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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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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一

部門審訊室內,史佩均一邊用手指敲擊桌面,一邊耐著性子,等待所謂的審訊員前來訊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他等得受不了,進而要踹開桌子跳起來時,門終於開了。

迎面走來的是一位儀表堂堂,昂首挺胸,腳底生風的年輕男子。男子西裝革履,高檔優質的羊絨面料上有多少個針眼,即代表他這套西服值多少張紅爺爺,但可惜其顏色偏深、樣式老氣,完全不適合他那稚氣未脫的五官,再加上他的行為舉止帶著股刻意的大馬金刀,故而看上去除了一身格外刺眼的富貴氣息外,就只剩下不倫不類的做作感了。他悠哉游哉地來到桌邊,推開椅子,剛想入座,卻聽他對面的人壓著顫抖的聲音,極力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為什麽……是你?”

在對方開門進來的那一刻,當他的廬山真面目終於顯露的瞬間,史佩均全身的血液頓時沸騰,整個人亦不可遏制地發起燙來。歐陽堯旭驚訝地挑了下眉頭,挑釁般地側身翹起二郎腿,左手支著左臉,左肘靠著桌子,邊打量著齜牙咧嘴的史佩均,邊戲謔地說:“真是意想不到,原來你還記得我啊。”

這張乍眼看去十分賞心悅目、隨即便無比膩煩的臭臉,不論如何變化,哪怕被燒成灰,史佩均也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來。因為對這個人,他曾經發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將他的臉狠狠扒下來再撕扯個稀巴爛。

歐陽堯旭換了個坐姿,雙手合十,輕佻的語氣仿若在顯擺什麽:“我也記得你哦,盡管在看到你的照片的時候楞了一下,但還是馬上想起了你是誰,畢竟你的臉實在醜出了新境界,就是想忘也忘不了。”他面不改色地說著尖酸刻薄的話:“不過,你還真是變了很多呢,該不會是整容了吧?哎呀,這醫生的技術可真是不行,怎麽比以前還要難看了?對了,我叔叔在醫院有熟人,要不要我拜托他給你介紹幾個整容專家,幫你的臉修整到能出門見人的程度?”

史佩均氣到了極點,以至於沒有反擊,僅咬牙切齒,緊握著雙拳,惡狠狠地瞪著他。

“沒錯,就是這個眼神。想當初我問你要不要讓我姨母幫你開親子鑒定書的時候,你就是用這種眼神看我。”歐陽堯旭猛地一推桌子,差點將不備的史佩均推倒在地,“我明明是真心關心作為同班同學的你,如今又是真心誠意地關心作為同科同事的你,你怎麽就這麽不領情,這麽不識好歹呢?”他起身走到史佩均身邊,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提起來道:“說吧,你對我到底什麽有偏見?”

史佩均只是作為胡一輪斷手失蹤的參考人接受訊問,故而手腳沒有受縛。忍無可忍的他二話不說,直接一拳砸了過去。這一拳聚集了史佩均憋悶至今的憤怒,盡管力道不容小覷,但也沒到無法抵擋的程度。而歐陽堯旭這個繡花瓶子真是既不中看更不中用,才挨了一拳就不行了,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楞楞地擦了下湧上暖流的鼻子,見手上沾了血,登時渾身一顫,又如得了失心風一般鬼叫了好一會兒,然後捂著鼻子爬起來怒指史佩均,帶著委屈的哭腔喊道:“史佩均!你……你竟敢打我?”

以前不管遭到怎樣的挑釁和侮辱,史佩均都默默忍受,絕不會大打出手,所以歐陽堯旭才敢火上澆油、得寸進尺。如今這一拳,也算是給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上了一課——人是會變的。

“哼,打的就是你!”史佩均出了口惡氣,心情隨即大好,幾乎都要哼起小曲兒來了。他甩開歐陽堯旭的手,以近乎恐嚇的語氣道:“歐陽堯旭,我警告你,以後最好別來惹我。否則下次流血的,就是你的腦袋了。”

歐陽堯旭從小到大就沒被誰打過,更沒被人指著鼻子威脅過。然而今天,他的兩個“第一次”全部貢獻給了他最瞧不起的史佩均,一時間有氣無處撒,憋悶至極,乃至淚眼迷蒙,就是想回罵也不知該罵什麽,委屈極了。史佩均一把扶起翻倒的椅子,坐下來,洋洋得意翹起二郎腿且雙手合十、置於腿上,居高臨下似的道:“怎麽,你不是來訊問我的麽,還不快點開始?”

歐陽堯旭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打擊,就是死也不想和打了他的家夥共處一室,便在多餘的一聲“哼”中落荒而逃。單向透視玻璃後,範冰感覺自己的人格遭受了莫大侮辱,急火攻心,暫時燒聾了耳朵,故而沒聽到策處科二組組長劉存廣的請示,一聲不吭、面目恐怖地出了指揮室。施楊瞥了瞥正蹲在地上、歡脫地給關在籠子裏的“橄欖球”餵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白菜葉的秦莘野,再瞟了眼一臉冷漠的沈連寂,轉而對劉存廣說:“那小子是我們的人,由我們問,應該會配合一些。”

劉存廣為人軟弱,缺乏主見,經常依憑他人做決斷,故而被範冰捏得很死。他躊躇片刻,為難道:“但是副科長要我們二組全權負責……”

“反正也只是協助調查,又不是正式的審訊,怕什麽。”施楊拍了拍他的肩,看似在提建議,實際卻是以下命令的口吻說:“你就放心好了,我們是不會包庇自己的人的。”

審訊室的門再次被打開,這次進來的人是沈連寂。史佩均沒有絲毫更換坐姿的打算,保持著不可一世的姿勢,頗有興致地打量對方走近的步伐。沈連寂在他對面坐下,和他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接著開始了訊問:“昨天上午九點,你在哪兒?”

看著對方那六親不認的撲克臉,史佩均嘴角一勾,說:“青湛山。”

“為什麽去了那裏?”

“因為那裏風景不錯,想拍幾張照片回去照著畫。”

“你有在那裏看到胡一輪嗎?”

“當然有。”

“你們有說過話嗎?”

“說了。”

“說了什麽?”

——“你對他說了什麽?”

史佩均轉轉眼珠子,踟躕地說:“類似於……人身攻擊?”

——“說他媽是他存在的障礙。”

“人身攻擊?”

——“為什麽這麽說?”

“是啊。我看他不爽,正巧他媽又死了,所以偶然看到他後,想趁機嘲笑他一回。”

——“難道不好嗎?還方便你們有個名義肅清他啊。”

“然後呢?”

“然後就分開了呀。難不成還手牽手一起回家?”

沈連寂拿出一個錄音筆,按下了播放鍵:“胡一輪的情況比較特殊,他的監護手環中安裝了監聽器。這是昨天的錄音。”

錄音內容不外乎昨日史佩均和胡一輪的對話,一句“雖然討厭,但還是破例幫你一次吧”後,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沈連寂掐斷錄音,道:“根據二組在現場找到的斷手,這裏,胡一輪應該是因為手斷了而發出慘叫吧?”

“不錯。”

——“不過你打過來,應該不是為了問我跟他說了什麽這麽簡單吧?”

“是你幹的嗎?”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史佩均毫不含糊,“是的。”

——“好啊,反正我也欠你一次人情。所以呢,你要我做什麽?”

“為什麽弄斷了他的左手?”

——“弄斷他的左手。”

“我說了啊,我看他不爽,所以想教訓他一下。至於弄斷了他的左手,純屬意外。”

——“哼,原來如此。不過,我可以問問原因嗎?”

沈連寂的眼神略顯咄咄逼人:“真的是意外嗎?”

——“他必須見他最後一面。”

“不是意外,還能是我故意瞄準他的左手嗎?”史佩均理直氣壯,“再說了,若真讓我瞄準,斷的可不是他的左手,而是他的脖子了。”

——“誰?”

“那‘雖然討厭,但還是破例幫你一次吧。’是什麽意思,可以解釋一下嗎?”

“不懂什麽叫反話嗎?”史佩均嗤之以鼻,“難道我說喜歡你,就真喜歡你了?”

沈連寂:“……”

“我說,咱們就別浪費時間了吧?”史佩均百無聊賴地看了看手指甲,“胡一輪那茬兒的左手,是被我弄斷的沒錯,我也明白你們懷疑我的原因,畢竟擺脫了手環就自由了。但你們搞錯了一件事——我憑什麽冒著被你們在這裏盤問的風險,去幫一個我討厭的人?傻子都不會做這麽愚蠢的事情好吧?況且,你們就不覺得奇怪嗎?雖說深山老林裏到處都是能夠藏身的地方,但他被我打得半死不活,能滾多遠?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點不管怎麽想都有問題吧?”

沈連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問:“你是在暗指,胡一輪是故意將嫌疑轉移到你身上的?”

“他定是因為先前被我拒絕了和解而要報覆我,那時候也定是故意把左手伸到我面前的。”史佩均懊惱地一拍腦袋,“如今看來,我真是主動往他設計的陷阱裏鉆了。”

“也就是說,你堅決主張胡一輪的失蹤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了?”

“嗯,”史佩均前傾身子,雙手置於桌上,直視著沈連寂的冰冷雙目,邪惡地壞笑起來,“那小子最好就這麽死透了。這樣,我也能蹭個大功一件,你說對吧?”

與此同時,和玉笙正獨自在一間房間裏,焦灼地等待著史佩均的訊問結果。見秦莘野進屋後,他顧不及為人師表的端莊矜重,立刻起身迎過去道:“莘野,佩均他……”

“完全木有問題。”秦莘野心寬得很,“僅憑現有的證據,根本不足以判定你老公故意放走了胡一輪。”

和玉笙倏地一怔,然後奇怪地“誒”了一下——為什麽是僅憑現有的證據,並不足以定史佩均的包庇罪?

“至於故意傷害罪,盡管已是板上釘釘,但畢竟對方是已被列入死亡名單的通緝對象,日後就算有懲罰下來,也不會太重。所以老師你就別擔心了,回家好好休息吧。你老公,我們會看著的。”秦莘野將帶來的寵物包遞給和玉笙,道:“這是你老公的生下的娃兒,雖說過段時間後就會消失,但在那之前,當只小寵物養養也是不錯的。”她彎腰用手指挑逗了下飽嗝不止的“橄欖球”,瞇眼笑起來:“你說是吧,小可愛?”

“橄欖球”鳥都不鳥她,打了個哈欠,只管閉上眼睛睡了。

申姜起床後伸了個懶腰,敲了下暈乎乎的腦袋,踩著夢游似的步伐,前去給胡一輪檢查身體狀況。令她驚奇的是,胡一輪並沒有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而是蜷縮在幾個等身人偶之間,依偎著它們,安靜地睡著。

起先由於傷口的疼痛,胡一輪即使睡著了,也會咬牙皺眉,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故而此時這張平靜又安詳的睡容就顯得格外新奇,宛若在母親懷中安穩而眠的嬰兒,充滿了安心的安全感。如此安和美好的氣氛,照理說沒誰會忍心破壞吧。然而申姜這個智障竟與悲憫之心徹底絕緣,二話不說,伸手捏住胡一輪的鼻子,捂住他的嘴,狠心的模樣似乎想活生生將他憋死。胡一輪被捏得呼吸不能,又被捂得滿臉通紅,一分鐘不到就醒了過來,趕緊推開她,邊喘氣邊問:“你……你幹嘛?”

“問我幹嘛?我還想問你幹嘛呢!”申姜忿忿難平,“我問你,不好好在床上睡著,滾下來騷擾我的孩子作甚?”

“……你的孩子?”胡一輪楞了楞,隨即明白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左手疼得我睡不著,但只要和它們一起的話,就不疼了。”

“我才不管你這麽多!”申姜不帶同情地說:“做父母的可是把孩子的清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下次要再讓我發現你對它們動手動腳,小心我直接把你變成人體標本!”

“是是是。”胡一輪嘴上是答應了,心裏卻在吐槽這位“母親”的反應也太過激了——不過是區區人偶,有必要弄什麽“清白”嗎?

“知道了還不快起來?”申姜瞟了眼對方那好似暴瘦了十斤的尖銳下巴,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早餐吃不吃?吃的話我多做一份。”

這幾天,胡一輪不是昏迷不醒,就是迷迷糊糊地醒來一小會兒,然後繼續昏睡,直到昨天下午才稍微清醒了一點。挺過最痛苦的那關後,他今天的精神難得的好,行動也順暢了許多,雖然左小臂仍隱隱作痛,但日常自理基本是沒問題了。申姜煎了四個荷包蛋,倒了碟醬油醋,泡了兩杯成人營養奶粉,撕了包馬上就要過期的土司,顧自坐下開動了。胡一輪瞅著這簡單粗暴又寒磣的早飯,想嫌棄又不好嫌棄,遲遲沒有動筷。申姜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問:“怎麽,還需要我餵你嗎?”

“當然不用,我自己吃就好。”胡一輪連忙夾起一個蛋,剛想咬下去,卻又頓了一下:“你每天都是這麽吃嗎?”

“怎麽可能。”申姜夾起一個蛋,蘸了蘸醬油醋,一次性塞進了嘴裏,“今天是為了把上次超市大減價買來的土司解決掉,才只煎了兩個蛋。平時我都吃四個蛋。”

胡一輪震驚:“四個荷包蛋?”

申姜的目光頓時淩厲起來:“怎麽,有意見?”

“沒有沒有。”胡一輪有股強烈預感,若是在她面前置疑煎荷包蛋的美味,絕逼會死得很慘。“只是你天天吃蛋,不會膩嗎?”

“哼,荷包蛋那麽好吃,怎麽可能會膩?”申姜認為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對煎荷包蛋的極大侮辱,“要不是為了省錢,每頓就是要我吃十個二十個蛋也不成問題!”

這個煎荷包蛋狂魔對荷包蛋的熱愛,胡一輪充分了解了,但為以防萬一,他還是試探性地問道:“你的中餐和晚餐……”

“也是荷包蛋哦。”申姜美滋滋地回答道。

果然!

胡一輪已經能夠預見日後的“滿蛋全席”了。在對煎荷包蛋深惡痛絕之前,他決定奉行“距離產生美”的至理名言,默默把面前的盤子向前一推,再默默地拉來土司,說:“這個就由我包了吧。”

“喔,想不到你小子還挺明事理的嘛。”

申姜以為胡一輪是為了孝敬她,才主動將蛋讓給她的,但正常的腦回路不應該是懷疑胡一輪其實是因為嫌棄荷包蛋才選擇吃土司嗎?

申姜一口一個蛋,不下五分鐘就吃光了四個蛋。她低頭看著留有油跡和醬油醋的盤子,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似乎還想續盤。但為了杜絕縱欲的念頭,她又趕緊拿起杯子,一骨碌灌完了整杯牛奶,接著跑去工作臺邊精雕細琢起來。胡一輪小口小口地啃著土司,小口小口地呷著牛奶,靜靜地觀察起她工作時的模樣來。

一整天,兩人沒再做過半句話的交流。時間無聲地流逝,很快就到了晚餐時間。胡一輪的土司吃完了,因此只能屈服於現實,跪倒於六個金燦燦的煎荷包蛋之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也不知是因為蘸了醬油醋的關系,還是因為太久沒碰過油水了,六個蛋下肚之後,胡一輪居然連絲毫的油膩感都沒有,甚至還產生了一股想要再吃六個的沖動。申姜知道對方被自己的煎荷包蛋攻略了,不自覺仰首伸眉、洋洋自得起來:“怎麽樣,好吃吧?”

胡一輪點了點頭,“嗯,確實挺好吃的。”

申姜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

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胡一輪想從她嘴裏探些情報:“你上次說部門想殺了我,是什麽意思?”

申姜自如地吃了個蛋,“就是字面的意思。”

“部門為什麽要殺我?”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看著空空如也的盤子,放下筷子說,“不過,比起狗部門要殺你的理由,你現在不更應該把精力放到你能做的事情上嗎?”

當晚,孟母和孟婕還沈浸在喪失兒子(弟弟)的悲痛之中。聽門鈴聲響起,孟婕擦掉眼淚,前去開門。

來者是個她不曾認識的人:覆古眼鏡,太陽子,黑色的現代改良漢服——通體的貴族氣質簡直教人眼花繚亂、目迷五色。他向孟婕微微欠身以示禮貌,說:“孟小姐您好,深夜擅自上門叨擾,還望見諒。”

“不,沒關系。”由於是初次見到氣場如此高貴的人,孟婕險些反應不過來:“請問你是……”

“鄙人姓懷,是名幼師。想就亡弟的事,和您稍微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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