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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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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四十四

十一月四十四

北樓四層,一位被兩位“癡漢”糾纏上的護士慌忙間踩空了樓梯,滾到平臺上後失去了意識。就在獨眼怪獸獸要對她張開血盆大口時,甯安忽然從天而降,一招堪比利刃的飛踢直接砍掉了其中一只怪獸的腦袋。另一只獨眼怪獸對這位不速之客極為惱怒,加之目睹了自己同伴被消滅的全過程,怒上心來,渾身如偧毛般(盡管它並沒有毛)一抖,驟然爆出團團簇簇的觸手向甯安攻去。甯安向後一退,左手展開一卷凜風防禦,右手掀起一陣隱藏著風之利刃的氣流,才眨眼的功夫,不僅將觸手們切成了數條等長的一段一段,還把那只獨眼怪獸精準地一分為二,一毫一厘都不差。

解決了敵人後,緊繃的神經隨即松懈,甯安忍不住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秦莘野說的不錯,盡管怪獸的出現導致了許多人喪生,但仍舊有不少幸存者遍布於這療養院的各處角落。自從與她和沈連寂分開後,甯安就同小隊的隊員們專心地尋找起了生者。不過,興許是他過於賣力了吧,幾番搜救之後,明顯有些體力不支。

異類的能力並不是覺醒後就完事了,它更像是一種天賦或潛力,需要後天的開發和培養,若平日棄置不顧,突然超限度使用,便會給身體造成巨大負擔,體力不支、流鼻血還算輕的,大多數人會因控制不了能力而失去理智暴走,更甚者當場暴斃,與這個世界say  goodbye。甯安雖沒有對他的控風天賦置之不理,但亦沒有刻意鉆研。從這點來說,他臨陣將能力自如地使用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可即便如此,甯安打心底覺得,這次回去後,還是稍微註重點鍛煉吧。

“甯副組長!”先前的隊員趕了過來,“副組長你怎麽樣?哪裏受傷了?”

“我沒事。”甯安輕描淡寫地帶過,背起女護士,說,“我們走吧。”

甯安此時正專註於保證每一位幸存者的安全,故而沒時間細想怪獸們盤踞於這家療養院,以及沈連寂親自出現場的原因——怪獸全是人為變出來的,只要不揪出它們的主人,救援隊伍不論來多少都不頂用。希望沈連寂和秦莘野,能快點抓到幕後黑手。

東邊樓道,一名年輕男子遭到了三只獨眼怪獸的圍堵。他摔得全身如散架般疼痛,扭傷的腳也更是難以馬上站起來逃走,眼看著就要淪為怪獸的口糧,關鍵時刻,一只獨眼怪獸忽然一楞,爾後停下腳步,轉而攻擊起它的同伴來。

剩下的兩只怪獸雖不明白這突然反戈的家夥究竟是吃錯藥了,還是吃得太撐以至於撐壞了腦子,但一旦遭到攻擊,甭管什麽過去的美好情誼還是同族的手足之情,打回去就對了!

於是,三只獨眼怪獸展開了大內鬥。

男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剛要趁機逃走,卻不料方才中招的獨眼怪獸獸早一秒清醒了過來。它連連向兩個同伴比手劃舌地解釋它只是中了敵人的詭計,發著咕咕囔囔聲的嘴巴亦好似在拼命訴說著它的無辜與委屈。另兩頭怪獸明白個中緣由後,一邊對它深感同情,一邊又用黑手封鎖住男人的退路,張牙舞爪的模樣仿佛要為同伴報仇。

男人的力氣所剩無幾,剛才那招,已是他的極限。他當機立斷,轉身撒腿就跑。但無奈怪獸的舌頭比他的踉蹌步伐遠來得迅速,還沒跑出幾步,就被綁住腳踝,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獨眼怪獸“嘿嘿”幾聲,似乎由衷地期待接下去的愉快的用餐時間。男人拼命地用指甲刮著地板,又不斷抓起手邊能用的玻璃碎片丟去,卻始終無法阻止那條拖拽他的長舌。就在他做好了身首異處的覺悟之時,剎那間的一記淩冽刀光令他頓時燃起了生的希望——獨眼怪獸倒下後,出現在視線範圍中的秦莘野帥氣地一甩雙刀,擡眼朝狼狽的男人一笑,“喲,找你好久了。”

五分鐘後,伴隨著一句“連寂,我回來了”,秦莘野蹦過來環住了沈連寂的脖子。坐於轉椅上的沈連寂轉過身,輕輕一拍秦莘野的小臂,朝被一同帶來的男人說:“等你很久了。”

在看到這位自帶冰冷氣場少年的瞬間,男人莫名對其產生了一種不明緣由卻肅然起敬的畏懼感,視線亦不知為何無法從他身上移開:“你是……”

“沈連寂。這位是秦莘野。我們是部門的人。”

話音剛落,男人就沖向了監控室的門。然而他還未來得及握住門把,就被秦莘野一掌掀在了地上。秦莘野抓著他的衣領,惡狠狠地瞪著他道:“我家連寂有話要說,你最好給我老實一點,否則我直接打斷你這雙狗腿!”

“莘野,他好歹幫過我們,別這麽無禮。”沈連寂走到男人身邊,彎下腰,向他伸出手:“我找你來,只是想讓你了解事實的真相,並無惡意。結束後,我也會放你走,不會把你交給部門的。”

如果沈連寂的表情再溫柔些,男人或許真會無條件相信他。他甩開他的手,站起來說:“我不記得我幫過你們。”

“先前我們還在庭院的時候,謝謝你幫了我們,湯苓芫。”

男人訝然。

“湯麗之所以把你交給部門,是因為你撒了謊,讓她誤以為怪獸是你變出來的,但部門並不是只靠嘴巴辦事的機構。如果你不是‘怪胎’,他們不可能發現不了。”沈連寂耐心地解答:“換句話說,你有著和湯春暉一樣,能讓人看到本不存在於世之物的能力。”

湯苓芫雖仍未完全放下戒備,但畢竟敵強我弱,不老實配合只能自討苦吃。沈連寂淡淡地說:“在解開真相前,我有一個疑問希望能得到你的解答。你來這裏,是為了報仇嗎?”

“……報仇?向誰?”

“向湯春暉。”

“呵。”湯苓芫只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你既然能叫出他的名字,想必對我的事也都全部調查清楚了吧。”他停頓一下,突然變了臉,勃然大怒道:“湯春暉那個卑鄙小人,他不僅奪走了我的媽媽,還奪走了我的自由、我的時間,害我成了臭名昭著的怪獸狂魔,像畜生一樣被關在牢籠裏,還被釘在實驗臺上任人宰割!我是討厭他,我是恨他,我也巴不得他現在馬上就下地獄!但是,因為這樣,我就必須向他覆仇了嗎?他現在就是一個智障,就算殺了他,一切能回到原先的模樣嗎?不能!不能!既然不能,我為何要費這個閑工夫來殺他?他那麽個膽小鬼,我何必臟了自己的手!”

“那你數次出入這家療養院的目的是什麽?”沈連寂不動聲色地說:“難道不是因為他嗎?”

這一問猶如一盆冷水,澆得湯苓芫怒氣全消,一時間啞口無言。他抿了抿唇,踟躕片刻,簡單敘述起了過往:“去年八月,我在設施的大爆炸中被塞勒涅救了出來,然後就順勢加入了他們。我托組裏的一位前輩幫我找找媽媽和春暉的消息。沒幾天,他就找到了。媽媽的死,的確很讓我吃驚,我也根本想不到她原來已經死了這麽久了。至於春暉,我想,反正也是閑著,來瞧瞧‘巨嬰’長啥樣也不錯。可是,可是等我親眼看到以後……”他不禁氣憤地握緊了拳頭,“他可真是命好,我在的時候有媽媽護著,媽媽死後還有養母和姐姐照顧,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擔心,把過去所有的一切拋在腦後,天天和各種玩具過活……”他悶哼一聲,眼裏淚光依稀,又咬緊牙關道:“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什麽的,實在是太卑鄙了……”

沈連寂似乎能理解湯苓芫的感受,但他卻又好似並不想理解,以一副最中立、最客觀,最冷漠的語氣問:“所以呢?你做了什麽?”

“前段時間在清河路出沒的獨眼怪獸,是我變的。”

“為什麽這麽做?”

“想引起騷亂,引你們過來。”

“為何要引我們過來?”

湯苑苓煩躁地撇撇嘴:“為了讓那巨嬰記起來他曾經到底做了什麽好事。”

“——晨星。”指出他的目的後,沈連寂轉頭看向電子屏幕:“那個人,知道是誰嗎?”

湯苓芫緩緩擡起頭,看到監控畫面中,垂頭跪坐在湯春暉旁邊的男人後神情驟變——即便眉角有些許的不同,但一瞬間,湯苓芫還以為那個男人是他自己。

他結巴了一下:“他是……”

“湯春暉想象中的你,或者說,長大之後的你。”

“呵,”湯苓芫輕輕笑了笑,笑得極其悲涼,“也就是說,在他眼裏,我和怪獸無異嗎?”

“別急著下結論,”沈連寂道,“拋下仇恨與偏見,好好看看吧。”

剛醒來的湯春暉還未從恢覆的記憶中完全清醒過來,他慢慢直起上身,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頭,再擦擦滿臉的淚痕,緩了好一會兒,才楞楞地看向在他身邊的男人,隨即瞪大眼睛,驚訝道:“你是……小苓?!”

“我不是湯苓芫,”“湯苓芫”冷冷地說,“我只是你擅自想象出的東西。”

“擅自……想象出的東西?”湯春暉並沒能理解對方的意思,怯怯地用顫抖的右手搭在他的手上,慚愧道:“對不起小苓,我對不起你,真的很對不起你。我知道我現在不管說什麽都無法取得你的原諒,但我還是要向你道歉……”

“別!”“湯苓芫”猶如看到了什麽極度可駭的東西,渾身猛然一顫,唯恐避之不及用力似的大力推開了他:“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就快點結束這一切吧!”

湯春暉不懂:“小苓……”

“你給我閉嘴!閉嘴!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我不想!”“湯苓芫”近乎崩潰地喊了出來,“你就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從頭到尾,你就只會用最無辜最委屈的表情博取他人的同情,從來不懂得為你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他的眼淚和鼻涕一起噴湧而出,“已經夠了,已經夠了,我求你放過我吧,放過我吧,別再纏著我不放了!”

監控室裏,湯苓芫對仿佛生於另一個時空的他的痛苦一頭霧水,便奇怪地看向沈連寂。沈連寂解釋說:“自從你走後,湯春暉陷入了一個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無盡長夢中。哪怕是現在,他也依舊在那夢裏。”

湯苓芫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麽,兩腿一軟,往後退了一步,接著,他又好似無法接受地一拳砸在桌上,慘惻而惱:“那他不是完全把我拋棄了嗎?”

“不,他正是因為忘不了你,所以才這麽做的。”沈連寂看向屏幕中的湯春暉的眼神冰冷無比,“這十多年,他之所以長不大,不是因為他不想長大,而是他讓‘你’長大了。”

“別為他狡辯了!”湯苓芫氣得全身發燙,太陽穴一下一下的劇烈跳動起來:“他就是想把所有痛苦和包袱都丟給我,然後一個人獨自享樂!”

“我所說的都是事實,”沈連寂漠然,“至於是否相信、如何理解,是你自己的選擇。”

湯苓芫倏地一楞,漸漸冷靜下來問:“春暉他……真覺得對不起我嗎?”

“嗯。”沈連寂肯定地點了點頭。

“呵,”湯苓芫不屑地一笑,“擅自殺人,擅自贖罪——誰能理解?誰想理解?”

“湯苓芫”緊接著湯苓芫的尾音,喊出了他這十五年的心聲:“你以為你這麽做是贖罪嗎?你以為你這麽做,我就會原諒你嗎?沒門,沒門!明面上你好像很內疚,乃至不惜變出我來自我懲罰、自我贖罪——你以為你真的可憐嗎?別想了,這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該!你活該啊你!說到底,我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你如果真想要贖罪,去找真正的湯苓芫不就好了,為什麽偏偏是我?為什麽為什麽?!因為你,我離不開你半步,必須時時刻刻圍著你轉!因為你,我不管自我了結多少次,也依舊逃不開你的魔爪!我已經累了,我真的已經很累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求你放過我吧,我求你讓我恨你吧!已經夠了,全部都已經夠了!我不是你實現自我滿足的工具,我不是湯苓芫,我不是湯苓芫!”

通過監控攝像頭,看著經過一通爆發後而癱在地上的“湯苓芫”和被前者的絕望吶喊吼得呆若木雞的湯春暉,沈連寂的目光瞬間閃過一絲動容,但旋即恢覆成了毫無溫度的冷漠:“你說的不錯,這個由湯春暉想象出的‘你’,究其本源也只是湯春暉的一部分,所以他無法憑自身的意識離開湯春暉——這十五年,想必過得非常辛苦吧。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真的憎恨湯春暉。因此對於他來說,湯春暉給他的時間和自由反而殘忍地傷害了他;而對於湯春暉,他的這些無意識之舉,亦是對他自己的最大傷害。”

湯苓芫沈默了頃刻,淡漠道:“我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然而與湯苓芫那事不關己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湯春暉那深深的自責與愧疚。“我……讓小苓你痛苦了,對吧?”他嘴角顫抖,眼眶濕潤,一滴眼淚落下來後,趕緊伸手拭去淚痕,哽了一下,問:“有什麽辦法,能讓你不那麽痛苦嗎?”

“只要你醒來!我只要你醒來!”“湯苓芫”揪住湯春暉的肩膀,瞪著血紅的雙眼,拼命祈求他道:“只要你醒過來,我馬上就能超脫!”

“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麽醒來……”又是一滴眼淚流下,“有什麽辦法,能讓我醒過來嗎?”

“湯苓芫”頓時表情一陰,他用力地推開湯春暉,站起來,俯視著他,壞掉了似的說:“那你就去死吧。”

湯春暉一怔:“……死?”

“是啊。”“湯苓芫”的雙眼陷入了漆黑一片的深淵之中,“拜托你了,為了讓我解脫,我求你去死吧。”

湯春暉呆坐了少頃,抽了抽嘴角,說:“我明白了。讓你痛苦了十五年,真的,真的很對不起。我現在就讓你解脫。”他撿起地上的碎玻璃片,義無反顧地劃傷了自己的脖子。

結果,湯春暉仍是不明眼前的“湯苑苓”究竟為何痛苦,他也不知道因為他的能力,究竟有多少人失去了生命。他只知道一點——他現在非死不可。

他看著拼命為自己按壓傷口的晨星,淺淺一笑:“晨星姐姐,超能力不應該是用來救助他人的嗎?為什麽反而會害自己身邊的人遭受災難呢?”

晨星懵了。而湯春暉,也永遠不可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盡管攝像頭傳遞不了聲音,但湯苓芫依舊聽到了那個正在不斷消失的自己的狂笑聲。他轉過身,才邁開一步,卻聽沈連寂開口道:“還有兩個你必須知道的真相——湯麗,是被湯春暉午睡時夢到的怪獸殺死了;湯春暉失蹤一周後被找到的那天,手裏緊攢著一張通往上興市的車票。”

“我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湯苓芫說完,決絕地離開了,但同時,一顆眼淚從他的臉頰上滑落,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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