說了多少次,800跑到後面是不能停的?極點的確很難受,但只要忍一忍,是可以延後的。你要是一直走下去,就永遠別想及格了!”

老師說完,嘆了口氣,無奈地離去了。尹娜聞聲後才發現周末已經跑到了,她先向體育委員說了聲“我再考慮考慮”,再來到周末身邊,問:“怎麽樣?成績有提高嗎?”

周末低著頭,黑長的劉海遮住了表情,“你剛才和李玲德說‘再考慮考慮’,有什麽事嗎?”

“本月下旬不是有運動會嘛,她推薦我去參加800和400。”

“你答應了?”

“還沒。”

“你可是全班第一,幹嘛不答應?”

尹娜莫名覺得對方話中有些帶刺,但也並沒在意:“我以前沒參加過,所以……”

“這種東西又不需要經驗,只要跑得快不就行了?”

“原來是這樣啊。”尹娜想了想,道:“那好吧。參加一下,也挺不錯的。”

此後,兩個女孩恢覆了原來的關系。然而不知怎的,尹娜感覺周末對她的態度似乎冷淡了不少,她怕對方仍對自己勸她和施楊重歸於好的事而心存芥蒂,便再也沒提及相關話題。況且報名參加運動會後,還要留下來突擊訓練,兩人也再沒有一起回家。時間匆匆而過,眨眼間就到了運動會當天。

初中的運動會,與擠在250米操場上的小□□動會而言,更為盛大。且不說專門租用了體育館的場子,單從開幕式來說,就高了好幾個檔次——不但有校武術隊和健美操隊精心準備的武術操和健美操,還有代表全校社團的非洲鼓隊的傾情表演;各班風采展示也是精彩絕倫:有排陣舉板,有可愛熊貓,有英古少年,也有異族風情。八一班的節目是新疆舞曲,女生紅裙婀娜,男生白衣清爽,舞姿靈動生風,鈴鐺歡鳴悅耳。被“6×8”的方陣要求拒之陣外的周末正站在看臺上,看著在底下邊跳邊唱的尹娜,回頭一掃空蕩蕩的座位,不由得抓緊護欄,突然希望孫錢仍然在世。

一系列的領導講話、學生運動員代表宣誓、教師裁判代表宣誓過後,金堰初中第五十四屆校運動會在轟鳴的禮炮中正式開幕。各場地的工作人員迅速就位,比賽的運動員們蓄勢待發,隨著“砰”的一聲槍響,展開了你追我趕、你跳我躍的激烈角逐。當然,運動會的競爭不僅限於體育項目,更有無形之中的道德風尚、優秀個人等評比。因此,各班班主任不僅安排衛生委員排好值日生、做好監督工作,還調動起了於觀賽臺上玩手機、看漫畫、吃零食的閑雜人等——除了運動員和志願者,其他人在會期內,每天至少交兩篇通訊稿;多則獎勵個人行規分,否則記名批評。周末著實搞不懂大人們為何總喜歡形式上的東西,即便多交了幾篇通訊稿,若質量不過關,廣播處不會播出,文學社也不會刊登在運動會特刊上,班級集體分也沒有相應的加成——白搭!再者,在如此喧鬧的環境下,哪怕文筆再好,恐怕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上乘的文章。一邊聽著“你的汗水灑在跑道,澆灌著勝利的花朵”“張揚吧,年輕的心,我們將為你永遠喝彩”等陳詞濫調,一邊看著跑去給同班同學吶喊助威的尹娜,周末拿起筆,在400格上寫下了如下內容:

致初次上戰場的你

你曾與世隔離,不懂人間世界

我與心魔迂回,嘗盡世態冷暖

你說你不懂人間世界,想見識萬千美好,需要夥伴與指引

我自知嘗盡萬般冷暖,早已陷入了萬丈深淵,唯恐誤你於歧途

你卻說花從淤泥來,泥愈深,花愈艷

我以世間最醜惡的目光打量你,窺視你的內心深處

你卻以世間最美好的微笑回應我,給我鼓勵,給我溫暖

我無以回報,只能在你初次踏上戰場的今天——

為你祈願平安,為你祈願勝利,祝願你摘得桂冠,凱旋而歸!

寫畢,周末再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錯別字、格式正確後,才交給新班長,由其統一送往廣播處審稿。觀賽歸來的尹娜把外套交給她,說:“末末,我要去參加400初賽了,記得給我加油啊。”

“嗯,你放心,我一定會的。”

“那麽我們就走了。”

聽到“我們”兩個字後,周末這才發現尹娜身後還跟著個李玲德。瞬間雙目失色。

四十多分鐘後,尹娜到達了比賽地。體育老師先帶她們熱了下身,然後按組次排好,分批進行比賽。二層觀賽臺圍欄邊的空地是最佳的觀賽地點,放眼望去,一摞串全是紅紅白白的一片;雖不及人山人海的程度,但摩肩接踵也綽綽有餘。周末個矮,踮起腳來也視線受阻;想擠進去吧,卻兩次被推倒在地。第三次槍聲響起——輪到尹娜所在的第三組了。

忽如大力水手附身般,周末擠掉了一個因不慎踩到她的腳而失去平衡的女生,纖細的右手見縫插針,抓住欄桿後死不松手,也多虧了她這份倔強與執著,終於占據了前排。此時賽程已經進行了大半,打頭的人繞過彎道,馬上就要沖刺了。尹娜與她只有四五米之隔,一秒後也進入了沖刺狀態。周末不想竟然有人跑得比尹娜還快,忍不住喊了幾聲,只可惜她的聲音太軟,蒼白的“加油”二字也比不過別班響亮整齊的口號,便被無情地淹沒於了他人的助威聲中。

最終,尹娜沒能爭得第一,回來後略顯遺憾地說:“哎呀,那個女生跑得實在太快,根本追不上啊。”

周末剛想安慰她幾句,卻聽李玲德道:“這有什麽,反正也是初賽,只要進了決賽就行了,沒必要拿出實力。”

尹娜認為此話在理,笑道:“說的對。”

“下午還有800初賽,好好休息一下。”

李玲德拍拍尹娜的肩,回自己的座位去了。尹娜向她道了聲“你也是”,絲毫沒察覺到周末手中的四百格已被揉成了一團。

下午第一個項目是初二女子組800初賽。一點鐘,尹娜就和李玲德去報到了。一點半時分,裁判舉起了發令槍——“預備——砰!”

八名選手如離弦之箭般一沖而去,勢如破竹,尹娜遙遙領先,甩了身後人足足一百多米。此時,播音員試了試話筒,說:“接下來將要播讀的通訊稿是專門寫給正在女子組800初賽賽場場上拼搏的尹娜選手的,作者是來自八一班的……”

這一刻,周末已盼望了整個上午。廣播處於上午十一點停止收稿,下午一點半後重新開始;一點半至兩點這段時間播讀的通訊稿,大都是上午十點半至十一點之間送去的。所以,她才拜托班長等上午的收稿快截止時再將她的通訊稿送去。可出人意料的,正當周末滿心歡喜地想象著尹娜歸來後會是一副怎樣的驚喜感動模樣時,播音員報出的名字卻如當頭一棒般,剎那間把她打落至了十八層地獄以下——李玲德!

李玲德寫了什麽,周末沒聽到一個字,對於當時的她來說,除了腦內作響的嗡嗡聲外,其他一切,裁判的發令聲,加油吶喊的親友團,默默吃瓜的群眾,全部變得寂靜無音,仿佛未曾存在過一樣。

那一刻,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李玲德的通訊稿播讀完後,是班裏另一名女生的英文稿,再之後便是其他班的了。一滴眼淚掉在了地上,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周末趕緊用袖子擦掉眼淚,回到座位上,拿出四百格,拼命寫了起來。

然而,心越亂,筆越鈍。三個小時過去,周末總共才寫了五個字,紙卻撕了十多張。同李玲德逛完一圈回來的尹娜看她的紙上仍是空白一片,還以為她開始寫新的一篇了,說:“不愧是末末,真是才思泉湧啊,像我就完全不行呢。若讓我在這裏坐一天,寫這些廢話,不發瘋才怪。”

“既然知道,就別打擾人家了。”李玲德道:“馬上就是男子組跨欄初賽了,要知道,這個項目是可每年所有項目中最火也是最好看的一個,如果不早點去占個好地方,就只能用望遠鏡看了。”

“好!那末末,我們就先走了。”

周末張了張嘴,忽然一哽,朝兩人揮揮手,揚起嘴角,笑了起來:“嗯,玩得開心點。”

尹娜點點頭,與李玲德三步並作兩步,跨過空座位,小跑向觀賽臺二層。等她倆漸行漸遠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周末收起笑容,拿起筆,一筆一劃,工整地寫下了——

致我班最優秀的體育運動兒——李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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