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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與惡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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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與惡同歸

老嫗實際上是石江的生母,石家祖上三代都是獨生子,從小家境雖然不好卻也不曾缺了他的吃穿用度。過於溺愛的結果,就是養成了飛揚跋扈高傲自大的性格。

長大之後,雖然經歷了多次科舉失敗,但最終還是得以高中,當上了一地之長,家裏更是將他捧上了天。

丈夫死後,她離開老家到幽州投奔兒子,兒子卻不肯認貧窮衰老的母親,將她打發到礦山,做著日覆一日枯燥的工作。

一開始犯罪的時候,石江慣常哄著她拉著她,她為了得到兒子的青睞成了幫兇。後來覺得不對勁想反抗,兒子又跪在她面前哭啊鬧啊,她一心軟繼續做幫兇。

她因為聽不得可怕的呼救和不斷的命令,就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戳爛了自己的耳朵。

直到遇上鬼女,悲慘遭遇後的相依為命,讓她們成為了彼此的守護。

今日終是兩難全。

老嫗顛簸著小腳走出了破廟,孩子們的事還是讓孩子們自己解決吧。

喬吟目睹鬼女輕車熟路地爬上望雲山,而自己卻對這裏一無所知。山路覆雜蜿蜒,鬼女走的很急,她很快就丟失了鬼女的蹤跡,迷失在了山林。

趁著現在還能看見來路,與其摸黑瞎找不如回頭尋求援助。

等她狂奔到縣衙,才知喻承剛剛外出,連夜去商議鐵束衛的後續事宜去了。

她硬著頭皮找上了顧淮孑,顧淮孑正準備休息,見她來尋沒有半分不悅,還專門找了一位熟悉地形的鄉長和幾位衙役,一起陪著她連夜上到山頂。

才爬到半山的位置,山頂就開始冒出了陣陣濃煙。喬吟心知不妙,情急生亂險些踩空。

顧淮孑跟在邊上及時拉住了她,還耐心地勸慰她不必著急,讓她搭著自己的胳膊等慢慢穩定了再跑。

到達山頂時,破廟已經燃起了熊熊烈火,老嫗在廟外焦急跺腳,捧來一捆硬樹枝想將火苗打滅,多次嘗試無果,又因為年邁遲鈍根本無計可施。

火勢越來越大。因為是樹植密布的山林,大有難以掌控的態勢。

顧淮孑當機立斷,命人緊急調動山下村民前來救火,同時從反向點火和砍伐白楊的方式,來實現遏制火勢的效果。

一下沒留神,喬吟已經沖進了火海。

順著火苗盛行處,依稀還能看見鬼女的身影。

石江被正面綁在那尊平安神的神像之上瘋狂掙紮,神像已經灼熱到炙烤的程度,石江背後的皮膚焦化了大半,嘴裏不停地呼喊著救命。

鬼女癡癡地奉告神明。

“神啊,來給你的子民一點懲罰吧。”

喬吟用粘著口水的帕巾捂住口鼻,頂著嗆人的煙霧弓腰前行,拼命地呼喊著鬼女,朝著預判的方向摸索,暴露的五官被瘋狂擠進窒息的氣霧。

“阿女,快出來,快出來啊。”

鬼女看到喬吟的那一刻驚愕了,再見她不顧安危地沖進來,條件反射地伸出手去,被喬吟精準握住要將她拉出去。

她的表情格外動容,但還是沒有讓喬吟拉動她。

大火跳躍著放肆地吞沒周遭。

“阿女,石江死了便是死了,你還可以活。只要你願意,我會一直拉著你的手,我們一起好好地活。”

喬吟的眼眶泛著淚珠,雙手拼命拽著鬼女,只求她聽從自己這一回。

鬼女仍然決絕地搖頭,“我累了,不想活了。”

鬼女從發間取下那支海棠玉釵塞進喬吟的胸口,趁她不備一把將她用力推出了火海,顧淮孑看準時機接住了被拋出來的喬吟。

火光徹底淹沒了整座破廟,火海中還能看見鬼女毅然決然退入裏層的影子。喬吟讓她明白她從來不是什麽嚇人的鬼女,只是普通人家的阿女。

老嫗不流暢地來回跑動啊啊叫喚,不覺疲憊地用手勢喊她出來。

“謝謝阿吟,謝謝阿娘。”

鬼女無聲地低語,已經沒有人會聽見。她早已將喬吟視作知己,將老嫗視作母親。在人生的盡頭,她還是得到了可貴的回憶。

“阿女……”

喬吟疲軟地雙膝跪倒在地,發尾被燒焦,劇烈的咳嗽將刺痛逼出,眼眶的淚珠還是無力地倒了下來。

經過漫長的救援,火勢才得以控制下來,大片的白楊被砍倒,殘骸灰燼中,覓不出半條鮮活的生命。

老嫗準備了兩個盒子,一裝鬼女,二裝石江。

都說,子不教,父母之過。她曾為了親情甘願作那烹殺的屠刀,今夜的種種因果循環都有她的一分選擇所在。

喬吟一個人呆楞地癱坐在地上,這是她重生以來遇上的第一個摯友離開。

她經歷了那麽多波折,見識了那麽多生死,本應該習慣分離。沒想到,真到了這一刻,還是由衷不舍。

她深知那種苦痛,發自肺腑刻入骨髓,死亡之於鬼女反倒是可貴的歸宿,可是……還是會痛呢。

顧淮孑出乎意料地一並席地坐在喬吟身邊,他一點都沒有架子,坦然地承受著喬吟打量的眼神。

“你以為死為何物?”

喬吟思考了很久,發現自己找不到答案。

“生固然珍貴,死也未必可恥。於眾生,她是這茫茫無際中一點躍動,她生來所帶不過赤條條一人。於個人,她如此決絕,便是下定了決心只求成全。我們都應該尊重,她對死亡的抉擇。”

是啊,換做自己,心願已了或許也會自我了斷吧。這麽看來,阿女比自己要幸運。

喬吟不禁感嘆,自己重生了一世竟然都沒有他活的通透。宋大人看著年紀輕輕,怎麽說出的話這麽老成,都可以歸結為喬父那輩的了。

喬吟發覺顧淮孑換回了原本的那身白衣,不禁問道:“大人是準備離開幽州了嗎?”

顧淮孑不答似是默認。

喬吟握著鬼女交付給她的東西想起了什麽,伸手向顧淮孑討要。

“我的銀簪可還在大人這裏?”

自礦山初見後,喬吟的武器就被顧淮孑莫名卸下了。不知為何,他們似乎都忘了這件事。

顧淮孑坦然地從衣袖取出那支黑木銀簪交到喬吟掌心。

“發簪宜做裝飾,不宜殺人。”

“人在危急的時候,身邊萬物皆可殺人。”

喬吟不自覺回懟,意識到不妥後收起了鋒芒積極求和。

“我,可否與大人同行?”

“為何想要同行?”

喬吟一下也得不出理由,顧淮孑平視她,並沒有直接應下或是拒絕。

“明日放你一天假,去市井走一走,等你知道自己為何要跟著我,再來尋我吧。”

他從平地起身,拍了拍雙手沾染的灰塵,純白的衣衫一同撣盡,不帶一點雜質漫步下山,似乎塵土從不曾在他身上停留。

老嫗啊啊的朝著喬吟過來,喬吟立馬爬起乖乖地等她吩咐。

老嫗雙手各捧著一個骨灰盒,示意喬吟跟上自己,喬吟見她年邁腿腳不便,於是主動接過兩個骨灰盒,不由五味雜陳。

一為摯友,一為仇敵。

盡數於她雙手間化為烏有。

她亦步亦趨跟著老嫗到達了望雲山的另一處山頭,那裏開滿了鮮紅的彼岸花,是未曾見識過的壯觀景象。花朵迎風而動,正在召開一場盛大的宴席。

老嫗帶著喬吟穿過花叢,來到彼岸花的中心。這裏沒有進行栽種,是特意空出來的地方。老嫗艱難地蹲下來開始赤手挖坑。

喬吟猜出來她大概是想將他們葬在此地,於是將骨灰盒放下,陪著老嫗一起徒手挖坑。

她們才挖出一個小洞,老嫗就已經出現了遲鈍和顫抖的跡象,但她還是低著頭不讓喬吟發現異樣,等挖到半米的地方,泥土裏突然出現了奇怪的紅燃料。

喬吟察覺不對再去攙扶,老嫗的嘴角已經全是淤紅的血色。

她服毒了。

喬吟用半抱的姿勢讓老嫗靠在自己肩膀上,見她嘴角不停地冒血,還在頑強地比劃著骨灰和自己。縱是聽不懂手語,大概也琢磨出了她的意圖,喬吟只能一直持續地點頭,示意自己聽得懂。

老嫗最終癱倒在她的懷裏。

尊重個人的抉擇。

偌大的紅色花海只剩下喬吟一人,她整理心緒,靜悄悄不厭其煩地一直挖啊挖,本就不長的指甲被磨去了大半,指尖也開始滲血。終於在朝陽初臨之時,挖出了一個一人長的深坑。

可是,當下又犯了難。

鬼女肯定是不願同石江待在一起的,老嫗大抵還是想和兒子住在一處,鬼女和老嫗又如同忘年交一般,若是分開她們也不太合理。

喬吟長嘆一氣,最終還是讓鬼女委屈了。

“阿女,總共只有這麽一個坑,你總不能太難為我吧。長輩為先,還是聽老嫗的,我另外再幫你把石江捆上繩,這樣到了地府,他也只能被你牽著走。”

喬吟從自己腰間扯下腰帶,把裝著石江的盒子打了個死結,溫柔地纏到鬼女的邊上,將懷中的海棠玉釵重新擱在她頂上,陪她一路繁花。

老嫗躺在中央,喬吟替她輕輕擦去了血跡,整理了容裝,依舊讓她擺出雙手抱著兩人的姿勢。

然後一點點將土填上。

同歸去,同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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