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回鄉路上無處躲藏的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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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回鄉路上無處躲藏的自卑感
春節快到了，研三在讀的許重先放了寒假，幾乎天天來鹿曼曼家找她，也學著煮了兩道菜，味道不大好，她當然並不挑剔。
鹿曼曼跟許重商量帶什麽禮物回去給許爸爸許媽媽和妹妹，許重說：“我來替你準備，你不會挑。”
鹿曼曼也擔心自己不能幹：“好啊，我轉賬給你，你別存心替我省錢。”
許重揚了揚自己的新手機：“就從這個裏面出，我還沒有好好謝謝你送我的手機呢。”
鹿曼曼笑：“我們之間，要算得這麽清楚的嗎？”
許重也笑，是不用算這麽清楚，他擔心的也不是這點小錢以及送的禮物是否合父母的心意，他擔心的是荊棘載途。
許重的家鄉D縣倒是有火車站，但一天只有兩趟車，都是從省會鄭州出發的，綠皮車慢慢悠悠開7個小時，夕發朝至。他們將從成都乘坐高鐵到鄭州，可以在餐館裏邊吃飯邊休息幾個小時，然後深夜十一點上車，一夜之後抵達D縣火車站，下車的地方離他的村子只有一公裏，步行可達。不過，因為車次太少，他從來也沒有買到過座位票。如果不想站一通宵，那就只能高鐵到了鄭州後先住上一晚酒店，然後第二天從鄭州的客運站乘坐五六個小時的白班汽車，到了D縣的汽車站再乘坐短途大巴車，然後在路邊招手等待各種交通工具捎一程，比如說私營小巴乃至農用拖拉機，甚至有跟豬同乘一車的可能。
許重無法想象潔白清雅的鹿曼曼跟豬坐在一起的光景，可是已經參加工作的鹿曼曼沒有寒假，春節放假時間很晚，給他的搶票計劃增加了許多難度——越臨近春節，票是越不好買的。他查詢了網上各種靠譜不靠譜的攻略，提前定好鬧鐘搶票，還真搶到了一張綠皮車的硬座票。他自己則趕緊買了一張無座票。
當然他也定了無數個鬧鐘搶成都到鄭州的二等座，不出意料的一一落空。
其實，還真不是許重小氣，確實是連一等座也搶不到。他甚至還想過要不給鹿曼曼買一張商務座，自己則買一張無座票算了。商務座是真的貴啊，他猶豫了半個小時後，商務座的票也沒有了。
眼看著有兩個車次連無座票都已經賣光，他才深刻意識到春運期間票務的緊張，急急忙忙按照在網上查詢到的“偏方”，親自坐地鐵到高鐵站裏現場購票，也沒有二等座了。他橫了橫心，只得買下兩張高鐵無座票。
本來家裏的條件就很艱苦，還先在高鐵上站好幾個小時然後又坐一通宵的綠皮車回去，鹿曼曼會更不高興嗎？這不會是壓倒她與自己感情的最後一根稻草吧？許重心裏有點忐忑。
他打了好幾個電話給自己爸媽，反覆強調來的是未婚妻，已經板上釘釘的結婚對象，讓二老千萬別學著鄰居大媽的樣子擺架子挑剔媳婦，得到了他們的再三保證，他心裏才安定了一些。
禮物他也替鹿曼曼準備得很周到：一件紫色的打折斷碼羊絨衫給自己的媽媽，顏色雖然不好看，但是價格只有同款灰色的三分之一，輕柔如雲，淘寶上小店的客服再三保證說非常暖和；另外給爸爸準備了一對加起來不到一百元的葡萄酒，也是淘寶買的，旗艦店，上面的英文比中文還要多，錚光錚亮；給妹妹買的是一盒巧克力，包裝十分精美，盒子外面紮著粉色絲帶，價格倒是便宜，三十塊錢還包郵。另外一份真正的貴重禮物乃是一幅湘繡，七百多塊錢，店家說框子都是紫檀木的。許重預備著大年初一全家去給一位遠房表姨拜年時送出，他在店家的包裝外又額外貼上泡沫保護膜，悉心裝入一只大紙盒裏，在紙盒與繡品的空隙中重新塞滿了從學校閱覽室裏拿回來的舊報紙。
許重也沒忘了買一些當地春節的送禮“硬通貨”——幾箱餅幹和幾箱牛奶，都是價格不高外觀卻繁覆的禮盒裝，它們將投入到村裏春節檔的送禮循環中。當地的鄉民大概率是沒有見過吃過的，別看如今人手一個智能手機，但他們那裏只有郵政這一家快遞公司，還不能送貨上門，拿取頗為不便，且鄉民們趕集也是一種社交活動，人人熱衷，直到此時，網購這種方式仍不是他們的首選。
他們許家在那樣貧窮落後的地方也不過是一戶普通人家，吃穿用度自然事事拮據，但是許重懇切地跟爸媽說過好幾次，每天一定要保障他的女朋友一只雞腿和一個雞蛋。
到了出發的那一天，早上鹿曼曼還去了一趟公司，把頭一天熬夜趕出來的工作交了差才跟何姐打了個招呼拿起手袋直接趕往高鐵站。禮物和行李早就收拾好讓許重昨天給帶去了學校，他們約好在高鐵站會面。
許重的雙肩包裏放著那架珍貴的湘繡，背包外用繩子捆著折疊凳，拎著各式禮盒以及準備在路上吃的水果點心，望眼欲穿地等著她，一見到她就拉著她和拖箱往候車廳跑。
時間上有一點緊張，但還是趕得及的，兩個年輕人跑了一段，跳上車相對大笑起來。
放松下來後，才發現車廂裏是真的擠，不要說沒有地方放許重帶來的折疊凳，就連站都有點站不直，洗手間門口和走廊的地上坐滿了隨遇而安的人們，他們臉上大都洋溢著辛苦工作一年後回家的喜悅。
鹿曼曼和許重默默對視了片刻，許重先錯開目光，踮著腳在行李架上騰挪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靠裏放下了雙肩包，又一再摸索生怕那架繡品被擠碎了玻璃，終於放心後縮回手想要打開果盤，鹿曼曼搶先一步制止了他：“別開了，你看我的手都騰不出來，沒法吃。”
許重無奈地放棄了這份殷勤，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想著找個空地讓鹿曼曼坐在帶來的板凳上，也找不到。
鹿曼曼勉強笑道：“你別看了，哪裏都有這麽擠，不然別人又不瞎，早就趕著坐下了。”
說得也有理，可是許重不死心，他對女友說：“我擠過去看看，你看著點手機，萬一有塊空地我就打電話給你，你再過來。”
鹿曼曼只得點頭，目送著男友一路點頭哈腰說著“不好意思讓一下”擠了開去。
她閑得無聊把手袋打開來，騰出一只手往裏面掏，摸到了幾把鑰匙、一包紙巾、一個手機充電器、一只充電寶、一個A7大小的記事本、一只口紅、一盒粉餅。她側了側身子，給手臂騰出更多一點的空間，繼續摸索，嗯，一個t可以直接轉文字的僅比U盤大一點點的錄音筆，還是章可推薦給她的。
章可現在也在回家的路上了嗎？應該還沒有，自己是提前請假走了，他還在上班。鹿曼曼頓了頓，繼續用手在包裏翻著，終於找到了耳機，她拿出來戴上，聽起了手機上的音樂。
看不到車窗外的風景，前後左右都是人，一直自詡孤苦的她要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小時候沒有錢學樂器沒有長途旅行過並不能算苦。
她其實還沒有真正吃過生活的苦。
鹿曼曼垂下頭來，回想和許重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是個窮學生，但是他們的戀愛不像是跟窮學生的戀愛。
這會不會有點奇怪呢？鹿曼曼沒有往這方面想，此時的她還看不了那麽遠。
許重一個多小時後才從人群中又擠回來，寒冬臘月裏的高鐵上，他出了一身大汗，仍是一無所獲。
還是鹿曼曼側著身子盡量讓出空間給他，又幫他拉扯袖子，才在擁擠的人群裏順利脫下他的外套。
鹿曼曼無意間碰到了他額頭上的汗，有點憐惜，知道他真是為了自己才不辭勞苦地在這樣擁擠的車廂裏艱苦跋涉尋找更寬裕的空間。
兩個人都牽了牽嘴角強顏歡笑後，鹿曼曼繼續聽起了音樂，許重幾次要開口關心一下，又聰明地止住了，有什麽用呢？等到了鄭州再說吧，現在兩個人都太累了，無法溫柔。
許重第一次覺得，帶鹿曼曼在春運期間回老家是一個錯誤，他應該讓父母和妹妹到成都來看他們，反向春運當然會順利很多。
不過，他們來了住酒店嗎？他沒有那麽多錢，自己的學生宿舍可不方便住這麽多人。
要是已經跟鹿曼曼結了婚就好了，她的小兩居再小，總有打地鋪的空間。
終於到了鄭州，下了車，鹿曼曼腳步虛浮，許重攙扶著她。
出了車站，許重聽到一路上的攬客聲“住宿不”，立刻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揚聲問一個看起來較為和善的老女人：“你們的旅社在哪裏？有鐘點房嗎？”
那老女人看了看許重，又看了看鹿曼曼，露出猥瑣的笑容：“有的，有的，還可以洗澡呢。”
鹿曼曼有點反感，不出聲。
許重猶豫了片刻，今晚的七個小時硬座會很難受，這個車站又離市中心那麽遠，應該找不到像樣的酒店，還是去這個老女人那裏看看，差不多就住幾個小時，讓鹿曼曼睡一覺也好。
他輕咳一聲，正色道：“我們開兩間房，休息一下，晚上還趕車呢。”
老女人一臉的玩味與了然：“行，我帶你們去。”
鹿曼曼倒是並不擔心許重會在旅社裏對自己怎麽樣，而是看著這個老女人身上不甚幹凈整潔的衣服，無法相信她的家庭旅館會幹凈，再說她的表情那麽鬼鬼祟祟，也許那間家庭旅館專門接待某類人群。
許重拉著她的手：“我們去看看，要是不行就打車去市裏找間酒店休息。”
鹿曼曼沒好意思拒絕，勉強同意了。
走過曲裏拐彎的小巷裏，甚至還路過了一段農田，終於到了一戶農家的門口。
鹿曼曼走上幾步，拉著許重的手：“我們走吧。”她神色間有一種不耐煩。
許重心裏咯噔一下，這戶農家比他自己的家裏可齊整得多，外墻還貼著瓷磚，且是一座三層小樓。他有經驗，這樣的房子裏往往有可以沖水的洗手間。
老女人看著鹿曼曼笑，口出不遜：“喲，城裏來的大小姐不高興了。”
鹿曼曼並非什麽大小姐，但是也忍住了跟她爭執的沖動，她拉著男友的手就走。
許重當然不敢甩開她的手，但終究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其實還挺不錯的小樓。老女人尖刻地笑了起來：“小哥啊，你家裏條件怎麽樣啊？我看你這女朋友靠不住。”
許重的心憤恨得狂跳起來，稍有點社會經驗的人，比如林意綿那對勢利眼的爹媽，比如這個拉客的老女人，都能看得出自己是個鄉下孩子。他憋著一口氣，臉紅得幾乎要透出黝黑的皮膚。
鹿曼曼只顧一腳深一腳淺地拉著許重就走，沒大在意那女人說的河南方言。
兩個人還走錯了路，鹿曼曼是越心急逃竄越不認路，許重則是心裏的憤怒轉成了灰心——從小他就努力讀書，無奈村裏教學條件有限，河南省的高考又太卷了，只能去一個不知名的一本學校上學。即使如此他也從未放棄過自己，大學裏的同學們都在嬉笑玩樂時，他在埋頭自習，甚至舍不得花時間去打工來改善一下生活多吃兩頓肉，而是硬生生毫無抵抗地受著窮，無怨無悔地從早到晚學習，終於在大四那年一戰逆襲考上了985大學的研究生。從此導師憐憫他性格堅韌生活艱難，偶爾請他幫忙幹活並付出合理酬勞，他才慢慢存下了一點點錢，也開始初嘗戀愛滋味了。無論怎麽看，這都要算是個勵志故事。而且，他的品性也純良勤懇，雖然父母寵愛但仍然孝順體貼，一有時間就幫家裏幹農活，曬得黝黑，身量雖不高，手腳卻著實粗大有力，在少年時期，這些都是能令他感到自豪的。
沒想到，這一切在勢利的人眼裏看來，就是苦，一望即知的苦，只一個照面，就把他窮窘的過去和不會太順利的未來看得清清楚楚，素質高一點的像林意綿的爹媽會竭力掩飾，只讓他看出一點若有若無鄙夷的影子，素質低的比如這個老女人，稍有不如意，就敢直接當面譏諷起來。
許重拎著兩個人的行李，走得跌跌撞撞，鹿曼曼心慌意亂，指甲陷進他的肉裏，有點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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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曼曼跟許重商量帶什麽禮物回去給許爸爸許媽媽和妹妹，許重說：“我來替你準備，你不會挑。”
鹿曼曼也擔心自己不能幹：“好啊，我轉賬給你，你別存心替我省錢。”
許重揚了揚自己的新手機：“就從這個裏面出，我還沒有好好謝謝你送我的手機呢。”
鹿曼曼笑：“我們之間，要算得這麽清楚的嗎？”
許重也笑，是不用算這麽清楚，他擔心的也不是這點小錢以及送的禮物是否合父母的心意，他擔心的是荊棘載途。
許重的家鄉D縣倒是有火車站，但一天只有兩趟車，都是從省會鄭州出發的，綠皮車慢慢悠悠開7個小時，夕發朝至。他們將從成都乘坐高鐵到鄭州，可以在餐館裏邊吃飯邊休息幾個小時，然後深夜十一點上車，一夜之後抵達D縣火車站，下車的地方離他的村子只有一公裏，步行可達。不過，因為車次太少，他從來也沒有買到過座位票。如果不想站一通宵，那就只能高鐵到了鄭州後先住上一晚酒店，然後第二天從鄭州的客運站乘坐五六個小時的白班汽車，到了D縣的汽車站再乘坐短途大巴車，然後在路邊招手等待各種交通工具捎一程，比如說私營小巴乃至農用拖拉機，甚至有跟豬同乘一車的可能。
許重無法想象潔白清雅的鹿曼曼跟豬坐在一起的光景，可是已經參加工作的鹿曼曼沒有寒假，春節放假時間很晚，給他的搶票計劃增加了許多難度——越臨近春節，票是越不好買的。他查詢了網上各種靠譜不靠譜的攻略，提前定好鬧鐘搶票，還真搶到了一張綠皮車的硬座票。他自己則趕緊買了一張無座票。
當然他也定了無數個鬧鐘搶成都到鄭州的二等座，不出意料的一一落空。
其實，還真不是許重小氣，確實是連一等座也搶不到。他甚至還想過要不給鹿曼曼買一張商務座，自己則買一張無座票算了。商務座是真的貴啊，他猶豫了半個小時後，商務座的票也沒有了。
眼看著有兩個車次連無座票都已經賣光，他才深刻意識到春運期間票務的緊張，急急忙忙按照在網上查詢到的“偏方”，親自坐地鐵到高鐵站裏現場購票，也沒有二等座了。他橫了橫心，只得買下兩張高鐵無座票。
本來家裏的條件就很艱苦，還先在高鐵上站好幾個小時然後又坐一通宵的綠皮車回去，鹿曼曼會更不高興嗎？這不會是壓倒她與自己感情的最後一根稻草吧？許重心裏有點忐忑。
他打了好幾個電話給自己爸媽，反覆強調來的是未婚妻，已經板上釘釘的結婚對象，讓二老千萬別學著鄰居大媽的樣子擺架子挑剔媳婦，得到了他們的再三保證，他心裏才安定了一些。
禮物他也替鹿曼曼準備得很周到：一件紫色的打折斷碼羊絨衫給自己的媽媽，顏色雖然不好看，但是價格只有同款灰色的三分之一，輕柔如雲，淘寶上小店的客服再三保證說非常暖和；另外給爸爸準備了一對加起來不到一百元的葡萄酒，也是淘寶買的，旗艦店，上面的英文比中文還要多，錚光錚亮；給妹妹買的是一盒巧克力，包裝十分精美，盒子外面紮著粉色絲帶，價格倒是便宜，三十塊錢還包郵。另外一份真正的貴重禮物乃是一幅湘繡，七百多塊錢，店家說框子都是紫檀木的。許重預備著大年初一全家去給一位遠房表姨拜年時送出，他在店家的包裝外又額外貼上泡沫保護膜，悉心裝入一只大紙盒裏，在紙盒與繡品的空隙中重新塞滿了從學校閱覽室裏拿回來的舊報紙。
許重也沒忘了買一些當地春節的送禮“硬通貨”——幾箱餅幹和幾箱牛奶，都是價格不高外觀卻繁覆的禮盒裝，它們將投入到村裏春節檔的送禮循環中。當地的鄉民大概率是沒有見過吃過的，別看如今人手一個智能手機，但他們那裏只有郵政這一家快遞公司，還不能送貨上門，拿取頗為不便，且鄉民們趕集也是一種社交活動，人人熱衷，直到此時，網購這種方式仍不是他們的首選。
他們許家在那樣貧窮落後的地方也不過是一戶普通人家，吃穿用度自然事事拮據，但是許重懇切地跟爸媽說過好幾次，每天一定要保障他的女朋友一只雞腿和一個雞蛋。
到了出發的那一天，早上鹿曼曼還去了一趟公司，把頭一天熬夜趕出來的工作交了差才跟何姐打了個招呼拿起手袋直接趕往高鐵站。禮物和行李早就收拾好讓許重昨天給帶去了學校，他們約好在高鐵站會面。
許重的雙肩包裏放著那架珍貴的湘繡，背包外用繩子捆著折疊凳，拎著各式禮盒以及準備在路上吃的水果點心，望眼欲穿地等著她，一見到她就拉著她和拖箱往候車廳跑。
時間上有一點緊張，但還是趕得及的，兩個年輕人跑了一段，跳上車相對大笑起來。
放松下來後，才發現車廂裏是真的擠，不要說沒有地方放許重帶來的折疊凳，就連站都有點站不直，洗手間門口和走廊的地上坐滿了隨遇而安的人們，他們臉上大都洋溢著辛苦工作一年後回家的喜悅。
鹿曼曼和許重默默對視了片刻，許重先錯開目光，踮著腳在行李架上騰挪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靠裏放下了雙肩包，又一再摸索生怕那架繡品被擠碎了玻璃，終於放心後縮回手想要打開果盤，鹿曼曼搶先一步制止了他：“別開了，你看我的手都騰不出來，沒法吃。”
許重無奈地放棄了這份殷勤，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想著找個空地讓鹿曼曼坐在帶來的板凳上，也找不到。
鹿曼曼勉強笑道：“你別看了，哪裏都有這麽擠，不然別人又不瞎，早就趕著坐下了。”
說得也有理，可是許重不死心，他對女友說：“我擠過去看看，你看著點手機，萬一有塊空地我就打電話給你，你再過來。”
鹿曼曼只得點頭，目送著男友一路點頭哈腰說著“不好意思讓一下”擠了開去。
她閑得無聊把手袋打開來，騰出一只手往裏面掏，摸到了幾把鑰匙、一包紙巾、一個手機充電器、一只充電寶、一個A7大小的記事本、一只口紅、一盒粉餅。她側了側身子，給手臂騰出更多一點的空間，繼續摸索，嗯，一個t可以直接轉文字的僅比U盤大一點點的錄音筆，還是章可推薦給她的。
章可現在也在回家的路上了嗎？應該還沒有，自己是提前請假走了，他還在上班。鹿曼曼頓了頓，繼續用手在包裏翻著，終於找到了耳機，她拿出來戴上，聽起了手機上的音樂。
看不到車窗外的風景，前後左右都是人，一直自詡孤苦的她要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小時候沒有錢學樂器沒有長途旅行過並不能算苦。
她其實還沒有真正吃過生活的苦。
鹿曼曼垂下頭來，回想和許重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是個窮學生，但是他們的戀愛不像是跟窮學生的戀愛。
這會不會有點奇怪呢？鹿曼曼沒有往這方面想，此時的她還看不了那麽遠。
許重一個多小時後才從人群中又擠回來，寒冬臘月裏的高鐵上，他出了一身大汗，仍是一無所獲。
還是鹿曼曼側著身子盡量讓出空間給他，又幫他拉扯袖子，才在擁擠的人群裏順利脫下他的外套。
鹿曼曼無意間碰到了他額頭上的汗，有點憐惜，知道他真是為了自己才不辭勞苦地在這樣擁擠的車廂裏艱苦跋涉尋找更寬裕的空間。
兩個人都牽了牽嘴角強顏歡笑後，鹿曼曼繼續聽起了音樂，許重幾次要開口關心一下，又聰明地止住了，有什麽用呢？等到了鄭州再說吧，現在兩個人都太累了，無法溫柔。
許重第一次覺得，帶鹿曼曼在春運期間回老家是一個錯誤，他應該讓父母和妹妹到成都來看他們，反向春運當然會順利很多。
不過，他們來了住酒店嗎？他沒有那麽多錢，自己的學生宿舍可不方便住這麽多人。
要是已經跟鹿曼曼結了婚就好了，她的小兩居再小，總有打地鋪的空間。
終於到了鄭州，下了車，鹿曼曼腳步虛浮，許重攙扶著她。
出了車站，許重聽到一路上的攬客聲“住宿不”，立刻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揚聲問一個看起來較為和善的老女人：“你們的旅社在哪裏？有鐘點房嗎？”
那老女人看了看許重，又看了看鹿曼曼，露出猥瑣的笑容：“有的，有的，還可以洗澡呢。”
鹿曼曼有點反感，不出聲。
許重猶豫了片刻，今晚的七個小時硬座會很難受，這個車站又離市中心那麽遠，應該找不到像樣的酒店，還是去這個老女人那裏看看，差不多就住幾個小時，讓鹿曼曼睡一覺也好。
他輕咳一聲，正色道：“我們開兩間房，休息一下，晚上還趕車呢。”
老女人一臉的玩味與了然：“行，我帶你們去。”
鹿曼曼倒是並不擔心許重會在旅社裏對自己怎麽樣，而是看著這個老女人身上不甚幹凈整潔的衣服，無法相信她的家庭旅館會幹凈，再說她的表情那麽鬼鬼祟祟，也許那間家庭旅館專門接待某類人群。
許重拉著她的手：“我們去看看，要是不行就打車去市裏找間酒店休息。”
鹿曼曼沒好意思拒絕，勉強同意了。
走過曲裏拐彎的小巷裏，甚至還路過了一段農田，終於到了一戶農家的門口。
鹿曼曼走上幾步，拉著許重的手：“我們走吧。”她神色間有一種不耐煩。
許重心裏咯噔一下，這戶農家比他自己的家裏可齊整得多，外墻還貼著瓷磚，且是一座三層小樓。他有經驗，這樣的房子裏往往有可以沖水的洗手間。
老女人看著鹿曼曼笑，口出不遜：“喲，城裏來的大小姐不高興了。”
鹿曼曼並非什麽大小姐，但是也忍住了跟她爭執的沖動，她拉著男友的手就走。
許重當然不敢甩開她的手，但終究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其實還挺不錯的小樓。老女人尖刻地笑了起來：“小哥啊，你家裏條件怎麽樣啊？我看你這女朋友靠不住。”
許重的心憤恨得狂跳起來，稍有點社會經驗的人，比如林意綿那對勢利眼的爹媽，比如這個拉客的老女人，都能看得出自己是個鄉下孩子。他憋著一口氣，臉紅得幾乎要透出黝黑的皮膚。
鹿曼曼只顧一腳深一腳淺地拉著許重就走，沒大在意那女人說的河南方言。
兩個人還走錯了路，鹿曼曼是越心急逃竄越不認路，許重則是心裏的憤怒轉成了灰心——從小他就努力讀書，無奈村裏教學條件有限，河南省的高考又太卷了，只能去一個不知名的一本學校上學。即使如此他也從未放棄過自己，大學裏的同學們都在嬉笑玩樂時，他在埋頭自習，甚至舍不得花時間去打工來改善一下生活多吃兩頓肉，而是硬生生毫無抵抗地受著窮，無怨無悔地從早到晚學習，終於在大四那年一戰逆襲考上了985大學的研究生。從此導師憐憫他性格堅韌生活艱難，偶爾請他幫忙幹活並付出合理酬勞，他才慢慢存下了一點點錢，也開始初嘗戀愛滋味了。無論怎麽看，這都要算是個勵志故事。而且，他的品性也純良勤懇，雖然父母寵愛但仍然孝順體貼，一有時間就幫家裏幹農活，曬得黝黑，身量雖不高，手腳卻著實粗大有力，在少年時期，這些都是能令他感到自豪的。
沒想到，這一切在勢利的人眼裏看來，就是苦，一望即知的苦，只一個照面，就把他窮窘的過去和不會太順利的未來看得清清楚楚，素質高一點的像林意綿的爹媽會竭力掩飾，只讓他看出一點若有若無鄙夷的影子，素質低的比如這個老女人，稍有不如意，就敢直接當面譏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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