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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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
吳明娟知道王小騫要來家裏，沒特意收拾，也沒特意準備什麽，只把她年輕時候用的化妝臺上的瓶瓶罐罐歸攏到了陽臺上，給兩個小孩兒騰了些在裏屋學習的地方。
她知道，王小騫是電機廠鉚工王老四的大孫子。那個王老四年輕的時候可是個不消停的主兒，特殊時期活躍過了頭，文革結束後成了“三種人”，直接沒落了，不到五十歲就郁郁而終。他兒子王遠也多少受了點兒他的影響，不過那孩子心好，當年從拍花子手裏救下了寧一盈，從那以後也得了好報，進了儲備幹部的序列，現在已經是金工車間的副主任了。王小騫就更不用說了，能考第一的孩子差不了。但吳明娟知道這倆小孩兒有一些不該有的苗頭，她這個當家長的必須一邊冷著一邊熱著，不然就算間接表態了，那多不成體統啊。所以她特意連拖鞋都沒給王小騫提前準備，就跟當年寧青雲第一次帶對象回家時一樣。但寧一盈卻提前給他準備了。老太太只在背後瞪了一眼，沒說什麽。
王小騫來時拎了兩樣水果。吳明娟笑著接過來，說了句“下回啥也不用帶”，就催著倆小孩兒進屋學習去了。但她沒讓寧一盈關門，就一直坐在客廳裏，一邊靜音地看著電視，一邊側耳聽著屋裏的聲音。王小騫也不是帶著別的目的來的，單純就是想給寧一盈補補課，於是講得一絲不茍。但他很快就發現，他講的東西好像寧一盈本來就會。
“你已經在家自學過了？”王小騫疑惑道。
“沒啊，”寧一盈把手指抵在了嘴唇上，“你快，接著講啊。”
“哦，”王小騫會了意，“你看這個方程……”他繼續講下去，卻發現寧一盈根本不看書，只盯著臉看他，給他整得都有點說不下去了。
“做兩道題吧？”王小騫說著，拿出一張草紙，在上面寫道：“看我幹嘛？”
寧一盈接著王小騫的字寫：“你的眼睛在發光。”
王小騫看完，有些臉紅。他接著寫道：“別看我了。要是數學你都自學完了，咱們就看看物理吧？”
“行啊，”寧一盈寫道，“講之前，再讓我看你一會兒。”
王小騫放下了筆，跟寧一盈四目相對。他們臉與臉之間的距離不過二十多厘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王小騫竟感覺這個距離正在拉近。
這時候，吳明娟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寧一盈趕緊起身出去，給她奶奶倒了杯水。
“要不你進屋躺會兒吧？”寧一盈說。
“好吧，”吳明娟的確有些坐不住了，便由寧一盈攙著回了屋。寧一盈回到自己那屋時，隨手帶上了房門。
“現在可以說話了，”寧一盈說。
“你奶身體不太好？”王小騫一邊問，一邊從書包裏掏出物理書。
“是啊，她總跟我說，自己可能活不了太久了。”寧一盈說。
“都是喪氣話，”王小騫說，“我奶也天天抱怨活著沒意思，但不也好好活著嘛。”
“但我看她是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了，”寧一盈有些擔憂地說，“她正在幫我找下家呢。”
“下家？”
“對，找親戚收養我。”寧一盈說，“我偷聽到了她打電話。她是怕她死了，沒人管我。”
王小騫陷入了沈默。他沒想過，一個小孩兒在成長的過程中竟然會遇到這麽多難題。
“或許有一天，我這學上著上著，忽然就沒得上了呢。”寧一盈苦笑道，“我的人生啊，有今天，沒明天。”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的。”王小騫說，“實在不行……”
“什麽？”
“我……”王小騫想說讓寧一盈住他家，讓他爸供寧一盈接著上學，但又覺得太不切實際，轉而說，“我相信，你奶能長命百歲。”
寧一盈有些失落，找出了自己的物理書，對王小騫說：“咱們學習吧。”
那是王小騫唯一一次請數學補習班的假。此後的兩年裏，他大部分周末休息乃至寒暑假的時間都在補課。王遠給王小騫定的目標始終沒有變，王小騫也一直沒跟他爸說他只想考新順二中。他覺得時機未到，也確實不敢說。他爸始終對他有著很高的期望，他同樣不敢辜負，更不敢拿他跟寧一盈的約定作為理由告訴他爸。
於是，他一直拖著，拖到了初三，都還沒下定決心。
但寧一盈沒他那麽優柔寡斷。她已經看出王小騫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也知道了如果成績特別突出，還能在物理奧賽中拿名次的話，上省實驗就只需要交學費就行了。就算奶奶死了，連悅悅之前賣寧宇峰的房子給她的一半兒錢也夠寧一盈上這三年高中了。於是，她也把她的目標錨定為了省實驗，牟足了勁兒地學習。初二學年的八次考試中，她的年級排名始終保持在前6到前16之間，上了初三後，更是直接沖進了前5名。王小騫始終保持在前兩名，而顏羽則已經滑出了前列，總是在第30到50名之間徘徊。但她還有她爸，而寧一盈沒有。
物理奧賽寧一盈也報名了，幾乎完全是買書自學的，不會的就下課的時候逮著王小騫問。她也不用跟他客氣，這都是他逼的。
考試是在初三上學期的十一月份，考場在琿陽，所有考生必須提前一天去，住一晚上，第二天考完試再回去。別人都有家長陪著，寧一盈沒有。蔡曉靜怕寧一盈自己住有危險，於是開了個家庭房，勻了寧一盈一間次臥。
當天晚上，兩個小孩兒各自在屋裏覆習，蔡曉靜坐在客廳裏看書，忽然接到了王遠的電話。
“我剛聽說的，吳姨出事兒了，”王遠指的是吳明娟，“好像是住院了。小盈是不跟你擱一塊兒呢？你說用不用告訴孩子一聲？”
“那肯定得……”蔡曉靜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不行，先不能告訴。吳姨現在是怎麽個情況呢？你了解不？要不你去看看呢？”
“我在廠子裏加班搶活兒呢，”王遠說，“這麽著吧，我讓孫立武給他媳婦兒打電話，讓她去一趟，然後讓她跟你那邊聯系。”
“好，”蔡曉靜撂了電話，沙發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裏打轉。半小時後，孫立武他媳婦兒也來電話了。
“腦溢血，大夫說目前情況穩定了。放心吧，有俺們幾個女同志在這兒守著呢，別告訴小盈了，讓孩子好好考試……”
蔡t曉靜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晚上十點多，她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又早早起來出去給兩個孩子買了早餐。
“多吃點兒，一會兒好好考。”蔡曉靜叮囑著兩個孩子，忽然手機又響了。
她一看是孫立武他媳婦兒的號碼，於是跑裏屋接去了。
“餵？”
“嫂子啊，快讓小盈回來吧，吳姨不行了，再晚看不著最後一面兒了。”
蔡曉靜的心咯噔一下。
考試將在一個半小時後開始。吳明娟的生命也將在或長或短的時間之內消逝。
蔡曉靜沒法替寧一盈做決定。
於是，她咬了咬牙，推門回到了客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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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娟知道王小騫要來家裏，沒特意收拾，也沒特意準備什麽，只把她年輕時候用的化妝臺上的瓶瓶罐罐歸攏到了陽臺上，給兩個小孩兒騰了些在裏屋學習的地方。
她知道，王小騫是電機廠鉚工王老四的大孫子。那個王老四年輕的時候可是個不消停的主兒，特殊時期活躍過了頭，文革結束後成了“三種人”，直接沒落了，不到五十歲就郁郁而終。他兒子王遠也多少受了點兒他的影響，不過那孩子心好，當年從拍花子手裏救下了寧一盈，從那以後也得了好報，進了儲備幹部的序列，現在已經是金工車間的副主任了。王小騫就更不用說了，能考第一的孩子差不了。但吳明娟知道這倆小孩兒有一些不該有的苗頭，她這個當家長的必須一邊冷著一邊熱著，不然就算間接表態了，那多不成體統啊。所以她特意連拖鞋都沒給王小騫提前準備，就跟當年寧青雲第一次帶對象回家時一樣。但寧一盈卻提前給他準備了。老太太只在背後瞪了一眼，沒說什麽。
王小騫來時拎了兩樣水果。吳明娟笑著接過來，說了句“下回啥也不用帶”，就催著倆小孩兒進屋學習去了。但她沒讓寧一盈關門，就一直坐在客廳裏，一邊靜音地看著電視，一邊側耳聽著屋裏的聲音。王小騫也不是帶著別的目的來的，單純就是想給寧一盈補補課，於是講得一絲不茍。但他很快就發現，他講的東西好像寧一盈本來就會。
“你已經在家自學過了？”王小騫疑惑道。
“沒啊，”寧一盈把手指抵在了嘴唇上，“你快，接著講啊。”
“哦，”王小騫會了意，“你看這個方程……”他繼續講下去，卻發現寧一盈根本不看書，只盯著臉看他，給他整得都有點說不下去了。
“做兩道題吧？”王小騫說著，拿出一張草紙，在上面寫道：“看我幹嘛？”
寧一盈接著王小騫的字寫：“你的眼睛在發光。”
王小騫看完，有些臉紅。他接著寫道：“別看我了。要是數學你都自學完了，咱們就看看物理吧？”
“行啊，”寧一盈寫道，“講之前，再讓我看你一會兒。”
王小騫放下了筆，跟寧一盈四目相對。他們臉與臉之間的距離不過二十多厘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王小騫竟感覺這個距離正在拉近。
這時候，吳明娟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寧一盈趕緊起身出去，給她奶奶倒了杯水。
“要不你進屋躺會兒吧？”寧一盈說。
“好吧，”吳明娟的確有些坐不住了，便由寧一盈攙著回了屋。寧一盈回到自己那屋時，隨手帶上了房門。
“現在可以說話了，”寧一盈說。
“你奶身體不太好？”王小騫一邊問，一邊從書包裏掏出物理書。
“是啊，她總跟我說，自己可能活不了太久了。”寧一盈說。
“都是喪氣話，”王小騫說，“我奶也天天抱怨活著沒意思，但不也好好活著嘛。”
“但我看她是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了，”寧一盈有些擔憂地說，“她正在幫我找下家呢。”
“下家？”
“對，找親戚收養我。”寧一盈說，“我偷聽到了她打電話。她是怕她死了，沒人管我。”
王小騫陷入了沈默。他沒想過，一個小孩兒在成長的過程中竟然會遇到這麽多難題。
“或許有一天，我這學上著上著，忽然就沒得上了呢。”寧一盈苦笑道，“我的人生啊，有今天，沒明天。”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的。”王小騫說，“實在不行……”
“什麽？”
“我……”王小騫想說讓寧一盈住他家，讓他爸供寧一盈接著上學，但又覺得太不切實際，轉而說，“我相信，你奶能長命百歲。”
寧一盈有些失落，找出了自己的物理書，對王小騫說：“咱們學習吧。”
那是王小騫唯一一次請數學補習班的假。此後的兩年裏，他大部分周末休息乃至寒暑假的時間都在補課。王遠給王小騫定的目標始終沒有變，王小騫也一直沒跟他爸說他只想考新順二中。他覺得時機未到，也確實不敢說。他爸始終對他有著很高的期望，他同樣不敢辜負，更不敢拿他跟寧一盈的約定作為理由告訴他爸。
於是，他一直拖著，拖到了初三，都還沒下定決心。
但寧一盈沒他那麽優柔寡斷。她已經看出王小騫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也知道了如果成績特別突出，還能在物理奧賽中拿名次的話，上省實驗就只需要交學費就行了。就算奶奶死了，連悅悅之前賣寧宇峰的房子給她的一半兒錢也夠寧一盈上這三年高中了。於是，她也把她的目標錨定為了省實驗，牟足了勁兒地學習。初二學年的八次考試中，她的年級排名始終保持在前6到前16之間，上了初三後，更是直接沖進了前5名。王小騫始終保持在前兩名，而顏羽則已經滑出了前列，總是在第30到50名之間徘徊。但她還有她爸，而寧一盈沒有。
物理奧賽寧一盈也報名了，幾乎完全是買書自學的，不會的就下課的時候逮著王小騫問。她也不用跟他客氣，這都是他逼的。
考試是在初三上學期的十一月份，考場在琿陽，所有考生必須提前一天去，住一晚上，第二天考完試再回去。別人都有家長陪著，寧一盈沒有。蔡曉靜怕寧一盈自己住有危險，於是開了個家庭房，勻了寧一盈一間次臥。
當天晚上，兩個小孩兒各自在屋裏覆習，蔡曉靜坐在客廳裏看書，忽然接到了王遠的電話。
“我剛聽說的，吳姨出事兒了，”王遠指的是吳明娟，“好像是住院了。小盈是不跟你擱一塊兒呢？你說用不用告訴孩子一聲？”
“那肯定得……”蔡曉靜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不行，先不能告訴。吳姨現在是怎麽個情況呢？你了解不？要不你去看看呢？”
“我在廠子裏加班搶活兒呢，”王遠說，“這麽著吧，我讓孫立武給他媳婦兒打電話，讓她去一趟，然後讓她跟你那邊聯系。”
“好，”蔡曉靜撂了電話，沙發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裏打轉。半小時後，孫立武他媳婦兒也來電話了。
“腦溢血，大夫說目前情況穩定了。放心吧，有俺們幾個女同志在這兒守著呢，別告訴小盈了，讓孩子好好考試……”
蔡t曉靜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晚上十點多，她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又早早起來出去給兩個孩子買了早餐。
“多吃點兒，一會兒好好考。”蔡曉靜叮囑著兩個孩子，忽然手機又響了。
她一看是孫立武他媳婦兒的號碼，於是跑裏屋接去了。
“餵？”
“嫂子啊，快讓小盈回來吧，吳姨不行了，再晚看不著最後一面兒了。”
蔡曉靜的心咯噔一下。
考試將在一個半小時後開始。吳明娟的生命也將在或長或短的時間之內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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