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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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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尾

翌日清晨,杜衡再次賴床,半邊臉埋在被子裏,聽到身旁人的動靜後微微不耐煩地往被子裏縮了縮,一點也沒有要醒來的意思,一縷暖金色的晨光輕灑在他露出來的那半邊白皙的臉皮和脖頸上,看得孟夏移不開眼。

孟夏只覺這人像只貓咪,高冷的樣子可愛,貪睡的樣子更可愛,看著就讓人忍不住要摸兩把給他順順毛。

於是他想到做到,伸手就在杜衡的發頂上一通亂揉,把好生生的“睡美人的頭發”揉成了“雞窩頭”。

杜衡忍無可忍,一把扣住那只煩人的爪子,涼涼地掀開自己高貴的眼皮,幽幽地看著眼前這人。

“幹嘛呢?”可能是還沒睡醒的緣故,杜衡的聲音略帶鼻音,雖然語氣有些不耐煩,但是在孟夏看來,這簡直跟撒嬌沒有區別。

孟夏眼角含著笑意,低頭在杜衡唇上親了一口,即觸即分,柔聲道:“早上好啊,我的小醋壇。”

杜衡:“……”

這混蛋玩意兒居然還在調侃自己吃胡松子醋的事!

在孟夏滿是笑意的目光中,杜衡微紅著臉甩開他的手,決定暫時不要理這個人了。

“欸,你之前不是說過你家有只貓嗎?在哪呢?”孟夏見他羞惱,笑著岔開話題。

“哦,在爺爺房裏。”

杜衡起身掀簾,示意孟夏往裏走,只見在爺爺房裏的一個小角落裏有個小毛毯做的貓窩,裏面靜靜地趴著一只灰藍色的小貓。

小貓聽見有人來,耳朵動了動,發現不是爺爺的腳步聲,頓時炸了毛,“喵嗚”一聲跳了起來,縮到最墻角裏,還微微發著抖。

“它叫鳶尾,應該是小時候被遺棄的,爺爺發現它的時候,它趴在一叢鳶尾花裏奄奄一息。”

杜衡放緩腳步,輕輕走過去,緩緩伸出自己清瘦白皙的手,順著鳶尾的腦袋慢慢撫摸,直到鳶尾的緊繃逐漸平息下來,才將它撈起來環在臂彎裏。

杜衡繼續道:“爺爺剛撿它回來的那段時間,它特別焦躁不安,連我也不讓靠近……現在稍微好些了,但仍然不敢出爺爺房間,一離開這房就會叫喚、發抖。”

“鳶尾名為iris,為希臘語彩虹的意思,暗指鳶尾花色彩絢麗,如同彩虹,傳說中彩虹是愛的使者。”孟夏富有磁性的嗓音在這小木屋內響起,“這也是愛的使者的由來。愛是天上人間獨特的珍貴,用愛去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讓每一個平凡的相遇都變成美好的遇見。”

杜衡:“席慕容的《鳶尾花》,你竟背得一字不差。”

說話間擡眸看向孟夏,只見那人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下熠熠閃著微光,似是天上的明星散落在其中,眼裏的一汪溫柔恰到好處。他想,倘若這世間真有絢麗如彩虹的鳶尾花,想必也是不及眼前這人半分神采的。

“我是讀她的詩文長大的,她的草原,她的牧歌,她的胡馬,那些行於筆尖的情愫,讀過便再難忘卻。”

“原來如此。”

“欸對了,杜衡,等我們畢業了,一起去旅行吧。”

“嗯?去哪?”

“我想去西藏,那裏有最純凈的天色,有最遼闊的高原,有最璀璨的星空,有最虔誠的信徒……”

杜衡聽到這裏不禁笑了:“西藏雖好,可這世上許多向往它的人並不明白,他們缺的並不是西藏,而是信仰。”

“你說得對……那,你有信仰嗎?”

杜衡輕嘆了一口氣,搖頭道:“本是無根萍,漂渺無所依,自然是沒有信仰的。”

孟夏聞言,想到杜衡淒苦孤獨的童年,還有他無處尋覓的身世,不禁一陣心疼,走上前從背後環住他,那削瘦的脊背上只覆著薄薄一層皮肉,涼薄的,冷毅的,脆弱的,傷痕累累的,皆是此人。

孟夏心想,雖無法改變他“無根萍”的過去,但可以許他一個“有所依”的未來,不需說太多甜言蜜語,亦不必有太多山盟海誓,就像此刻,借給他一個可以依靠的胸膛,用無聲的語言告訴他:我在你身邊。

“杜衡,你知道嗎,我有信仰的,我相信純粹的愛,脫離於現實的桎梏,不困於過去的枷鎖,無畏於將來的險阻……”

“你是個很浪漫的人。”

可惜我不是。杜衡心想。

在他看來,這世間所謂的愛和依賴,不過是各種激素作用下的錯覺,就算沒有尖銳的矛盾將彼此分隔,也會有時間的長流稀釋掉最初轟轟烈烈的愛,會有日覆一日的瑣事似銼刀般打磨去那些所謂難舍的情,直到最後一絲弦繃斷,一切都會恢覆沈寂,悄無聲息。

不過,孟夏於他而言,或許是個例外吧。

……

就在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的時候,樓下一聲異響打破了這片刻寧靜的光陰。

先是一聲脆響,可能是什麽鍋碗瓢盆之類的摔在地上,緊接著便是一聲悶響,像是沙袋被人摔在地上。

不好!爺爺這會兒在樓下,不會是出事了吧?!

兩人對視一眼,不消言語便立刻明白對方的意思,一起沖向樓下。

只見用來裝玉米粒的不銹鋼盆摔落在地上,金黃色的玉米粒散落一地,一大群雞鴨撲騰著、哄搶著吃食,而與這喧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爺爺。

爺爺右手緊捂胸口,眉頭緊鎖,嘴唇緊抿,唇色發紫,他表情十分痛苦,經年的風霜雕刻出來的皺褶凝成一團,觸目驚心。

“是心絞痛,家裏有硝酸甘油嗎?或者速效救心丸?”孟夏問到。

“有硝酸甘油,我去拿。”

杜衡一路狂奔拿來藥,給爺爺餵藥的時候手都在哆嗦,險些把藥灑在地上。

孟夏一把握住杜衡的手,說道:“我來吧。”然後接過藥瓶,把藥仔細放在爺爺舌下。

過了一會兒,爺爺的表情有了些許緩和,唇色也不那麽紫了,但是仍然沒有恢覆意識,任杜衡如何呼喚也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我已經打過120了,別緊張,會沒事的。”孟夏一手拂著爺爺的胸口給他順氣,一手摸著杜衡的背以安撫他的焦急不安。

孟夏繼續道:“有沒有板車之類的,我們先把人送下山,省得在這幹等著。”

少年的嗓音已褪去稚嫩,並不急促的語速像是滾滾洪流之中那一股不緊不慢的清泉,讓人不禁跟著冷靜下來。

片刻後,山路上,孟夏在前拖著板車,杜衡在後扶住爺爺,艱難但並不緩慢地向山下行著。

杜衡沈默著,削瘦清俊的面容在山間清晨的霧氣中更顯冷冽。他的心裏非常亂,他不敢想,如果爺爺沒了,那,家又在哪呢?

……

急促飛馳的救護車的笛音,各種儀器報表運行的聲響,匆匆跑過的醫護人員的腳步,聲聲催人心弦……此時的杜衡人都是懵的,看不清,也聽不清,好像被一層粘膩的薄幕與這周遭的一切隔開,直到搶救室的大門關上,紅燈亮起,他仿佛被抽去了最後一絲力氣,順著搶救室外的墻壁滑倒下去……

然而滑到一半,便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接住了,他知道那是孟夏,但他沒有力氣回頭看了。

“孟夏,好冷。”杜衡的聲音微弱,幾不可聞,但孟夏每個字都聽在耳裏,疼在心裏。

“會好起來的,信我。”孟夏收緊雙臂,將懷中這清瘦的人兒環得更緊了。

片刻後,孟夏感到自己的手背上有水珠滑過,他知道那是什麽,但他沒有再出言勸慰,亦沒有為懷裏人擦拭眼淚,在這種時候,默默無言的陪伴比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別哭了啊,別難過了”更合適。

杜衡不是稚子,他會管理好自己的情緒,若非痛無可忍,何至於淚流滿面?所以現在的他需要一個宣洩口,讓那些苦澀的、腥甜的情緒噴湧而出,傷口會流血,但亦會結痂。待時間將苦杏化為陳釀,待傷痛也變成一種成長的痕跡,撫之悵然,卻無處追尋,他會將這一點一滴收斂起來,用匣子封好,封條上寫著:回憶。

……

“我們檢查的時候發現患者冠脈的情況很不好,基本都堵死了,支架是放不進去的,所以我們建議等情況穩定下來了做個搭橋,但是患者畢竟年紀較大,手術肯定是有風險的,所以你們要考慮清楚……我們還發現患者大腦萎縮比較嚴重,還有澱粉樣斑塊,初步診斷為阿爾茲海默癥,也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醫生的話分量太重,一字一句砸得人喘不過氣。

做手術還是保守治療?

醫學不是萬能的,走哪條路都有風險和難處,每條路都有選和不選的理由,病榻上的人不省人事,病房外的人舉棋難定,各種插管的儀器維持著風燭般殘存的一線生機,一張張病危通知書像風刀霜劍催促著家屬早做決定。

還有阿爾茲海默癥,一種逐漸吞噬掉人的記憶的疾病。如果你忘記了我,如果我在你眼中成了陌生人,我又該用什麽來愛你?那些山林間相依為命的年歲,那些或甜或鹹的五味雜陳的回憶,如果記不起了,如果回憶找不回了,那些時光,還能算是存在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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