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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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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五

部門策處科科長室,甯安將昨天的發現匯報完畢後,說出了最重要的結論:“……經確認,當年被胡一輪推到墻上撞死的付康本身就不存在,因此付康的死,只是胡一輪的妄想。胡一輪並沒有殺人。”

“我明白了。”焉然雙手撐在桌上,支著下巴道,“既然胡一輪沒有殺人,那他為什麽要把自己幻想成殺人兇手?”

甯安沈吟片刻,“因為他喜歡陽光之家。”

“喜歡?”

“是的。因為喜歡,所以才必須離開。只有將自己變成殺人兇手,才能徹底斷了對陽光之家的留戀。”

“原來如此。”焉然點點頭,貌似接受了這個想法,“你今天來的目的,應該不只是向我說這些吧?”

“是的。我希望胡一輪能得到他應得的監護和治療。”

“換句話說,你認為胡一輪還有救的價值,對吧?”

甯安倏地一怔:“……誒?”

“關心組內成員是好事,”焉然冷不防一轉話音,“但你所說的一切,僅僅只是你的推測吧?”

“這……”甯安無法否認。

“我原以為你已經充分了解了胡一輪的危險性,可如今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焉然失望地從抽屜裏取出一疊文件放到桌上,“這是胡一輪進入部門後接手的所有案子,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焉然平日素來和善可親,情緒不露於色,待部下也都是好言好語、百般照顧,據說是部門所有上層領導中,最受底下人敬愛的一位。而當這樣一位科長變得咄咄逼人時,就算是一向不視領導神色為標桿的甯安,也不禁產生了一瞬間的動搖。他上前拿起資料,禮貌性地一點頭,轉身出去了。在辦公室外等候的薛琴任靠墻而立,雙手插著兜,看出來的甯安垂頭喪氣、一臉吃了癟的模樣,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哈哈,被我說中了吧?沒人會聽信你的結論。”

甯安訕訕:“我還以為科長會認同我……”

“你之所以能為胡一輪辯護,是因為你沒見識過真正的他。等你了解了他的真面目後,或許就會站在我們這邊了。”

“但是不論是多麽十惡不赦的惡人,哪怕只做出了一次微不足道的善行,也能說他心裏仍然存有一絲善念,難道不是嗎?”

“一時興起的善行並不能抵消一個人所犯下的滔天罪惡。”薛琴任一本正經:“你想幫胡一輪沒問題,可幫他的代價,你有考慮過嗎?退一萬步說,我們都想幫他,也有足夠幫他的資源,但他本人的意見呢?他如果真想接受幫助,當年為何拒絕了白老師?”

這一連串的問題把甯安問得夠嗆,一時間無言以對。薛琴任無奈地嘆了口氣,習慣性地撓了撓蓬亂的蘑菇頭,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隨後一拍甯安的肩,走遠了。甯安看了看手中的文件,不禁陷入了沈思。

傍晚,準備了一桌大餐的史佩均滿心歡喜地踱到門邊,盯著手表,默默在心裏數著倒計時。

近來,和玉笙下班都很準時。四點五十五分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花十分鐘整理東西,五分鐘去學校車庫提車,十分鐘的車程,三分鐘的步行距離,然後在五點二十三分,鑰匙準時插入門鎖。以前每到時間,史佩均總站在門前正面迎接和玉笙,幫他拎包脫外套。可今兒,他突發奇想一個壞心眼,想從門後嚇他一下。

一想到和玉笙被嚇到的樣子,史佩均就忍不住嘴角上揚,激動得搓手頓足、不能自已。聽到隱隱從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後,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劇烈跳動的心臟冷靜下來。

五,四,三,二,一……

——來了!

在門打開的同一時間,伴隨著一聲響亮的“玉笙”,史佩均從門後歡天喜地蹦出來並張開雙手,一個大大的擁抱迎了上去。他一邊沈陶醉迷於自己的世界中,一邊又情不自禁地蹭著對方的胸,摩挲起對方的背來,剛想問其有沒有被嚇到,卻又發覺哪裏不對勁——這身體的觸感和味道,怎麽和玉笙不太一樣?

帶著上述疑問,他睜開眼,擡頭看向懷中的人,隨即瞠目結舌、大驚失色——

“你……你是……”

懷裏的不是誰,正是表情略顯微妙的甯安。而他心心念念的和玉笙則安靜地站在一邊,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闖!禍!了!

這三個字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劈頭蓋臉地砸在了史佩均的腦門上。

經過這一段小插曲,三人都明顯有些心照不宣,連忙開始正事以掩飾之前的尷尬。史佩均道:“盧……胡一輪的話,我和他不熟,你找我也沒用。”

“可胡一輪訊問你的時候,你的確這麽說了吧——‘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我看得一清二楚。’這兩句話是什麽意思,可以解釋一下嗎?”

史佩均雖然不反感甯安,但對話題的中心人物極度厭惡,沒好氣道:“我只是隨口說說的。”

甯安知道他在說反話,便低下頭,懇切道:“拜托了,胡一輪的事,對我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史佩均略顯動搖地頓了頓,二次拒絕:“我不想說。”

和玉笙斥責:“佩均,不能這麽沒禮貌。”

史佩均委屈地撅起嘴:“但是……”

甯安不好強人所難,主動圓場道:“沒事,實在不想說的話,也沒關系。抱歉,是我唐突了。”他站起身,“那麽,我就不打擾了。”

“等等。”史佩均忽然又開口道:“你為何要調查胡一輪?”

甯安頓了一下,“說是身為副組長對組員的關心,好像也不太恰當……我果然,是想弄清胡一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吧。”

“知道以後呢?”

“知道以後,才能確定我該做什麽。”

“若想了解他,直接和他接觸不就好了?何必向我打探?”

“因為很多事,當事人反而看不清。”

看著對方的純正眼神,史佩均踟躕了一會兒,轉頭對和玉笙說:“玉笙,晚飯用的米,我已經洗好了,水也加進去了,只用啟動電飯煲就好。”

“嗯。”和玉笙自覺站起來,“甯安,晚飯留下來一起吃吧。”

受到邀請,甯安自是很高興,但一想起方才的意外,又不好意思當他倆人的電燈泡:“謝謝,不過還是不用了。”

“還是留下來吧。畢竟他的事,一時半會兒可講不完。”史佩均不冷不熱地道,“還是說,你要邊看我吃飯邊和我談?”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甯安也不好再拒絕,便點頭答應道:“那就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你們慢慢聊,飯熟後我來叫你們。”

和玉笙走後,史佩均毫不拖泥帶水,直接繼續正題:“其實我對胡一輪的看法帶著我個人的一些偏見。不過大體上不會錯的。畢竟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兩個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

“你看過我的檔案,應該知道我小時候的經歷吧?”史佩均的眸子中悄然升起了一抹難以為時間消磨的怨憤,“我家的家教很嚴,我爸也對我充滿了各種期待,只可惜我不僅一項都沒達成,反而還親手送他上了西天。那時候的我,並不是作為一個人,而是作為滿足我爸的期待的工具活著。為他人期待而活的人擁有怎樣的眼睛,我再熟悉不過。所以我在看到胡一輪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也只是個為了滿足他人期待而存在的傀儡。”

——“他會根據環境或情景的需要和周圍人的不同期待而扮演不同的角色,偶爾看上去像人格分裂,但其實並不是,他只是在按照他的想象飾演一名角色罷了。”

不由自主的,白老師的話在甯安耳畔響起。“你是因為和他有相同的經歷,所以才討厭他的?”

“作為同類的排斥,或多或少有一點吧。”史佩均實話實說,“不過我討厭他的最大原因,是因為他活該。”

“活……該?”

“為他人的期待而活,並不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但他卻將它當成一種樂趣來享受,而且已經完全陷進去了。”史佩均的眼神剎那間變得冰冷起來,“他那種人,早晚自食其果。”

甯安沈默了少頃,將上午講給焉然的話原封不動地覆述給了史佩均。史佩均聽了,輕蔑一笑:“也就是說,你認為胡一輪是為了保護陽光之家,才把自己變成殺人兇手,再默默離開的?”

“難道不是嗎?”

“你對胡一輪的認識太不深刻了,難怪連這麽幼稚的把戲都會上當。”史佩均一副耐心老師對上愚笨學生的口吻,“聽好了,胡一輪是個只會回應期待的人。不論期待方是誰,所發出的期待是什麽,他都會照單全收。為此,無辜可憐的受害者也好,冷酷無情的加害者也好,抑或是正義的執行者、惡魔的化身,全都無所謂。只要這件事能滿足誰的欲望和期待,哪怕那個人彼時彼刻不在,他也會義無反顧地執行。那麽問題來了,”他擡眼看向甯安,語氣中夾雜著幾分挑逗與玩味,“若說胡一輪離開陽光之家是為了滿足白老師渴望他離開的期待,那他離開的方式,即付康的死,到底滿足了誰的期待?”

當即,甯安啞口無言,呆呆地盯著史佩均,大腦一片空白。聽到和玉笙提醒開飯的聲音後,史佩均回了句“知道了”,然後瞥了眼甯安,說:“吃完飯後再繼續吧。”

晚餐的氣氛並不太好:甯安心事重重、緘默不語,看上去沒什麽胃口;史佩均盡管吃得很歡,但也只是在吃,從頭至尾,筷子連一秒的停頓都不曾有。和玉笙擔心這兩人鬧了不愉快,卻又不便在這種氛圍下詢問,但見飯後他倆又融洽地坐在沙發上繼續飯前的談話後,不由得松了口氣,倒了兩杯飲料送去。

茶幾上攤著好幾份資料,均是胡一輪接手過的案子。和玉笙無意間瞄到了一眼,即刻有所顧忌似的慌忙收回視線。甯安註意到了前者的小動作,輕輕一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明面上,你們也是我們組的一員,有對部門內部資料的閱覽權。”

聽此,和玉笙幹脆拿起一份看了起來——平康公園連續意外死亡事件。史佩均探頭看了看,失笑道:“……‘將馮弘趁其母不註意之時偷跑去湖邊玩耍,不幸失足溺死於湖中的事實曲解成馮弘母親為了擺脫馮弘而將他的溺亡偽造成意外的殺人案件,甚至為了驗證馮弘是連續意外死亡事件的罪魁禍首,還上演了被馮弘附身的戲碼’……嘖嘖嘖,這家夥,怎麽這麽牛呢。”

初次翻閱資料時,甯安也被這案子震驚到了,但更厲害的還在後頭,“他所負責的其他案子也是一樣,總有股奇怪又微妙的違和感。比如在植物園人形樹事件中,他把犯人鎖定成愛語花店的店主花憐人,是因為他在她店裏看到了形似的木偶;而在熊芳案中,他判斷熊芳只是幫助實際不存在的共犯潛進被害者夢中的中間人,卻忽視了最基本的邏輯推理……”

“要我說,這家夥根本就是腦子有病。”史佩均將手中的文件隨手往茶幾上一丟,不耐煩地諷刺:“這麽多妄想,真虧他腦補得出來。”

話畢,空氣陷入了一片沈寂之中。半晌後,甯安突然想起了什麽:“沈連寂說過,胡一輪只會為了吃飯而吃飯。”

史佩均不解:“只會為了吃飯而吃飯?什麽意思?”

“人吃飯,難道不是因為想要維持生命活動,就必須攝入能量嗎?”和玉笙不自覺插入兩人的對話,“為了吃飯而吃飯,換句話說,胡一輪吃飯的目的不在肚子餓,而在‘吃飯’這一行為本身上?”

“吃飯的目的……在於吃飯?”甯安的腦海中忽然閃現了幼年胡一輪在陽光之家的教室裏,一面看著鄰座的孩子吃飯,一面將勺子往嘴裏送的畫面,“他難道是在學……模仿別人吃飯?”

“不,最後兩個字可以去掉。”史佩均總結道:“他在模仿人,而且,只會模仿。”

此話一出,甯安與和玉笙的背後登時躥上了一股涼意。即便是親口說出這個結論的史佩均,也立刻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

一個靠模仿他人行為而活的人。

一個為滿足他人期待而活的人。

一個為了滿足他人期待,而靠模仿他人以活下去的人。

多麽可怕又可悲的人。

“已經可以了。謝謝你們幫了我這麽大的忙。”

甯安正要將滿茶幾的資料整理起來,卻見突如其來的一只爪子壓住了他指邊的一頁資料。史佩均直勾勾地端詳他,神情嚴肅:“胡一輪,你還會繼續調查下去吧?”

“當然。”

“算我一個。”

和玉笙訝然:“佩均……”

“正常人根本不會這麽變態,因此一定有什麽導致他變成變態的原因。”史佩均正色莊容,“不過,這並不代表我會同情他。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環境,居然孕育出了那樣的惡魔。”

甯安猶豫了一下,同意道:“嗯,我知道了。”

晚上十點,晚自修回來後,沈連寂收到了一通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來電——正是從申姜處奪來的手機。他一瞥走進浴室洗澡的秦莘野,走進臥室,關上門,接通了電話——

“餵?請問是沈連寂沈同學嗎?”

“你是誰?”

“鄙人姓懷,是名幼師,姑且可以說是塞勒涅的領導人吧。”

“有什麽事嗎?”

電話另一頭忍不住頭笑了幾下:“虧你還好意思問呢。你知道我等你的聯系等得有多辛苦嗎?故意讓我等這麽多天,是想玩所謂的欲擒故縱?”

“沒有要事的話,”沈連寂的聲音冰冷到了極致,“我就掛了。”

“誒等等等等等!”聲音的主人一緊張,就忘了維護端莊矜持的姿態,其中一個“等”還喊破了音,“特地打給你,自然是有要事了,不然還是為了和你閑聊嗎?不過你若真想和我聊幾句,我也非常樂意奉陪。”

沈連寂:“……”

來電人察覺到了對方的不悅,馬不停蹄地奔入了主題:“我先前派去的使者似乎說動不了你……”

沈連寂依舊果斷:“我說了,沒有相應的條件,就別來煩我。”

“沈同學,你誤會我了。我這次致電,並不是為了請你加入我們。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懷幼師輕聲一笑,語氣深沈而不可揣摩:“我想問,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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