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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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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七

燕川市位於南方,全年氣候溫暖,即便到了十二月,也不乏只穿著件T恤就出來四處晃悠的人。而一年四季均重覆著同樣的清幽的青湛山,就與這座城市顯得極度格格不入。若是夏天,青山涼潭,倒不失為一個避暑勝地;可一旦到了冬天,寒風侵骨,只教人想趕快離開這個凍死人不償命的鬼地方。對於史佩均,盡管他幼時的家教嚴格到了殘酷的程度,但畢竟家境殷實富貴,從物質條件上說,過得頗為講究,一點也不懈怠於名企少爺的身份;在設施的那些年,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中央空調恒溫調控,完全體會不到夏季的酷暑與冬風的凜冽。因此當看到福利院內的老人常年生活在這樣一種沈悶陰冷的環境中後,他著實難以想象他們究竟是如何適應下來的。

和護士長的溝通並不順利。雖然在看到甯安的第一眼,她那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年的少女心猛然爆棚,以勢不可擋的洪水猛獸之力沖走了她身為一名護士之長的全部自持與矜重,二話不說,直接答應幫他安排和患者會面,但得知他此行的目標人物是潘穎,即胡一輪的母親,且想和她談談關於她兒子的事後,臉色陡然一變,為難道:“這……恐怕很難辦啊。”

甯安問:“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

“她的身體其實還好,主要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關註點從老人們那兒飛回正事上的史佩均插了一句:“……精神方面的問題?”

“是啊,自從上次我們有個小護士不小心把家屬帶錯病房以後,她就變得異常暴躁,根本沒法溝通。”

“……帶錯病房?”

“是啊。上次有一對小年輕過來探望男方母親,結果給他帶路的護士初來乍到,一不小心進錯了房。她也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見到那麽多陌生人被刺激到了,竟然從輪椅上跳起來去掐那個青年……”講到這兒,護士長禁不住嘆了口氣。

護士長不知情,故而不明那次“意外”其實是有心人特意安排。史佩均笑了笑,信誓旦旦地道:“放心,她肯定不會拒絕我們的。”

甯安:“為什麽?”

“一個拋棄了自己兒子的女人,你覺得她對他能有多少感情?更何況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卻生下了個招致夢魘的惡魔。想必她這二十多年,活得相當憋屈吧。”史佩均的眼中不見對話題中心人物的絲毫憐憫,“咱們可是專為聽他的壞話而來的,你覺得她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果不其然,真如史佩均所說,潘穎十分爽快地答應了會面的請求。於是兩人在護士長的帶領下,來到了六層的某間病房。

潘穎如個漸凍人癥患者似的縮在輪椅上,呆滯地望著遠方那帶著一片肅殺之氣的青色。她骨瘦如柴,面有菜色,蒼老不堪,哪怕是世上最鐵石心腸之人,也無法對其標準式的孤寡老人模樣無所動容。甯安在她身邊站定,唯恐打攪到她看風景似的輕聲細語道:“潘女士您好,我是來自特殊調查部門的專員甯安,這位是我的同事史佩均。我們想就您的兒子胡一輪,和您稍微聊聊。”

“……怪物。”

甯安一驚,生怕聽錯般地問道:“您說什麽?”

“他就是個——”潘穎慢慢握起雙拳,毫無顏色的眼睛頓時升起了一層簾幕似的濃重怨恨:“怪物!”

潘穎嗓音嘶啞,喉嚨咯痰,說話時不僅口齒不清,還帶著股奇怪的咕嚕聲,仿佛光是將“怪物”兩個字擠出牙縫,就已經耗盡了她全身的氣力。然而生理上的衰弱並不足以削減她郁結多年的怨恨,準確來講,那副孱弱的身體反倒助長了她的氣焰——在血管裏流動的每一滴血液都是支撐著她茍活到現在的燃料,呼吸進體內的每一口氧氣都為她釋放怨憤而熊熊燃燒——她的身體,是被她自己燒壞的。甯安知道她沒有所謂“異類”或“怪胎”的概念,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怪物”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怪物。他猶豫片刻,單刀直入:“為什麽說盧那是個怪物?”

潘穎深吸一氣,撕扯著嗓子,五字一頓地講述起了她的過往。

潘穎年輕時放蕩嬌縱,又身負巨額債款,所以在面對高額的代孕費時,毫不猶豫地與胡一輪生父簽訂了合約。當時的她完全想不到這個男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甚至還在她懷孕之後神不知鬼不覺地人間蒸發,連半分錢都沒有留下。

潘穎的身體本就因早年的縱欲而不甚健康,所以懷孕給她帶去了莫大的負擔。她不清楚她究竟是怎樣熬過那十個月的。她只知道她不止一次的無限趨近鬼門關,但她心裏只有一個信念——活下去!拿到錢!活下去!而她肚子裏的那個小家夥就像是天生為回應她的期待而存在一樣,奇跡般的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來。

產後,潘穎的身體變得十分虛弱,一度連下床都很難做到。但胡一輪卻非常健康,圓溜溜的雙眼散發著無盡的生命力,仿佛正是因為他吸走了母親的全部精力神氣,才導致她落下了一生都無以痊愈的病根。她本想把他賣給人販子以抵消他父親欠下的債款,但隨後轉念一想,又放棄了。可彼時的她又何曾想到,她的地獄之旅,由此真正開啟。

“在成為怪物之前,他本來就不是人。”潘穎表情扭曲,滿臉的皺紋全攪在了一起,“他會說人話,但只是在鸚鵡學舌。”

胡一輪不比同齡人聰明多少,也沒有愚笨到哪裏去,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不能理解他人想要表達的意思,哪怕再淺顯明了、連傻子都聽得懂的話,他也無法理解,擅自將別人的想法曲解得面目全非。“小時候的他比較誠實,不會偽裝,所以我很早就發現了異常,還以為他是不是哪裏多了一條染色體。”她繼續道:“但後來我才明白過來,他不是腦子有問題,而是他這個人本身就是個問題。”

胡一輪不理解“人”這一存在。換句話說,他空有人的軀殼,但不具備人的“內在”。他不懂人為什麽要吃飯、為什麽受傷後會流血,也不理解其他孩子為何成群結隊的一起玩耍,為何時而鬧矛盾、時而和好。他素來僅如一尊雕像般坐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端詳著來來往往的人。某天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學著一個孩子爬上樹,一跳而下,摔斷了腿。

這一跳,讓他初次品嘗到了流血的疼痛滋味,同時也給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以至於陷入了萬劫不覆的境地——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模仿起別人來。

“一開始,他僅模仿他人的一個小動作、一個一閃而過的眼神、一句微不足道的回覆,可後來卻愈演愈烈,某次居然像靈魂附體一樣演起了隔壁家的小女孩……”潘穎的聲音和雙手以同樣的頻率不停地劇烈顫抖著,“你知道那天我推開家門,看到他坐在他采來的野花群中,穿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碎花裙子,紮著小辮子,抱著一個臟兮兮的洋娃娃,轉過頭,對我瞇眼笑,喊我‘媽媽’的時候,我心裏想的是什麽嗎?”

“怪物。”史佩均回答道。

“是的。怪物。怪物!除了怪物,沒有別的詞再能形容他!”這聲淒厲怒吼令承載著潘穎的輪椅猛地一震,而她亦像是喊得太過用力,乃至大腦暫時缺氧似的眼前一黑,被迫緩了半晌後才接上方才的話音:“我在那一刻產生了一股預感:這個怪物一定會化身成災難。為此,我必須親手了結他!”

此後,潘穎就開始想方設法地置胡一輪於死地。然而正如同胡一輪理解不了“什麽是人”那樣,潘穎也始終搞不懂他到底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從自己手中幸存下來的。經過三番五次、不依不撓的嘗試之後,她終於發現了原因——不是她不夠狠心,而是胡一輪不讓。

“他作為怪物的最大特性,你們既來找我,就說明你們已經察覺到了吧?”潘穎齜牙咧嘴、兇神惡煞地說:“他就是個怪物,必須被除掉的怪物!如果明白了的話,就趁早解決掉他!”

話音落下,氣氛一陣沈默。而後,史佩均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潘女士,當初,你應該不是出於身為母親的責任心,才沒把胡一輪賣掉的吧?”

潘穎臉上浮現處一抹可怕的冷笑,悶哼一聲,不置可否。

史佩均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所以你才不明白你殺不死胡一輪的原因啊。”

這一招“拋磚引玉”成功勾起了潘穎的興趣:“你知道?”

“怎麽,”史佩均滿滿的嘲諷之意,“難道你從來都有沒發現,胡一輪會無意識地主動迎合他人的期待嗎?”

潘穎十分不悅於對方的猖狂態度,沒好氣道:“主動迎合他人的期待?呵,他要是真會主動迎合他人的期待,那他為什麽到現在都還沒死掉?”

“那是因為你不希望他死。”

此話一出,甯安怔怔地看向史佩均。一旁的潘穎則先是一楞,隨即宛若聽到了個荒誕至極的笑話似的大笑起來:“這些年,我可是日日詛咒著他活過來的!說瞎話也要有個限度!”

“是不是瞎話,你心裏就沒點數嗎?”史佩均嚴肅而認真,兩眼隱隱散發著不露聲色的鋒芒,“他要是在出生前死了,你就無法從人販子那裏拿到錢償還債務;他要是在出生後死了,你就無法折磨他,向他報覆被他父親背叛的仇——我有說錯嗎?”

潘穎頓了頓,眼珠子心虛地轉了轉,不予作答。

“果真是有其父母,則必有其子。”史佩均毫不留情地諷刺道:“騙子加人渣,難怪會生出那種怪物。”

固然嘴上毒了些,史佩均對胡一輪的遭遇實則頗有體會。他倆同樣作為實現期待的工具來到這世上,同樣慘遭親生母親拋棄,同樣為人群所排斥孤立。可縱使背負著同樣的苦痛,最後卻分道揚鑣,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一個忍無可忍、最終選擇親手了斷痛苦;一個獨自隱忍、至今仍不願意將其斬斷。

所謂期待,就這麽值得迷戀嗎?以至於到現在都不肯放棄?

史佩均打心底無法認同。

“你……”潘穎氣得渾身發抖,使勁舉起無力的右手虛指著他,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隨後,她放棄般的一甩手,怒目圓睜,振振而言:“我承認我是個壞女人,我也承認我不該財迷心竅。可你們不是為了胡一輪才來找我的嗎,幹嘛突然指責起我來?”

史佩均本想反擊幾句以痛罵這個執迷不悟的女人一頓,卻聽安靜了許久的甯安緩緩開口道:“本來,我並不能理解胡一輪為何要無條件迎合他人的期待,但現在我多少明白了。胡一輪的確有天生的缺陷,他也的確不知道該怎樣做一個人,但他不想放棄,所以才去覆制他人言行,通過模仿來掩蓋他對外界的認知障礙,通過滿足他人的期待來使自己的存在得到認可。而當期待超出自身能力範圍時,由於害怕被否定,便選擇用妄想來替代無能的自己。”他頓了頓,擡眼看向史佩均,“史佩均,你說胡一輪杜撰出付康的存在,是為了滿足我對他的期待,對吧?關於這點,我無法否認。或許薛琴任也沒說錯,胡一輪根本不想接受他人的幫助。但我覺得,他不是因為不想改變而拒絕了白老師,不如說,他正是為了實現自我,所以才不得不拒絕。”

史佩均的表情略顯困惑。

“當時的他毋庸多說,正在扮演一名需要老師關愛的問題兒童吧。”甯安輕聲說:“那是他第一次收到別人的善意,如果在那種狀態下接受了白老師的幫助,可能一生都無法走出那個角色了。”

此觀點帶著濃厚的主觀色彩,簡直就是標新立異到了強詞奪理的地步。但不知為何,史佩均忽然覺得有那麽幾分道理起來——若說胡一輪是與生俱來的怪物、不通曉人為何物的惡魔,那麽對作為一個人的不懈追求,大概是他僅剩的唯一一點人性了吧。

給惡魔挖掘出人性,放眼全世界,恐怕也只有這一個家夥了。

——了不起的男人。

——只是,惡魔真會具備所謂的人性嗎?

甯安再看向潘穎:“胡一輪想作為一個人活下去的願望沒錯,但這並不能成為他為所欲為的理由。因他而受傷的人,也無須都原諒他。可您,唯獨您不值得原諒——胡一輪他明明都這麽努力地去改變了,為什麽作為母親的您卻一點都看不到?”

“呵,說的什麽屁話。”潘穎無動於衷,一個不屑一顧的白眼:“他只不過是那個騙子留下的垃圾,和我有什麽關系?”

這一句話,讓甯安徹底心寒了——也對,並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做父母;某些人,也不是僅憑道理就能講通的。他失望地嘆了口氣,轉過身,剛想叫上史佩均離開,卻猛然一怔——胡一輪正安靜地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又直勾勾地盯著他倆。

在看到胡一輪的瞬間,潘穎像是觸發了警鈴一般發出了一聲刺耳尖叫,旋即張牙舞爪地發起狂來,一邊試圖挪動輪椅向胡一輪移去,一邊又尖聲咆哮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懂的最狠毒詛咒。胡一輪早有準備,淡淡地讓過小跑進病房的醫護人員,再冷冷一瞥很快被制服住的潘穎,沖甯安和史佩均若無其事地一笑,道:“甯安、史佩均,你們也來探望家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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