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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桐睜開眼睛，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頭頂的流水在單調地鳴著。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一陣有節奏的咕嚕聲。一只形似雪豹的大貓出可在她當臥室的狹小洞穴內,在她和巖石中間的巖羊毛皮上躺下。她伸出手抓住它的長尾巴，右手則撫摸它有淺色花紋的白色皮毛。那是她的同伴，一只名叫白堊的孟極。
她起身穿上夾羊毛的灰棕色長袍，彎著腰爬出穴室。此時外面的天已出亮了，陽光穿過白色的大霧，自雲母瓦上方粼粼的綠色水面灑到石室的墻壁上。光還有些昏暗，她用打火石點燃青銅燭臺上的蠟燭，借著燭光在嵌在墻中的木櫃裏找到一面銅鏡，對著銅鏡把自己的一頭棕發辮成許多辮子，用草紮好披在肩上。她找出一小塊蜂蠟，將額頭上的角磨光。
她的角和印象中族人的犄角不一樣：不是鹿角、羊角或牛角，而是犀牛角般一個孤零零的獨角長在額頭正中間。
她將一個枯萎的花環戴在頭上。上面只有幾片枯葉垂在她臉角。
她向右走了幾步，推開活板門順著梯子向下爬。
下面是一個落水洞，湖水在此流入地下。她走到一個石臺邊，打開竹桿的塞子，引一股水流洗臉，並將布條洗幹凈，塞到青銅刷牙棒頭，開始刷牙。
洗漱之後，她回到洞中，在鋪著粗麻桌布的圓木桌邊的櫃子中找到幾個青棵面做的大餅，又在櫃旁的爐竈上把火生起，燒一鍋水，用竹筒盛著，然後她拿著早餐爬上梯子，來到地面。
那是湖邊的亂石堆，她的屋頂就是一整塊巖石，上面她鋪上了土，種上花，她的煙囪被她用大塊的卵石壘得很高，因為她生怕把花熏黑。剛才燒火的煙還在徐徐冒著，慢慢融進灰白的霧中。
孟極在她坐在石頭上吃時餅時跳了上來，踩過幾株點地梅，蹭蹭她，然後趴在她腿上。地面不像洞內那般溫暖，龍冢巖上的隕龍火山帶來的地熱在地面幾乎感受不到。傳說那火山曾是龍的巢穴，龍死之後便再沒噴發過，而龍帶來的地熱也終將冷卻，不過這個預言在長桐生活於此的五十五年中並未實現。湖水與大地仍舊散發著熱量，溪水的源泉也一直似心臟湧出血液般湧出熱水,從未紊亂。
長桐如此思量著，望著不遠處森林的影子發呆。忽然她心頭一驚。她眨眨眼看清之後，心跳快起來：霧中出現了一個人影。有人突破了結界!她把水和餅放在石頭上,猛地站起來，孟極也緊繃著身體,嘶嘶叫著。
那人走得近了。可以看清來人身著洗得發灰的靛藍色長袍，裹著沒綴穗子的毛披肩，手持一根齊肩高的，毫無裝飾的無患子木制的手杖，鵝蛋臉上帶著疲憊卻溫柔的笑容，一頭炭灰色的直發如尋獵犬的耳朵。她有著細長的眉毛和眼睛，虹膜是天一般純凈的藍色。
兩人對視了片刻，長桐忽然覺得眼睛濕潤了，剛才的戒備化為烏有。“大夫………你遲到了……”她說。
來者小聲地道了歉，隨後徑直走到放餅的石頭上，拿起餅狠吞虎咽。孟極一臉奇怪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望向長桐。
長桐感覺剛才的不安又襲上心頭。她小心地問來者：“你真的是普拉大夫分裂時代以來最傑出的醫者”
“你最好問我小事而非頭銜。如果你問我‘我的孟極叫什麽’而我回答‘白堊’你方能確認是我。”普拉吞下一口餅說。
“你變了好多……”
普拉擡起頭笑了一下。
“我的書呢”長桐問。
“很抱歉……出了不少意外，使得我不能像以往那樣。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會在你這兒過冬，順便到附近的城中醫治些病人，你可隨我進城。”普拉回答。
“這倒像你，”長桐確認是普拉，卻依舊放不心來，“你總是變著法兒讓我進城。我還是老話，我在這麽采野菜，種花，種雞爪米和青稞，看看藏書閣的書籍,或著在湖中游泳發呆，我很滿足。城裏的人類……他們太喧囂了。還有我頭上的角……可是普拉大夫，倒底發生了什麽”
“你今天上午有什麽事嗎在這兒說話而不幹點兒活計讓我緊張地說不出口……謝謝你的餅。”
“不謝，”長桐的不祥之感又增添了幾分，“我們去藏書閣吧。”
於是她們沈默地朝藏書閣走去。長桐一直偷偷打量著普拉。她覺得普拉很奇怪，卻又懷疑只是自己太長時間沒見人的緣故。
漸漸可以看見藏書閣那嵌在山崖上的大門和圓形彩窗時，普拉忽然小聲說：“藏書閣……我好久沒見過了……”
“你在說什麽啊！”長桐慌亂了，“這山外哪個地方都有比這大的……”
普拉不做聲。
“難道沒有了嗎……”
普拉望著她，可憐她似的，把自己的披肩披在她肩上，然後牽起她的手。
“對不起,也沒什麽的……”普拉溫柔地說。
她們走到藏書閣，找了兩個軟墊坐下。一會兒，長桐跌跌撞撞地去下方的儲藏室拿了兩個竹筒，在壁爐裏燒了一壺苦丁茶。普拉似乎很愧疚，一句話不說。
長桐喝掉茶,開始整理書籍。書架其實很整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
藏書閣有著淡金色的斜頂，一排排橡木書架，上面放滿了書本、竹簡和絹制的卷軸，陽光透過彩窗，讓地面光影交錯，色彩斑斕。此時外面的霧散了不少，長桐和普拉都沈默地盯著地面，想著如同地面一般泛著色彩與陰影的歷史，揣摩著自己與對方的心思和膽量。
“普拉,告訴我吧。”長桐將自己的冠冕放在書架上說道。
“好吧。我也不打算瞞你，只是剛你在發抖。我說話也重了些。”普拉說。
“我原諒你。而且，好像我也沒怪你呀。”長桐說。
“那好吧，長桐。世界好像……好像是貓咪打架一般。妖蠻、蒼雕、赤龍他們打得不可開交。”
“三個國家聯盟”
“對。”
“有別的嗎？”長桐覺得有些悵惘。怎麽會這樣？
“瘟疫、洪水、吞噬森林的大火、山崩地裂……數不勝數。”普拉嘆了一口氣。
“所以你一定很忙吧”長桐盡力笑著說。
普拉搖了搖頭。“兩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我花在了蹲大牢和逃跑上。總有人要說我是女巫。山鬼都是女巫，他們如此覺得。”
“他們沒見過男的山鬼嗎……”長桐正想使氣氛輕松一些，卻忽然意識到些什麽，叫道：“所以你換成了人類的服飾，可你的香草呢”
“別擔心……只是藏起來了而已，我不會做那種自我毀滅的事的。”普拉說著，從灰色的頭發中理幾片幹枯的蘭葉，它們一暴露在陽光下，就馬上活了起來，在她的發梢綴滿芳香的紫色花朵。她的身上也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植物氣味。
“可是這種級別的偽裝依舊不管用，我來的路上被抓了……所以你要的書和物資都丟了。”
長桐說深吸一口氣說：“沒關系,反正我要和你進城。”
“真的”普拉淡淡地笑道。她天藍色的眼睛閃著各種顏色的光亮，使人覺得她仿佛看見的是另一個充滿燭光、鮮花和藍天的世界。而非是這世界。
“那……請你做好準備。約有四分之一的人在兩年中化作塵土。”
“嗯。”長桐覺得自己應該被嚇壞了才對，也不知是她已經怕得無感了，還是她其實對外面到底有多少人，死亡為何物並不知道得清楚，畢竟在書中看到和切身體會是兩碼事。
“那我們今天下午練習幾個魔法以防萬一。明天走吧，”長桐說，“秋冬天路特別難走。哪怕走密道，也要幾天時間。”
於是兩個人又陷入了沈默，如同沈默的秋日晴天下沈默的銀色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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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桐睜開眼睛，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頭頂的流水在單調地鳴著。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一陣有節奏的咕嚕聲。一只形似雪豹的大貓出可在她當臥室的狹小洞穴內,在她和巖石中間的巖羊毛皮上躺下。她伸出手抓住它的長尾巴，右手則撫摸它有淺色花紋的白色皮毛。那是她的同伴，一只名叫白堊的孟極。
她起身穿上夾羊毛的灰棕色長袍，彎著腰爬出穴室。此時外面的天已出亮了，陽光穿過白色的大霧，自雲母瓦上方粼粼的綠色水面灑到石室的墻壁上。光還有些昏暗，她用打火石點燃青銅燭臺上的蠟燭，借著燭光在嵌在墻中的木櫃裏找到一面銅鏡，對著銅鏡把自己的一頭棕發辮成許多辮子，用草紮好披在肩上。她找出一小塊蜂蠟，將額頭上的角磨光。
她的角和印象中族人的犄角不一樣：不是鹿角、羊角或牛角，而是犀牛角般一個孤零零的獨角長在額頭正中間。
她將一個枯萎的花環戴在頭上。上面只有幾片枯葉垂在她臉角。
她向右走了幾步，推開活板門順著梯子向下爬。
下面是一個落水洞，湖水在此流入地下。她走到一個石臺邊，打開竹桿的塞子，引一股水流洗臉，並將布條洗幹凈，塞到青銅刷牙棒頭，開始刷牙。
洗漱之後，她回到洞中，在鋪著粗麻桌布的圓木桌邊的櫃子中找到幾個青棵面做的大餅，又在櫃旁的爐竈上把火生起，燒一鍋水，用竹筒盛著，然後她拿著早餐爬上梯子，來到地面。
那是湖邊的亂石堆，她的屋頂就是一整塊巖石，上面她鋪上了土，種上花，她的煙囪被她用大塊的卵石壘得很高，因為她生怕把花熏黑。剛才燒火的煙還在徐徐冒著，慢慢融進灰白的霧中。
孟極在她坐在石頭上吃時餅時跳了上來，踩過幾株點地梅，蹭蹭她，然後趴在她腿上。地面不像洞內那般溫暖，龍冢巖上的隕龍火山帶來的地熱在地面幾乎感受不到。傳說那火山曾是龍的巢穴，龍死之後便再沒噴發過，而龍帶來的地熱也終將冷卻，不過這個預言在長桐生活於此的五十五年中並未實現。湖水與大地仍舊散發著熱量，溪水的源泉也一直似心臟湧出血液般湧出熱水,從未紊亂。
長桐如此思量著，望著不遠處森林的影子發呆。忽然她心頭一驚。她眨眨眼看清之後，心跳快起來：霧中出現了一個人影。有人突破了結界!她把水和餅放在石頭上,猛地站起來，孟極也緊繃著身體,嘶嘶叫著。
那人走得近了。可以看清來人身著洗得發灰的靛藍色長袍，裹著沒綴穗子的毛披肩，手持一根齊肩高的，毫無裝飾的無患子木制的手杖，鵝蛋臉上帶著疲憊卻溫柔的笑容，一頭炭灰色的直發如尋獵犬的耳朵。她有著細長的眉毛和眼睛，虹膜是天一般純凈的藍色。
兩人對視了片刻，長桐忽然覺得眼睛濕潤了，剛才的戒備化為烏有。“大夫………你遲到了……”她說。
來者小聲地道了歉，隨後徑直走到放餅的石頭上，拿起餅狠吞虎咽。孟極一臉奇怪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望向長桐。
長桐感覺剛才的不安又襲上心頭。她小心地問來者：“你真的是普拉大夫分裂時代以來最傑出的醫者”
“你最好問我小事而非頭銜。如果你問我‘我的孟極叫什麽’而我回答‘白堊’你方能確認是我。”普拉吞下一口餅說。
“你變了好多……”
普拉擡起頭笑了一下。
“我的書呢”長桐問。
“很抱歉……出了不少意外，使得我不能像以往那樣。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會在你這兒過冬，順便到附近的城中醫治些病人，你可隨我進城。”普拉回答。
“這倒像你，”長桐確認是普拉，卻依舊放不心來，“你總是變著法兒讓我進城。我還是老話，我在這麽采野菜，種花，種雞爪米和青稞，看看藏書閣的書籍,或著在湖中游泳發呆，我很滿足。城裏的人類……他們太喧囂了。還有我頭上的角……可是普拉大夫，倒底發生了什麽”
“你今天上午有什麽事嗎在這兒說話而不幹點兒活計讓我緊張地說不出口……謝謝你的餅。”
“不謝，”長桐的不祥之感又增添了幾分，“我們去藏書閣吧。”
於是她們沈默地朝藏書閣走去。長桐一直偷偷打量著普拉。她覺得普拉很奇怪，卻又懷疑只是自己太長時間沒見人的緣故。
漸漸可以看見藏書閣那嵌在山崖上的大門和圓形彩窗時，普拉忽然小聲說：“藏書閣……我好久沒見過了……”
“你在說什麽啊！”長桐慌亂了，“這山外哪個地方都有比這大的……”
普拉不做聲。
“難道沒有了嗎……”
普拉望著她，可憐她似的，把自己的披肩披在她肩上，然後牽起她的手。
“對不起,也沒什麽的……”普拉溫柔地說。
她們走到藏書閣，找了兩個軟墊坐下。一會兒，長桐跌跌撞撞地去下方的儲藏室拿了兩個竹筒，在壁爐裏燒了一壺苦丁茶。普拉似乎很愧疚，一句話不說。
長桐喝掉茶,開始整理書籍。書架其實很整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
藏書閣有著淡金色的斜頂，一排排橡木書架，上面放滿了書本、竹簡和絹制的卷軸，陽光透過彩窗，讓地面光影交錯，色彩斑斕。此時外面的霧散了不少，長桐和普拉都沈默地盯著地面，想著如同地面一般泛著色彩與陰影的歷史，揣摩著自己與對方的心思和膽量。
“普拉,告訴我吧。”長桐將自己的冠冕放在書架上說道。
“好吧。我也不打算瞞你，只是剛你在發抖。我說話也重了些。”普拉說。
“我原諒你。而且，好像我也沒怪你呀。”長桐說。
“那好吧，長桐。世界好像……好像是貓咪打架一般。妖蠻、蒼雕、赤龍他們打得不可開交。”
“三個國家聯盟”
“對。”
“有別的嗎？”長桐覺得有些悵惘。怎麽會這樣？
“瘟疫、洪水、吞噬森林的大火、山崩地裂……數不勝數。”普拉嘆了一口氣。
“所以你一定很忙吧”長桐盡力笑著說。
普拉搖了搖頭。“兩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我花在了蹲大牢和逃跑上。總有人要說我是女巫。山鬼都是女巫，他們如此覺得。”
“他們沒見過男的山鬼嗎……”長桐正想使氣氛輕松一些，卻忽然意識到些什麽，叫道：“所以你換成了人類的服飾，可你的香草呢”
“別擔心……只是藏起來了而已，我不會做那種自我毀滅的事的。”普拉說著，從灰色的頭發中理幾片幹枯的蘭葉，它們一暴露在陽光下，就馬上活了起來，在她的發梢綴滿芳香的紫色花朵。她的身上也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植物氣味。
“可是這種級別的偽裝依舊不管用，我來的路上被抓了……所以你要的書和物資都丟了。”
長桐說深吸一口氣說：“沒關系,反正我要和你進城。”
“真的”普拉淡淡地笑道。她天藍色的眼睛閃著各種顏色的光亮，使人覺得她仿佛看見的是另一個充滿燭光、鮮花和藍天的世界。而非是這世界。
“那……請你做好準備。約有四分之一的人在兩年中化作塵土。”
“嗯。”長桐覺得自己應該被嚇壞了才對，也不知是她已經怕得無感了，還是她其實對外面到底有多少人，死亡為何物並不知道得清楚，畢竟在書中看到和切身體會是兩碼事。
“那我們今天下午練習幾個魔法以防萬一。明天走吧，”長桐說，“秋冬天路特別難走。哪怕走密道，也要幾天時間。”
於是兩個人又陷入了沈默，如同沈默的秋日晴天下沈默的銀色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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