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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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8）
“那之後，我打算幹點正經行當，於是去服裝廠當學徒。”寧一盈接著講述，“我一看，這裏就九成以上都是女的，又不用喝酒，總歸安全一些，於是就安下心來決定好好學、好好幹。一開始我的師父是個裁剪女工，後來可能是見我比別人聰明，就把我推薦給了車間技術組的副組長。那人是個男的，四十多歲，戴個金邊眼鏡，看上去挺和善的，對我也相當照顧。但我對他卻是十二分的警惕，像他這個嘴臉的人，我見過太多了。你別說，跟他學了一個月的排版畫皮，我還真發現了些問題，但不是跟我有關，而是跟車間裏另一個叫言t笑女工有關。那天我快下班的時候有點兒肚子疼，就去廁所蹲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下班了。那時候我也已經換好了衣服，打算往外走，結果路過更衣室的時候就聽見裏面有奇怪的聲音——就是……那種聲音，一男一女在一塊兒發出來的。我根本不想窺探別人的隱私，於是趕緊走了。結果第二天這事兒就傳開了，男的是我師父，女的就是那個言笑。我師父一整天都沒有笑模樣，也一整天都沒往言笑幹活的那地方去，後來聽說為了消除影響，我師父跟言笑分手了。我本以為這事兒跟我八竿子打不著，但言笑卻找上了我，問這流言蜚語是不是我瞎傳的。我說不是。她說就是，她看監控了，那天他們在更衣室裏幹那事兒的時候就只有我從門口經過過。我撂下一句你愛信不信吧就走了，回頭還把這事兒跟我師父說了。我師父說她是精神病，讓我別搭理她。我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結果第二天一上班就聽見大家都在議論我。有人說讓我上公司的貼吧看看，我就通過網頁搜索第一次進入了公司的貼吧，結果首頁上清一色的都是‘求資源’的帖子。”
王小騫本已聽得麻木，最後幾個字卻把他的心猛地一揪。他低頭看著盤子裏堆成山的食物，頓感胃內一陣一陣地翻湧。他強忍住吐意，抹了抹眼角，問寧一盈道：“是求……你的資源？”
“是的，”寧一盈點點頭說，“帖子上都是這樣寫的：來晚了，帖子刪了，哪位好心人有裁剪車間那個叫寧一盈的女的的照片和視頻，發我一下唄？下面是那人的QQ號或者郵箱。也有這麽發帖的：我有完整的照片視頻，快進群，免費看。後面是群號。當時我整個人都是懵的，但還是強逼著自己加了群，結果真就在群裏看見了自己在單位澡堂洗澡和換衣服的照片和視頻，從拍攝角度來看，全都是偷拍。這次我選擇了報警，言笑很快被抓，後來也判了，好像是五年。但這對於我來說，難道能算是一種彌補嗎？這樣我經歷的傷痛就能被撫平嗎？那些照片會消失嗎？人們能忘了他們看過嗎？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於是辭職回家待著，最長的時候兩個月都沒有出過一次門，還幾度想要自我了斷。”
王小騫已然抽噎起來，“別說了。別說了。”
“小騫，沒事的，都過去了，現在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寧一盈給王小騫塞過去兩張餐巾紙，“後來，我也就想開了。人還是得活著呀，至於活法兒，也不必看別人的眼色。我都被那麽多人看過了，還怕什麽呢？於是，在家待了一年多以後，我又出去找工作了。這次我直接去了KTV。陪酒嘛，不賣身的話，多少也得犧牲一些色相，但我認了，我只想賺錢活著，就像初中的時候只想考省實驗那麽簡單。再後來，我就遇上了孫鵬，這才得知，你也在連海。我本以為，我已經不敢再見你了，但一想到你，還是忍不住想見。你也別多想，這一次，咱倆就當是普通的老朋友見面吧。”
王小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他不知道孫鵬聽完寧一盈的這些經歷會作何感想，他聽完只想把桌子掀了，把周圍能砸的東西都砸碎。
“可我還是沒明白為什麽你要跟我斷了聯系？”王小騫說，“你把你遇到的事兒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想辦法啊！”
寧一盈淚落下來，仍在苦笑，“我的問題要是能解決，我還來連海幹嘛？我之所以不跟你聯系，是因為咱們的約定徹底無法兌現了。你會從省實驗考入好大學，又會從好大學進入好企業，賺很多很多錢，買房子，買車，娶冰清玉潔、門當戶對的女人當老婆。而我呢？初中畢業，高中肄業，舉目無親，身無一技之長，將來也只能生活在社會幽暗的最底層，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我還怎麽聯系你？我還哪兒好意思惦記著你，讓你為我的事兒發愁？這或許是從我爸死就已經註定好的結局，九年前我就認命了！”
寧一盈在說最後幾個字時把聲音擡得有點高，引來了其他桌食客的側目。王小騫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也只知道拽了幾張紙巾遞給寧一盈，但對方根本就不接。
“現在你明白了吧？”寧一盈終於壓低了聲音，“你以前都稀裏糊塗的，什麽事情我有一點兒不想說你就不問了，可為什麽這件事非要問明白呢？王小騫，時至今日了，你真的還在乎嗎？還有什麽能改變的嗎？”
“我……”王小騫的“在乎”說不出口，他也不覺得自己能改變什麽，於是只好說，“這事兒困擾了我很多年。我就是想知道個答案。”
“那你喜歡過我嗎？”寧一盈問。
這回，王小騫直接啞巴了。這是個他根本不敢回答的問題。
“我明白了，”寧一盈苦笑著問，“還吃嗎？”
王小騫看了看盤子裏已經涼了的牛肉片和茼蒿，搖了搖頭。
王小騫到吧臺結了賬，回過頭的時候，寧一盈已經不見了。
他疾步追了出去，一直到了商場外面，才看見她已經鉆進了地鐵口。他絕望地想，這一切結束了。
聽了一晚上故事又幾乎什麽都沒吃，王小騫感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渾身酸軟無力，只想趕快回寢室的床上躺著。於是他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沒去坐地鐵。靠在出租車右側後座上朝外面看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一聲，他點開去看，發現是寧一盈在QQ上給他發來了一張圖片。圖片背景是後半夜昏黃的街道，兩個小孩擠在畫面中央，笑得很不自然，像是剛哭過。
除了照片，寧一盈還發了一句話：這個忘發給你了，約定失效了，權當留個紀念吧。
王小騫感覺自己病得更重了，甚至有些呼吸困難，但他還是掙紮著在輸入欄裏打出兩個字——好的。
他剛要發出去，這時候一個提示框擋在了屏幕的正中央。
“您的賬號已經在其他設備登錄，請檢查密碼是否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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