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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璋辭鳳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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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璋辭鳳闕

蒼天黑著臉,黑了許多天,終於把那股雨水憋了出來。

奉江乃峆州境內最靠近失地城池的縣城,整個峆州作為一線軍備物資籌集的大後方,奉江則是溝通前後的一個樞紐所在。

馬蹄踏在泥濘的道路上,一步一個坑,本該一天多的路程,走了兩天才回去。

從四季常青的重山之巔俯視而下,村落依山而建,每一戶人家都相距甚遠,房屋在大葉榕、香樟、楨楠等眾多高大的喬木林裏橫看似隱,側看若現。

至於山下有一大塊平坦的地方,房屋成排而建一直到江邊碼頭,這便是奉江縣城。

奉江縣並不是規則的矩形,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縣城墻,不像長安整個城市是被夯土高墻包裹住的。

但是有一個象征性的城門式建築,城門正對一條主要道路,可以貫通著整個縣城直抵碼頭。

戰火逼近,奉江縣還如往常,這對三年未歸家的葉容鈺而言是一種極大的寬慰。

葉容鈺身著杏色圓領袍,頭戴官帽,腰間佩著郭老將軍送她的刀,騎在一匹棗色馬上,身後跟著一群神策軍新兵蛋子。

“這不是,葉家大姐姐嗎?”

葉容鈺聽到熟人的聲音,轉頭一看,跳下馬來,“趙家小二!你長這麽高了,你哥呢?”

“我哥進縣學了,現在這個點出不來。”

“嗯,讓他好好學吧。”

趙家也是祖祖輩輩耕讀傳家,長子趙成大要比葉容鈺大兩歲,他們自打十四五歲起就一起研究過科考文章。次子趙成雙如今才十二歲,還背著個大背簍,應當是入城來為家裏做些采買的事。

“對了,能不能幫姐姐一個忙?”

“幫我把後面那群人領到驛站去。”

趙家小二瞪著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仔細看著葉容鈺身後那群神策軍,他還沒見過這種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的鎧甲,這英武的男兒裝束讓他一時間來了興趣。

“葉姐姐,他們是什麽人,好生武威,是長安的衙役嗎?”

“衙役?差不多吧。”

聽這答覆,程映有些不服氣,立刻跳下馬來跑到孩子面前耍威風解釋道,“我們是神策軍!”

趙成雙一聽神策軍,這名字霸氣,想來是與神有關,立刻兩眼放光繼續問道,“哇,那貴人是哪位神手下的兵?”

“不是神的兵,是當今聖上的禁軍。”

“那你見過聖上嗎?”

“沒有。”

“那你見過皇後嗎?”

“沒有。”

“罷了,隨我來吧。”

一瞬間,趙成雙眼裏失了神色,將這些神策軍當成了葉容鈺托付給他的神棍。

葉容鈺將程映等人撇開後,快馬趕回家中。

家中房屋仍是古舊潮濕,與之前別無二致,唯獨廚房的棚子拆了,新建成了個屋子,木色還很新。

院子裏種著各種各樣的菜,一群雞長得胖胖的,咯咯叫個不停。

“阿姐!”

聽到動靜後繡繡與阿仁從屋裏沖了出來。

“繡繡這幾年竟然長這麽高了,真是大姑娘了。阿仁嘛,是不是沒好好吃飯,還是東西都被繡繡搶了?”

葉容繡如今也十三歲了,個子長起來,心性仍舊是個孩子樣。倒不像葉容鈺那會,因為年幼喪母,又是家中長女,總有種少年老成的氣質。

至於葉容仁,長得與葉父有八分相似,十二歲還沒到抽條的年紀就已經像葉父那般身形幹柴了。

陳姨娘正端著一個大盆,裏面是剛剛洗凈的菜,聽到院子裏的聲音,端著盆就快步走了出來。

“容鈺,之前就聽說你要回來了,這兩天家裏都備著熏肉和雞蛋。”

“你們竟然都知道了。”

“是呀,刺史王大人來了封信,讓各縣準備籌糧,信上說你已經到梓州府了,可能過不了幾天就會回來。”

“怪不得。”

“快進屋吧,我給你去燒壺茶。”

“姨娘,不用這麽麻煩。”

姨娘與葉容鈺母親同姓陳,母親娘家雇人做活時請過現在這位陳姨娘,後來母親身體不好,流產過一個男孩,於是做主納了這位她進門。

陳姨娘這麽多年來對葉容鈺很照顧,家中一切吃穿用度她都緊著葉容鈺先來,但她過於恭敬小心,反倒顯得生疏,現在葉容鈺成為女官就更是如此了。

“姨娘,你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家裏做事總有分工,葉容鈺帶著阿仁一起打了兩桶水回來,儲到水缸裏面,夏秋之際天氣熱,大中午不能澆菜,葉容鈺就把雞窩收拾了一下。

直到葉家老爹葉禮文從衙門裏回來。

“我父親這是升遷了?”

葉容鈺看著自己父親一身官服,這明擺著從縣丞升為了縣令。

“沒我女兒升的快。”

此時的縣令可不好當,葉老爹摘下烏紗帽的那一刻,葉容鈺看到了他兩鬢多出不少白發,她拿老爹打趣的心思也瞬間全無,整個葉家的氣氛也就隨之消沈下來。

“容鈺,為父知道你官至六品,反而替你擔心。”

“爹......”

“你沒有過硬的家世為倚仗,在長安哪有那麽容易立足呢?我聽說今上害了病,宮裏的公主娘娘帶著兵打來打去,可有此事?”

“還不至於打來打去。”

“不說實話!”

“升陽長公主監國時只占著位置不做事,所以郭皇後就帶兵把監國符寶奪了來,其實就是這麽個事。”

“朝堂紛爭,能躲就躲,你一個女孩子,怎麽承受的了?”

倒不是女孩子受不受得了,而是匍匐在皇權之下的萬民不管男的女的可能都受不了。

但葉容鈺不再頂嘴,不再解釋,為了寬慰父親,只能說道,“父親放心吧,我在宮裏茍著就是。”

“對了,王大人是不是下了各縣籌糧的令?”

“是啊,我奉江需在十日內籌出一萬九千石糧或者等價布匹食鹽來。”

“一萬九千石!”這比葉容鈺預計的要多出九千石來。

“是啊,王大人說了駐紮茂州一帶的兵,比我奉江全縣的人都多。”

“守軍五萬,究竟是都要奉江來養活還是要打個長久戰出來”

奉江四千餘戶,每戶要籌近五石,這比一年的糧稅還要多的多。

“可是我的奏疏裏只請免峆州兩年賦稅,若是節度使抽五六成,那朝廷免的兩年還抵不過百姓所納,到今年歲末萬一節度使帶兵逼糧稅,那豈不是奉江上下又要勒緊腰帶。”

“不僅如此,峆州如今鬥米已至七八十文,咱們奉江就這點田,之前已經往文州送過一次了,現在可能真的籌不出來這麽多,只能用布匹食鹽等物來相抵。”

葉容鈺在心裏劈裏啪啦把賬一算,只覺得兩眼一黑。

“這可如何是好?”

葉父悶了口氣,硬是舒展不開,“各家各戶還是依其戶籍上的九等來交糧草錢,若是交不上就去山裏采藥尋山珍,縣衙裏有兩架馬車,可以用來將山裏的藥材貨物拉出去變賣,另外我再向附近各地發一份文書請周邊商賈也來我奉江進貨。”

“還好老爹你治縣開明,對商人從不盤剝為難,但願他們也能給上三分薄面,不要趁這機會來壓山貨的價格。”

“但願如此吧,戰況緊急,早上縣衙又收到了急報,說是吐蕃南詔大軍向東推進了二十裏。”

“怎麽會這樣?”

葉父搖了搖頭,這山路崎嶇,一線的戰報也不能及時抵達各縣,他能做的就是去盡全力聽指揮,免得誤事。

“總之是糧得盡快籌到,免遭戰火啊。”

“不僅糧得早點運到,兵也得早日給他們打退,不然我們奉江哪裏供得起。”葉容鈺接道。

“哪還能管供不供得起,府衙有令,為父一縣令,哪能違背命令呢。”

葉容鈺聽著父親滿嘴苦言,凝眉搖了搖頭。眼下這戰事哪裏是傾盡一方之力就能解決的,於是她回到自己的書案前,鋪開一張紙,給錢暄寫了一封信去:

西南千裏,極路之峻,將軍行兵,夷險不易。然天府沃野,可實左藏,東川奇峻,固鎖兩江,壁立千仞,強捍山南。今魄尋舉兵來犯,兒郎戰死,婦孺守城。我奉江百姓,萬人同心,憑眾庶之力,籌糧一萬九千石,盼將軍率彼神軍,妙計鎮關,靡服藩王......

從午飯後,天越來越熱,哪怕是常年在這生活的人出去轉上一圈也會汗流浹背。

在家草草用了個飯後,葉容鈺跟隨著父親回到了縣衙。

葉容鈺的碎發黏在臉頰,到公堂背過自己的老父親悄悄掀開了一會帽子,那一瞬間,就像是開水壺掀開了蓋子,直往外大股大股冒熱氣。

葉縣令的青衫腋下後背全都是濕了幹,幹了又濕,可他也顧不得那麽多,只是叫留在衙門的人全都集中到大堂來,將任務一一安排了下去。

“各位,光貼告示怕是來不及,還得請各位再往各村裏通知裏長,再叫裏長挨家挨戶把州上的命令告知到位,從明日起就要開始收糧錢了。”

從第二天起,縣衙急征了幾輛牛車,奉江縣的所有官差都上陣,挨家挨戶的去收糧。

一戶近五石糧食,差不多是讓家家戶戶傾其所有。奉江縣沒有什麽大的商賈之家可以去盤剝一番,所謂的生意人都是那些沒有地,甚至是逃難至此的流民,他們靠挑擔子往來幾十裏掙個辛苦錢,在這樣一個地方勉強安家。

連續七天下來,縣衙所有人都是白天忙著去征糧,到了夜裏開始清點,幾位主簿熬的眼睛裏全是血絲。

即便如此,忙活了七日,所有籌到的東西也只有一萬三千石。

“爹,我去寫封信,請王大人再寬限我們一陣吧,哪怕我們以明年後年的布匹糧食為擔保,我回長安去錢莊裏借錢,亦或是拿這些布匹食鹽藥材去山南道換一些糧來。”

“爹也知道山南道的糧或許便宜上許多,但不論是去長安還是去山南道,帶著東西一來一回,就算是日夜兼程也要十幾日,前線戰事等不起呀。”

“那我們先將這些東西按著王大人要求送到西山溪去?剩下的再想辦法籌,總歸這麽多東西,東川兵馬也不至於一天就能消耗光。”

“不可不可,王大人從不為難下縣,如今發出這樣的命令肯定是戰事等不及了。”

“爹。”

葉容鈺從父親的言語和眼神中看到了一絲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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