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日照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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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日照樓頭
藺雲不再要死要活的，也肯聽勸讓郎中給他醫治，施針服藥後，葉容鈺把池蕙送來的粥給他盛了一碗。
四方的桌子，四周擺著條凳，藺雲安安靜靜坐在凳子上等。
葉容鈺端著托盤，將一碗粥，兩碟小菜放在桌上，“這幾天都是給你餵湯水，肯定餓壞了吧。”
“你這麽一說，是有些餓。”
“那你就多吃上點，我來餵你。”
“容鈺，你幫我放桌子上，我自己來就行。”
“好吧。”
葉容鈺抽出條凳坐在一側，肘撐桌面，雙手捧著臉，盯著藺雲的一舉一動。
藺雲手在桌面試探兩下，摸到了勺子，另一手指尖觸著碗，舀了一勺粥後，藺雲遞到嘴邊，卻又不吃了。
“容鈺，你老看著我幹什麽啊。”
“你怎麽知道我在看你？”
葉容鈺伸手在藺雲眼前晃了晃，卻被藺雲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這是，能看見了？”
藺雲搖了搖頭，“我能感覺到。”
“你還能感覺到什麽？”
“我能感覺到你剛剛在看著我笑。”
葉容鈺有些詫異，慌忙抽回手，“你這感覺，簡直趕上狗鼻子好使了。”
“......”
“我好歹也是習武之人，感官肯定比常人要更敏銳些。”
葉容鈺點了點頭，“也是。”
聽入城打探消息的人說，這些日子太平，城裏的人逐漸恢覆了往日生活，做買賣的也都支起鋪子，就連官員也陸續回衙。周圍村鎮的人也不再草木皆兵，忙著進田間補救。
沈先生早上都過來給藺雲施針調養，漸漸的，藺雲白日能看到些影子，但如眼前罩了窗紗，怎麽樣都看不太清。
夜裏更糟，就連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葉容鈺囫圇用了晚膳，擔心藺雲天黑了眼睛又不好使，於是多添幾只蠟，道，“藺雲，池蕙姐叫我晚上去她家。”
“啊？”藺雲吃個半拉，猛一擡頭，“她家連個晚膳都沒有，你去她家能做什麽？”
“做針線唄。”
“你會做針線？你縫衣裳針腳還沒我的細呢。”
“她做針線，我陪她聊天。”
“天黑了，萬一路上出事可怎麽好，你等著。”藺雲端起碗來扒拉著飯，沒嚼完咽下就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
葉容鈺摸了摸藺雲的頭。
自從他傷了，葉容鈺就總拿他當孩子哄。
“你要在家閑不住，就讓秋浦給你念書聽。”
哄歸哄，但葉容鈺心裏始終沒覺得藺雲失明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藺雲不這麽想，她不在的時候，藺雲心裏總會缺個口。
從前在神策獄，剜掉多少雙眼，藺雲早就記不住數了，但所有失明的人，哪怕刑官不在，稍有風吹草動，他們都會異常驚恐。
他雖不在牢獄，卻如驚弓之鳥。
屋外老蟬竭力鳴叫，他甚至都能腦補出一副將死的畫面。
“秋浦！”
藺雲叫了一聲無人應答。
“秋浦，你給我過來。”
屋門推開，來的人卻是商廉。
“藺將軍，您有何吩咐？”
“秋浦呢？”
“他去廚房沐浴了。”
“沐浴？”
藺雲皺了下眉。後腳秋浦就手握著濕發，沖到屋門口，“藺將軍，您剛剛叫我？”
藺雲撐著桌面站起身來，潮氣中有些旱蓮草的氣息，還有不知名的花香。
“你怎麽這會兒沐浴？”
“嗐，前面有位小娘子想要倆雞蛋，我就拿給她了三個，她覺得不好意思，拐回家拿了些自家做的沐浴香料給我。”秋浦似乎有些抱怨說道，“藺將軍，咱們自打陜州驛館出來，已經十多天沒有擦過身子了，我要是再不洗洗，那都得腌入味了。”
“你當年掏馬糞的時候，三個月沒洗也沒入味！”
秋浦一拍腦袋，心知自己說錯了話，“藺將軍，你別生氣，內什麽，我再多燒些熱水。”
藺雲確實被傷到面子，撞著桌椅板凳就進裏屋坐下，趁屋裏沒人，悄悄拽著衣服使勁兒聞。
秋浦燒水時柴多火旺，不多時燒好了水，又讓人架來才買的木桶。
“藺將軍，香料我都給您放桶邊了。”
“那我......”
“你下去吧。”
燭火亮堂，藺雲辨別著模糊的物影，解衣搭在屏風上，踩著凳子進了盛滿水的桶，繼而仰頭靠在木桶邊緣。水有些燙，燙得人渾身發癢。
葉容鈺回來時，整個磨面作坊兩道院子燈都暗了，只有內院主屋燭光滿照。
“藺雲，我回來了。”
藺雲沒想到葉容鈺會這麽快回來，門一推開，把他嚇得一個激靈，水花撲騰濺出一地。
“你想沐浴怎麽不等我回來？”葉容鈺三兩下走到藺雲跟前，“你腿上的疤還沒好，趕緊出來，頭發我來給你洗。”
藺雲望著葉容鈺的瘦長的人影，手扒著桶沿，人縮在水裏，“沒事，我好久沒沐浴了，就想多泡一陣。”
藺雲心想著，方才倒入桶中的香草汁水，應當是深色的吧。
“那好吧。”
葉容鈺抽了只圓凳，坐在桶邊，替藺雲梳洗頭發，洗好後稍稍擦幹，盤在他的頭頂。
水霧熏蒸，屋裏泛著潮氣，藺雲通身白裏泛著紅粉，鎖骨雙肩瘦硬有致。葉容鈺打濕毛巾，給藺雲搓了肩背，每聽到毛巾落水的聲音，藺雲都會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容鈺，你回床上等我吧，我自己可以出來。”
“地滑，我怕你摔著。”
葉容鈺明白他在顧慮什麽，但見他抿著嘴，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甚至不忍心在這個節骨眼告訴他，其實她什麽都看過了。
“我給你拿毛巾和衣服來，你轉過去我給你穿。”
藺雲信了她的邪，從桶裏站了起來，葉容鈺給他遞去一個幹布，待他擦掉身上的水，只給披了一件長單在身上。
“小心點。”
葉容鈺扶著藺雲出來，引他坐到床上。
藺雲幹坐許久，瘦長的人影站在他面前，非要說的話，似乎有些不懷好意。
藺雲又拉扯了下前襟，一手掩在身前，寬袖落在腿上，“容鈺，能不能幫我找下衣褲。”
“睡醒了就給你找。”
藺雲心裏咯噔了一下，一個翻身將自己藏在被子裏。葉容鈺吹了燈，解衣同臥在一張薄被裏，三兩下動作，藺雲那件長單從身上剝離，成了她手上的戰利品。
而他卻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翻過身去，心亂如麻縮成的一團。
“藺雲。”
葉容鈺輕輕叫了他一聲，體膚相處，一只手環住他，越束越緊，不久又開始向下試探，直到觸及身前傷口。
“容鈺。”
藺雲聲音有些顫抖，黑暗裏，他什麽都看不見，極為被動，也極為惶恐。
“那你睡吧。”
“你......你碰著我的......”
葉容鈺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繼續伸手挽住腰間，貼在他後頸處深深吸了口氣，“好香啊。”
“容鈺......”
“你轉過來。”
“好。”
“你放松一點。”
藺雲努力照做，但身體就是不聽話。溫熱的唇從他額頭向下，到鎖骨處，他已僵硬如鐵。
“你給點反應啊。”
藺雲誤解了話中的意思，這一回他翻身時捏住了被邊，將自己裹成了粽子。
“我又沒有！”
意識到話說得沖了，又委屈道，“我能有什麽反應。”
葉容鈺低頭啄了下藺雲耳邊，粽子松動了一些。
“藺雲，你是不讓我蓋了？”
粽子完全松開了粽葉。
葉容鈺鉆了進去，這回只緊緊抱住他，不再亂做什麽出格的舉動，待藺雲心跳得慢些了，才悄聲道，“藺雲，你沒覺得，其實你身上也沒那麽臟麽。”
藺雲心臟又咯噔一聲，回想這些日子，他露宿在外許久，身上不知多少血汙汗跡，還跌進過泥坑裏，但他醒來時，身上似乎沒那麽不堪。
“所以，我都見著了，你以後也不用遮掩。”
“啊！”
“噓——”
“小聲點，大家都睡了。”
藺雲恨不得找個縫鉆進去，“你看些什麽不好。”
“我是為了給你處理傷口，你腿上中了毒箭，我要是不給你把毒吸出來，你的腿豈不是就要爛了。”
“啊！”
天塌了。
他那處傷，實在離後股很近。
“我寧可在一邊爛死，也不想你為我做這種事。”
“胡說什麽呢，你知不知道，能看見你活著被人帶回來，我有多高興，只要你活著，怎麽樣都好。”
“再說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
葉容鈺撫過他背脊，手臂，對其每寸體膚都留戀難舍，最後貼著他沈沈睡了過去。
藺雲一夜沒睡，幹瞪一雙什麽都看不見的眼。
一段日子過去，藺雲眼裏霧障愈發退散，逐漸能分清寸步外是男是女。
藺雲每天都早起練武，再耍二十四套長槍把式，用過早膳後就用濕布擦一圈桌椅立架，既能保持房子整潔，又能摸索熟悉屋裏東西的擺放。
因他習武總有刀劍穿風的響聲，這事被莊裏孩子上樹時看到後，幾乎每個下午，他都得教葉容鈺和一群熊孩子們刀法。
村鎮裏的孩子往這越聚越多，各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雖仰仗他教些功夫，卻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白瞎子”。
只因他長得白，還眼瘸。
葉容鈺聽了這叫法，不僅不幫他把這群孩子攆出去，反而還叉著腰笑得前仰後合。
這日下午，城裏又有人來報信，來的是陜州驛館的小廝，牽著一頭驢，一進門就大喊，“葉大人、藺大人，城裏又亂了。”
葉容鈺請他坐下，“別急，喝口水慢慢說。”
小廝急得根本坐不定，“城裏被叛軍攻占了，好在這波叛軍沒怎麽殺人，只是占領了府衙，強征了些糧草。可誰知道他們以後會不會殺人放火呢。”
小廝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這是他們來驛站索要東西時落下的，我想著您二位有官憑，可以趕緊給朝廷遞個話去。”
“找我們遞話？刺史長使不都回衙了嗎？”
“可叛軍一入城就沖進衙署把他們全砍了。”
“啊？罷了，棄城的官殺了就殺了吧。”
葉容鈺狠狠幹咽一口氣，這才接過令牌。
烏黑色，談不上有多精致，但上面卻寫著“京洛折沖府”的字樣。
“郭家軍竟然反了？”這比叛軍殺了州府官員還讓她詫異。
“小的也分不清是誰家的軍，只知道占領城池的與先前不是一波人。”
“那宣武軍又在何處，為什麽沒來奪回城池呢。”
小廝搖了搖頭，“官道都被叛軍封鎖了，荒山野路不好走，宣武節度那邊怕是得不到消息。”
葉容鈺反應了一陣，折沖府當初平揚州軍叛亂，約有十萬兵，平叛之後應當重整兵馬回河西駐守。
“難不成......”
藺雲也有些坐不住，“你是怕，長安亂了？”
“是啊。”
知道這消息後，葉容鈺竟連飯也吃不下去了。藺雲憑著感覺，夾了塊肉給她餵到嘴邊，這讓她不禁心軟，就算再憂心忡忡，也得吃上幾口。
“藺雲，我有時候會覺得我錯大了。”
藺雲知道她所思所想，直白問道，“你是覺得，若李瑨繼位，更有利於天下百姓？”
“嗯。”
“橫征暴斂與威信不足，這兩害相較，我也說不上哪個更輕。”
葉容鈺長長嘆了口氣，“藺雲，我想帶著你的官憑去汴州求援。”
“容鈺，今上登基又不是你一人促成的，你犯不著擔這麽大的責。”藺雲放下筷子，將嚼了一半的東西吐在了一邊，顯然是也丟了用膳的興致，“況且，路途兇險暫且不論，你拿著八品官員的官憑，又能求來什麽支援呢？”
藺雲說的話也在理，只不過此話一出，他們二人都洩了氣，對坐在炕桌前，正沈悶著，忽然一支箭穿過窗紙，入了墻壁半寸。
“小心！”
藺雲反應極快，將葉容鈺撲在身下。
霎時院子裏吵吵嚷嚷，像是鍋碗瓢盆落了一地。只聽見院子裏一個低沈的男聲，“都不許動，否則格殺勿論！”
待整座院落靜下來，那聲音又道，“神策軍護軍副使藺雲是哪一個？”
葉容鈺與藺雲對視一眼，都輕輕搖了搖頭，摸不清門外來者何人，更摸不清他們又唱得哪一出。但二人很是默契，一起偷摸走到門邊上。
帶頭的人又開始放話道，“你們都說還是不說！要是都不說，那就休怪老子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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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雲不再要死要活的，也肯聽勸讓郎中給他醫治，施針服藥後，葉容鈺把池蕙送來的粥給他盛了一碗。
四方的桌子，四周擺著條凳，藺雲安安靜靜坐在凳子上等。
葉容鈺端著托盤，將一碗粥，兩碟小菜放在桌上，“這幾天都是給你餵湯水，肯定餓壞了吧。”
“你這麽一說，是有些餓。”
“那你就多吃上點，我來餵你。”
“容鈺，你幫我放桌子上，我自己來就行。”
“好吧。”
葉容鈺抽出條凳坐在一側，肘撐桌面，雙手捧著臉，盯著藺雲的一舉一動。
藺雲手在桌面試探兩下，摸到了勺子，另一手指尖觸著碗，舀了一勺粥後，藺雲遞到嘴邊，卻又不吃了。
“容鈺，你老看著我幹什麽啊。”
“你怎麽知道我在看你？”
葉容鈺伸手在藺雲眼前晃了晃，卻被藺雲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這是，能看見了？”
藺雲搖了搖頭，“我能感覺到。”
“你還能感覺到什麽？”
“我能感覺到你剛剛在看著我笑。”
葉容鈺有些詫異，慌忙抽回手，“你這感覺，簡直趕上狗鼻子好使了。”
“......”
“我好歹也是習武之人，感官肯定比常人要更敏銳些。”
葉容鈺點了點頭，“也是。”
聽入城打探消息的人說，這些日子太平，城裏的人逐漸恢覆了往日生活，做買賣的也都支起鋪子，就連官員也陸續回衙。周圍村鎮的人也不再草木皆兵，忙著進田間補救。
沈先生早上都過來給藺雲施針調養，漸漸的，藺雲白日能看到些影子，但如眼前罩了窗紗，怎麽樣都看不太清。
夜裏更糟，就連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葉容鈺囫圇用了晚膳，擔心藺雲天黑了眼睛又不好使，於是多添幾只蠟，道，“藺雲，池蕙姐叫我晚上去她家。”
“啊？”藺雲吃個半拉，猛一擡頭，“她家連個晚膳都沒有，你去她家能做什麽？”
“做針線唄。”
“你會做針線？你縫衣裳針腳還沒我的細呢。”
“她做針線，我陪她聊天。”
“天黑了，萬一路上出事可怎麽好，你等著。”藺雲端起碗來扒拉著飯，沒嚼完咽下就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
葉容鈺摸了摸藺雲的頭。
自從他傷了，葉容鈺就總拿他當孩子哄。
“你要在家閑不住，就讓秋浦給你念書聽。”
哄歸哄，但葉容鈺心裏始終沒覺得藺雲失明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藺雲不這麽想，她不在的時候，藺雲心裏總會缺個口。
從前在神策獄，剜掉多少雙眼，藺雲早就記不住數了，但所有失明的人，哪怕刑官不在，稍有風吹草動，他們都會異常驚恐。
他雖不在牢獄，卻如驚弓之鳥。
屋外老蟬竭力鳴叫，他甚至都能腦補出一副將死的畫面。
“秋浦！”
藺雲叫了一聲無人應答。
“秋浦，你給我過來。”
屋門推開，來的人卻是商廉。
“藺將軍，您有何吩咐？”
“秋浦呢？”
“他去廚房沐浴了。”
“沐浴？”
藺雲皺了下眉。後腳秋浦就手握著濕發，沖到屋門口，“藺將軍，您剛剛叫我？”
藺雲撐著桌面站起身來，潮氣中有些旱蓮草的氣息，還有不知名的花香。
“你怎麽這會兒沐浴？”
“嗐，前面有位小娘子想要倆雞蛋，我就拿給她了三個，她覺得不好意思，拐回家拿了些自家做的沐浴香料給我。”秋浦似乎有些抱怨說道，“藺將軍，咱們自打陜州驛館出來，已經十多天沒有擦過身子了，我要是再不洗洗，那都得腌入味了。”
“你當年掏馬糞的時候，三個月沒洗也沒入味！”
秋浦一拍腦袋，心知自己說錯了話，“藺將軍，你別生氣，內什麽，我再多燒些熱水。”
藺雲確實被傷到面子，撞著桌椅板凳就進裏屋坐下，趁屋裏沒人，悄悄拽著衣服使勁兒聞。
秋浦燒水時柴多火旺，不多時燒好了水，又讓人架來才買的木桶。
“藺將軍，香料我都給您放桶邊了。”
“那我......”
“你下去吧。”
燭火亮堂，藺雲辨別著模糊的物影，解衣搭在屏風上，踩著凳子進了盛滿水的桶，繼而仰頭靠在木桶邊緣。水有些燙，燙得人渾身發癢。
葉容鈺回來時，整個磨面作坊兩道院子燈都暗了，只有內院主屋燭光滿照。
“藺雲，我回來了。”
藺雲沒想到葉容鈺會這麽快回來，門一推開，把他嚇得一個激靈，水花撲騰濺出一地。
“你想沐浴怎麽不等我回來？”葉容鈺三兩下走到藺雲跟前，“你腿上的疤還沒好，趕緊出來，頭發我來給你洗。”
藺雲望著葉容鈺的瘦長的人影，手扒著桶沿，人縮在水裏，“沒事，我好久沒沐浴了，就想多泡一陣。”
藺雲心想著，方才倒入桶中的香草汁水，應當是深色的吧。
“那好吧。”
葉容鈺抽了只圓凳，坐在桶邊，替藺雲梳洗頭發，洗好後稍稍擦幹，盤在他的頭頂。
水霧熏蒸，屋裏泛著潮氣，藺雲通身白裏泛著紅粉，鎖骨雙肩瘦硬有致。葉容鈺打濕毛巾，給藺雲搓了肩背，每聽到毛巾落水的聲音，藺雲都會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容鈺，你回床上等我吧，我自己可以出來。”
“地滑，我怕你摔著。”
葉容鈺明白他在顧慮什麽，但見他抿著嘴，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甚至不忍心在這個節骨眼告訴他，其實她什麽都看過了。
“我給你拿毛巾和衣服來，你轉過去我給你穿。”
藺雲信了她的邪，從桶裏站了起來，葉容鈺給他遞去一個幹布，待他擦掉身上的水，只給披了一件長單在身上。
“小心點。”
葉容鈺扶著藺雲出來，引他坐到床上。
藺雲幹坐許久，瘦長的人影站在他面前，非要說的話，似乎有些不懷好意。
藺雲又拉扯了下前襟，一手掩在身前，寬袖落在腿上，“容鈺，能不能幫我找下衣褲。”
“睡醒了就給你找。”
藺雲心裏咯噔了一下，一個翻身將自己藏在被子裏。葉容鈺吹了燈，解衣同臥在一張薄被裏，三兩下動作，藺雲那件長單從身上剝離，成了她手上的戰利品。
而他卻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翻過身去，心亂如麻縮成的一團。
“藺雲。”
葉容鈺輕輕叫了他一聲，體膚相處，一只手環住他，越束越緊，不久又開始向下試探，直到觸及身前傷口。
“容鈺。”
藺雲聲音有些顫抖，黑暗裏，他什麽都看不見，極為被動，也極為惶恐。
“那你睡吧。”
“你......你碰著我的......”
葉容鈺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繼續伸手挽住腰間，貼在他後頸處深深吸了口氣，“好香啊。”
“容鈺......”
“你轉過來。”
“好。”
“你放松一點。”
藺雲努力照做，但身體就是不聽話。溫熱的唇從他額頭向下，到鎖骨處，他已僵硬如鐵。
“你給點反應啊。”
藺雲誤解了話中的意思，這一回他翻身時捏住了被邊，將自己裹成了粽子。
“我又沒有！”
意識到話說得沖了，又委屈道，“我能有什麽反應。”
葉容鈺低頭啄了下藺雲耳邊，粽子松動了一些。
“藺雲，你是不讓我蓋了？”
粽子完全松開了粽葉。
葉容鈺鉆了進去，這回只緊緊抱住他，不再亂做什麽出格的舉動，待藺雲心跳得慢些了，才悄聲道，“藺雲，你沒覺得，其實你身上也沒那麽臟麽。”
藺雲心臟又咯噔一聲，回想這些日子，他露宿在外許久，身上不知多少血汙汗跡，還跌進過泥坑裏，但他醒來時，身上似乎沒那麽不堪。
“所以，我都見著了，你以後也不用遮掩。”
“啊！”
“噓——”
“小聲點，大家都睡了。”
藺雲恨不得找個縫鉆進去，“你看些什麽不好。”
“我是為了給你處理傷口，你腿上中了毒箭，我要是不給你把毒吸出來，你的腿豈不是就要爛了。”
“啊！”
天塌了。
他那處傷，實在離後股很近。
“我寧可在一邊爛死，也不想你為我做這種事。”
“胡說什麽呢，你知不知道，能看見你活著被人帶回來，我有多高興，只要你活著，怎麽樣都好。”
“再說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
葉容鈺撫過他背脊，手臂，對其每寸體膚都留戀難舍，最後貼著他沈沈睡了過去。
藺雲一夜沒睡，幹瞪一雙什麽都看不見的眼。
一段日子過去，藺雲眼裏霧障愈發退散，逐漸能分清寸步外是男是女。
藺雲每天都早起練武，再耍二十四套長槍把式，用過早膳後就用濕布擦一圈桌椅立架，既能保持房子整潔，又能摸索熟悉屋裏東西的擺放。
因他習武總有刀劍穿風的響聲，這事被莊裏孩子上樹時看到後，幾乎每個下午，他都得教葉容鈺和一群熊孩子們刀法。
村鎮裏的孩子往這越聚越多，各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雖仰仗他教些功夫，卻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白瞎子”。
只因他長得白，還眼瘸。
葉容鈺聽了這叫法，不僅不幫他把這群孩子攆出去，反而還叉著腰笑得前仰後合。
這日下午，城裏又有人來報信，來的是陜州驛館的小廝，牽著一頭驢，一進門就大喊，“葉大人、藺大人，城裏又亂了。”
葉容鈺請他坐下，“別急，喝口水慢慢說。”
小廝急得根本坐不定，“城裏被叛軍攻占了，好在這波叛軍沒怎麽殺人，只是占領了府衙，強征了些糧草。可誰知道他們以後會不會殺人放火呢。”
小廝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這是他們來驛站索要東西時落下的，我想著您二位有官憑，可以趕緊給朝廷遞個話去。”
“找我們遞話？刺史長使不都回衙了嗎？”
“可叛軍一入城就沖進衙署把他們全砍了。”
“啊？罷了，棄城的官殺了就殺了吧。”
葉容鈺狠狠幹咽一口氣，這才接過令牌。
烏黑色，談不上有多精致，但上面卻寫著“京洛折沖府”的字樣。
“郭家軍竟然反了？”這比叛軍殺了州府官員還讓她詫異。
“小的也分不清是誰家的軍，只知道占領城池的與先前不是一波人。”
“那宣武軍又在何處，為什麽沒來奪回城池呢。”
小廝搖了搖頭，“官道都被叛軍封鎖了，荒山野路不好走，宣武節度那邊怕是得不到消息。”
葉容鈺反應了一陣，折沖府當初平揚州軍叛亂，約有十萬兵，平叛之後應當重整兵馬回河西駐守。
“難不成......”
藺雲也有些坐不住，“你是怕，長安亂了？”
“是啊。”
知道這消息後，葉容鈺竟連飯也吃不下去了。藺雲憑著感覺，夾了塊肉給她餵到嘴邊，這讓她不禁心軟，就算再憂心忡忡，也得吃上幾口。
“藺雲，我有時候會覺得我錯大了。”
藺雲知道她所思所想，直白問道，“你是覺得，若李瑨繼位，更有利於天下百姓？”
“嗯。”
“橫征暴斂與威信不足，這兩害相較，我也說不上哪個更輕。”
葉容鈺長長嘆了口氣，“藺雲，我想帶著你的官憑去汴州求援。”
“容鈺，今上登基又不是你一人促成的，你犯不著擔這麽大的責。”藺雲放下筷子，將嚼了一半的東西吐在了一邊，顯然是也丟了用膳的興致，“況且，路途兇險暫且不論，你拿著八品官員的官憑，又能求來什麽支援呢？”
藺雲說的話也在理，只不過此話一出，他們二人都洩了氣，對坐在炕桌前，正沈悶著，忽然一支箭穿過窗紙，入了墻壁半寸。
“小心！”
藺雲反應極快，將葉容鈺撲在身下。
霎時院子裏吵吵嚷嚷，像是鍋碗瓢盆落了一地。只聽見院子裏一個低沈的男聲，“都不許動，否則格殺勿論！”
待整座院落靜下來，那聲音又道，“神策軍護軍副使藺雲是哪一個？”
葉容鈺與藺雲對視一眼，都輕輕搖了搖頭，摸不清門外來者何人，更摸不清他們又唱得哪一出。但二人很是默契，一起偷摸走到門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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